中秋过后,夏庭秋要带人去东海,同船王商谈开辟新航路的相关事宜。
见我闲着无聊,夏庭秋便说:“听说东海岛上有火山,山下有温泉,能治百病,你不妨过去泡一泡。”
我早就想跟着他去玩了,这下立刻收拾了几件衣服,跳上了船。
慧意也跟了过来,良玉这次却执意不肯和我们一道去玩。
“算了,不勉强她。”慧意一脸无奈,“她偶尔会犯点脾气。其实良玉以前的性子不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内向,可是很温柔亲切的。唉,其实也是我不好……”
她既然都开了个这样的头,我不询问一下,似乎也太不解人意了。于是我顺着她的话问:“怎么了?”
慧意咳了咳,低头顺目道:“良玉姐是在生我的气呢。”
我惊讶,“你们有矛盾?”
“这说来话长了。”慧意皱着秀眉,“一年多前,良玉她跟着林家的商船送货,半路遇到了黑旗船。对方人多势众,林家的老家丁拼死护着她乘小船趁着大雾逃脱了。良玉她受了伤,在海上飘了两日,奄奄一息时,被一个人救了。”
原来是英雄救了落难的美人呀。
“那个公子是东海老船王的侄子迦思远,年少英俊。他和良玉两人一见钟情。老船王疼爱侄子,便没介意良玉的庶民身份,做主给两人订了亲。”
“良玉定了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六姐别急,听我说完。”慧意安抚道,“那时候那个良玉还有孝在身――她娘方去世两年,两家便说好等孝期过了再拜堂成亲。然后今年初,孝期满了,按照咱们的风俗,那个思远公子就过来请期,商量婚事。然后……”
慧意支吾起来,满脸通红,显得十分为难。
“然后怎么了?”我追问,“婚事有变?”
慧意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和那个思远公子见了几面,也觉得他人不错。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定婚期那日,他突然说要悔婚。要……要……要另娶我为妻……”
我惊骇当场,“什么?”
慧意眼里盛满了泪水,仿佛轻轻一碰就要落下来似的,“我可完全不知道他怎么有的那种心思,吓都吓死了。我都喊他表姐夫了,他却居然来这么一出!我可真是……哎呀!现在说起来,我都委屈得慌!那时候我真是过街老鼠,人人都觉得是我勾引了思远公子。可我没有啊!”
我掏出了帕子递过去,慧意接过来,抹了抹脸,继续说:“那段日子真是难过死了。小姐妹们都骂我是狐狸精,良玉的姑婆还扇了我耳光,良玉也不肯见我。我爹气得打了我,罚我在祠堂里跪了三天。我真是百口莫辩,那思远公子反而变本加厉地坚持要娶我。真是气死人了!”
“那……后来呢?”
慧意吸了吸鼻子,“好在后来这荒唐消息传回了东海,船王气病在床,坚决不同意思远另娶。这时良玉又站出来,说要解除婚约,不嫁了。于是,这么好好的一桩婚事,就这么吹了。”
“这就结束了?”
“后来过了一个月,老船王病逝了,新船王即位,重新给思远公子说了一门亲事。我这里,是头顶着祖宗牌位,在家里长辈面前发了誓,说我绝对没有勾引过思远公子,这亲戚关系才缓和了下来。只是经此一事,良玉性格大变,对我也没以前好了。”
慧意又落泪,道:“我也不怪她,真的。她这半年来郁郁寡欢的样子,我都看在眼里的。所以我走哪里都拉着她,就想她也开心点。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她嫁得好人家,要比我的好一千倍,一万倍。这样我就安心了。”
我叹气,“那个男人听着也是个见异思迁的家伙,并非值得你们所托的良人。”
慧意啜泣着点头,“六姐,我同你说这事,也是想说,万一你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风言风语,切莫相信才是。我真的,真的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狐媚子。”
她的眼神动人地无以伦比,眼里水光一闪一闪,我想天下还没有哪个男人见了这幕不醉倒的。连我都不忍软了心,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我知道的。那种道听途说的流言,我心里有数。”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海浪声,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干脆起来,到外面走走。
中秋才过,月亮缺了一边,像一个没有揉好的大饼摊在天上。天空和大海在月色的渲染下,都呈现出幽静神秘的深蓝色,风吹着帆布鼓鼓作响。
我幽灵一般在甲板上晃荡,值夜的水手被我吓得不轻。我抱歉地笑了笑,干脆跑去船头吹吹风。
船头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灰衣,大半身影都融在桅杆的黑色阴影里。他正默默望着前方,神情冷峻,一言不发。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这几年来分明不少的轮廓愈发显得硬朗了,浓密纤长的睫毛下是一片阴影。
我缩着脖子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跟着他一起望着一望无尽的大海。
一刻钟后,我终于忍不住说:“看够了没有?眼前的海洋就是你的征途。”
夏庭秋没好气地白我一眼,嫌我打搅了他继续沉思人生,“觉得无聊你就回去睡觉啊。”
“睡不着。”我从怀里掏出一包炒瓜子嗑着,“慧意煮了点水果茶,喝着甜,却放了绿茶,于是睡不着。”
夏庭秋笑了笑,“看着你在这边有了闺中密友,我也算放心了。”
“成天慢海岛地撒丫子乱跑,哪门子的闺中呀?”我翻白眼,“对了,我听慧意说了,林家当年差点就和船王家结亲了。”
“是有这么回事。”夏庭秋点头道,“后来因为那个准新郎成负心汉,婚事才吹了的。说起来,当初要是真的联姻成功了,现在主掌离海的,就是林家了吧。”
“船王竟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林家本来势力也不小,有船王相助,把我们夏家挤下去也无不可能。”
我笑道:“本来还挺为良玉惋惜的。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又不厚道地庆幸起来了。”
夏庭秋讥笑道:“那个夜思远,为人懦弱自私,林家那姑娘没嫁他,还真是幸运。”
“你见过他?”
“上个月张家老爷子过世,我去悼念,碰到他也在。我看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外表漂亮,里面一包草。”
我笑起来,“原来嫉妒人家长得好看。”
夏庭秋伸手要拧我脸,“胡扯,这天下还有比你师兄我更帅的男人吗?”
我笑着躲开。
夏庭秋扣着我的手腕,把我拉过去。我一个踉跄,跌到他身上。
他顺势环住了我的腰,“哟,投怀送抱。”
我脸一热,使劲挣扎。
“别!”他低头将我抱紧了,“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回儿。”
他呼出来的热气全喷到我耳朵上,吹得我脖子痒痒的。我脑子昏昏沉沉,也真就傻傻地站着不动了。
夏庭秋抱着我,也不说话。海浪的哗哗声仿佛摇篮曲一般。
我听到了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时有点恍惚。
记得在山里养伤的岁月,我行动不便,情绪滴落,他总是抱着我去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散心。
当年采药的悬崖峭壁之上,云雾缭绕,我也是这般依偎在他怀里,静静听他的心跳,觉得十分地安心。
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一直在我身边。
“二师兄。”
“嗯?”夏庭秋的手略微松了点。
“我当初弄成那样,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仰头看他,“明明可以明哲保身的,却差点把命赔进去了。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夏庭秋目光柔和,“不,不失望。”
他再度俯身抱紧我,脸贴着我的头发,“只是很心疼。”
“其实我没有那么可怜。”我说,“我们家虽然破败了,可是到了最后,爹娘慈爱,兄弟姊妹也团结友爱,没有什么遗憾。”
夏庭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你有时候,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颠簸了半个多月,我们终于进入了东海领域。大海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天气要稍微凉一些了,偶尔碰到船只,都悬挂着一面靛蓝底的旭日出海旗。
“那是船王的旗帜。”夏庭秋指给我看,“如果是本家的船,旗帜上会多一道金边。这艘船并不是本家的,但是看这规模,怕也是显赫的宗亲吧。”
过了几日,我还在睡梦中就被慧意摇醒过来。
“外面起了好大的雾啊,你快出来看!”
我睡眼惺忪地被她拖上甲板。
外面一片浓浓的淡灰色雾,就像一大张纱帐将我们笼罩住,两丈远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男人们神情严肃,全神戒备。这样的大雾天,最容易碰到黑旗船。
我悄声问慧意:“怎么不用司南?”
“失灵了。”慧意惶惶不安得很。
我看了看沙漏,太阳才出来,这么浓的雾,怕还要过一个多时辰才能散去。
船在浓雾中缓缓行驶着,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海水的声音,那灰扑扑的雾气里似乎藏着什么妖怪,一不留神就会扑杀出来一般。
船侧一个水手忽然大喊:“船长,家主,有东西朝我们开过来!”
夏庭秋和老船长匆匆奔过去,举起镜筒望。
老船长神色一变,冲夏庭秋说了一句话,夏庭秋点头,立刻吩咐水手:“快把旗帜都收起来,叫伙计们准备!”
他又看到我和慧意,“你们两个回船舱里。外面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怎么了?”慧意吓得声音都颤抖了。
夏庭秋没理她。我拉着她赶紧往船舱走。
我们才下了几级台阶,就听上面的人发出了惊呼声。
“黑旗船!是黑旗船!”
慧意大惊失色,把我的手拽得生痛。
我拉着慧意回到二楼,一路狂奔到议事厅前。我一脚踹开大门冲进去,跳上桌子,摘下了悬挂在墙上的一把唐刀。
船身忽然猛地摇晃了一下,我们俩都跌倒在地。与此同时,厮杀声从上面传了下来。
我带着慧意朝侧面楼梯跑。一个水手赶上我们,叫道:“家主命小人带两位姑娘坐小船先逃。”
“好!好!”慧意迭声道。
我一把抓住那个水手,“你们家主怎么办?”
水手道:“家主说你们只管走,不用管他。”
船又是一阵摇晃,地面一下倾斜过来,我们全都滚落在地上。
船撞上了?
那水手身手矫健,一把抓着将要落下楼梯口的慧意,又将我扶住。
上面的厮杀声愈加响亮,不断有重物掉落的声音传来。
我心弦紧绷,挣脱了那个水手,“你带着于姑娘走。”
慧意惊骇道:“六姐姐,你别胡来……”
我冲她一笑,“我是将门之女,这种时候,我不能退缩。”
船身又是一阵剧烈摇晃。我这次有了准备,抓住楼梯扶手,稳住了身形,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甲板。
外面一片刀光剑影,浓雾已经散了一些,两条船并排着,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的船。那船比我们这艘略小一些,通体漆黑,古旧且肮脏,到处附生着海潮贝壳。那面黑旗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海怪,在他们高高的桅杆上咆哮着。
黑衣的海盗源源不绝地通过扣在我们船舷上的绳索爬过来。我躲过海盗,冲到船舷边,一刀砍断了绳索,对方爬到半途的人大叫着掉进海里。
我看见效了,一不做二不休,扬刀接连砍断了三根绳索。
就要砍到四根的时候,耳边听到异样的风声,转头就看到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朝我砍了过来。我靠着桅杆敏捷一躲,反手一刀划伤了来人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