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夜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尴尬,“哎呀,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做师兄的,多让着师妹一点就是。”
夏庭秋脸色铁青,“让她一分,她就进一寸。我就是平日让得太多了。”
迦夜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不是大事。若等真的脑袋落地,再是大事也来不及了。”
我啪地放下筷子,板着脸站起来,“我吃饱了。”
“这就饱了?”慧意问。
我气都气饱了。
不待夏庭秋发话,我袖子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别管她。”我听到夏庭秋说,“这么大的人了,还乱使性子。”
我一直走到甲板上,趴在船栏上,低头望着船下幽深如墨的海水。发昏的脑袋被凉风一吹,慢慢清醒了一点。
的确都不小了,竟然为了吃饭这种小事都还可以当着外人的面吵起来,想着就觉得丢脸。
十多年的手足,为这点事和他生气,我也太冲动了。
“真生气了?”迦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没有。”我没回头,“我知道他是关心我。只是讨厌他老把我当小孩子。”
“你一个小姑娘都成了老姑娘,还嫁不出去。他这做家长的,难免心急些。”
我扑哧笑起来,“你扯到哪里去了?”
“终于笑了。”迦夜抱着手,靠在栏杆边,笑着打量我。
我浑身不自在,“看什么呢?”
“看你现在这样,倒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我忍不住低笑,转身往船舱走,“你想象中我是怎么样的?荒岭埋枯骨?”
“你的坟可不荒。”迦夜哼笑。
我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你去过我的坟?”
迦夜慢慢跟上来,“不但去过,还在你的祠堂里给你上了一柱高香呢。”
“是吗?”我拉长了嗓子,“难得你有心了。我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多子多福的。”
身后半晌没声音,我不禁回头望。
入夜的甲板上空荡荡的,水手都站得老远。海风吹着迦夜的衣襟。他侧着脸,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是,真的以为你死了。”
海风将这句话送到我的耳边。
我的心也沉重起来。
“我回到北海,就派人去给你送一点特产。属下飞鸽加急,说你家被抄,你已经死了。我那时还不信,于是快马加鞭赶去京城。”
“你居然……”
“我还想着能救你呢。”迦夜笑了笑,“结果到了京城,只赶上你出殡。我本来不信那是你,可是我看萧政都便服来送你,那脸上表情,并不是假的。我想无人能欺瞒得了他,那你估计是真的死了。”
我默默无言。
“今天看到你,一时还以为见鬼了。”迦夜长叹一声,“那时……听说是一箭穿心?”
“是呀。”我挑眼,“所以我现在是个没心的僵尸,你小心我半夜里去吸你的血。”
“好呀!”迦夜脸上的伤感转眼变做无赖,“那我今晚等你来哟!”
我脸皮实在厚不过他,抢先几步往船舱里钻。
“等一下。”他一步拦住我,“我的问题还多呢。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说:“我师父和师兄他们救了我,之前一直住山里。后来二师兄要来继承家业,我边跟过来玩几日。”
“原来在山里。”迦夜低笑着摇头,“我若稍微多疑一点,大概早就找到你了。”
我不免愧疚,“对不起,瞒了你。我不知道……我以为,没有谁会……”
没有谁会思念我,挂念我。
一时沉默。
过了半晌,迦夜开口,说:“两年前,我在你坟前,见过封峥一面。”
那个名字进入我的脑海里,激荡起了层层波纹。我一时有点恍惚,觉得迦夜说的事,遥远得都像是上辈子的陈仓烂谷子了。
“他看上去不怎么好,人瘦了很多,寡言少语。”
“他什么时候话多过?”我苦笑。
迦夜说:“他这些年一直镇守边关,剿匪,对抗离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皇帝封了他定天将军。”
“他打小就像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大将军。现在终于梦想实现了。”
“皇帝还赐了婚,他却拒绝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我如坐针毡,别过脸,低声说:“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迦夜说:“不做什么。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告诉你罢了。”
“都和我没关系了。”我说,“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早就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一身病痛,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现在人人都叫我六姑娘,过去那个人,也没人记得了。”
迦夜沉默地凝视着我,那眼神,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困惑。
“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提了。”
又沉默了片刻,我才开口问:“你不会同我师兄对立吧?”
“对立?”迦夜反应过来,“不会的。这桩生意,我们一家吃不下来,只有合作。再说,东南两海对立,也只有两败俱伤,给周边几国渔翁得利。探子来报,说官府和海盗勾结,有意通断这条航路。我亲自带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路上就碰到了你们。”
“你说的官府是……”
“还能是谁?”迦夜讥笑,“东齐官府呗。”
黑暗之中,萧政阴郁的面孔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迦夜说:“听说皇帝今年开始彻底整顿吏治,朝中已经派了人到各地清查审核,全国都闹得沸沸扬扬的。”
“正经官府可不会和海盗勾结。”
“所以这事蹊跷甚多。”
我在夜晚的凉风中打了一个喷嚏,“不早了,回去休息了吧。”
迦夜点点头。我转身朝舱门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海棠花。”
我站住,“什么?”
“海棠花。”迦夜轻声说,“你的坟边,种了好大一片海棠。到了春天,花都开了,姹紫嫣红,景色很美。”
我牵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那代替我入葬的那个姑娘,也可以安心了。”
我的房间里亮着灯。我不用进去,就知道里面坐着谁。
什么意思?给一棒子,又赏根胡萝卜。还是吃饭的时候没有教训够,过来再补充几句的。
我站在门口转了又转,抓耳挠腮。
真是的,有房不能回,算个什么事。
说起来,还真不是我的错,我干吗要这么不安?他来的正好,我还正要找他评评理,今天的事,到底是谁的不对!
我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
夏庭秋从灯前抬起头来看我。
他神情沉静且柔和,眼里尽是关切,温暖的灯光给如玉般的脸上染了一层金边,更在他全身都笼罩上了温馨的气氛。这样看着,我差点都要以为刚才的口角全都出自我的臆想了。
“还生气呢?”
一句话拉回现实。
我关上了门。这次要再吵起来,可不能让外人听见了。
夏庭秋轻叹一声,走了过来。
“我道歉。我一时没控制住,在外人前让你丢了脸。”
我哼了哼,淡淡道:“我的脸早丢得满大街都是了,不差这一回。”
夏庭秋的嘴角弯了好看的弧度,“果真还在生气。”
“师兄教训得对,我正感动呢,生哪门子的气呀?”我丢了一记白眼。
夏庭秋好脾气地笑着,“别生气了。我说你不懂事,只是口不择言。我从未这么觉得过。”
“别呀,我还真觉得我不懂事呢!”我怒冲冲道,“我今天就故意添乱的,就故意不听你的话的。你高兴了?”
“我知道你是来帮我的,我很感动。”
我别过脸去没理他。
夏庭秋干脆伸手捧着我的脸转过去对着他,这下我不得不对视着他那双清亮如夜星般的眼睛。
心里发虚,脚有点发软。好像我真的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所以最讨厌他对我来这招!
“别生气了。”温柔近乎叹息的话语里,有着无穷的力量,“我知道你是想帮助我,但是我也怕你有危险。阿雨,不要以为,同样的事,我还可以经受第二次。你明白吗?”
我脑子里还没明白过来,嘴巴已经抢先道:“明……明白了。”
他又说:“别在把自己弄伤了。雨儿,十多年来,我尽心呵护你,你却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我看在眼里,很是心疼的。你知道吗?”
“知,知道。”我喃喃。
“以后呢?”
“以后不会了!”我反射性道。
“这才乖。”夏庭秋满意而笑,低头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不早了,你又有伤在身,早点休息。”
门轻轻地关上。屋里恢复了宁静,仿佛从来没有访客来过一般。
桌子上摆着一盒伤药,还有一碟我很喜欢吃的核桃云片糕。
我掰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然后猛地捶了桌子一拳。
大爷的,又让他糊弄过去了!
又行了十来天,我们这才终于到了东海的主岛,船王府邸所在,天钦岛。
天钦岛比离岛还要宽阔近一半面积,岛的北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火山。火山已数百年未喷发过了,现在山上绿树郁郁葱葱。山下有温泉,一入水,就感觉浑身一轻,如同换了一个躯壳一般。
慧意看到了我背上的伤,很是好奇。我自己看不到背后,便问她那伤丑不丑。慧意摇头,“一点都不。粉色的,像一朵花一样。”
我苦笑。这可是朵致命的花呢。
离天钦岛不远,有座东海第三大岛,叫万佛岛。顾名思义,岛上佛像林立,庙宇成群,是一块海上圣地。一千多年来,周围数国的无数香客不远万里乘船东渡而来,烧香拜佛,吃斋念经。岛上近百座寺庙,终年香火不断。
如今距我父母弟妹过世,已有四年整了,我却从未好好替他们做过一次法事。
逝者长已矣,只留我一个人。
我越想越觉得内心不安,于是和夏庭秋商量。
夏庭秋这几日同迦夜商议正事,忙得只和我匆匆见了几面。每次见面,说不了几句话,又被人风风火火地请走了。
我问他的小厮:“当家的近来休息得可好?”
小厮皱着鼻子做怪脸,“才不好呢!六姑娘,你可问到了点子上了。小的还正想找您说这事呢!当家的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吃饭上茅房都在看图纸,看账册。我们劝他休息,他只答应得好,照样我行我素的。”
我摇头叹气,“我知道。我去看看他。”
“六姑娘您一去,当家的肯定听!”小厮喜上眉梢,给我指路,“家主在梧桐阁召见下属,现在也该说完事了。”
我抱了两个新从地里割来的绿皮黑纹小西瓜,打算让夏庭秋也尝尝这当地特有的美人瓜。
梧桐阁的大门还是紧闭着的,里面传来人声。
我便抱着西瓜坐在廊下。
树上的蝉鸣忽然一停了下来,屋里人的说话声却一下拔高了音量。
“联姻?”
那是夏庭秋的声音。
我手抖了抖,差点把西瓜摔到地上。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也传了出来:“真是这个意思。”
这人我也认识,似乎是夏庭秋的一个长辈。
“七堂叔,”夏庭秋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家的意思?”
对的,是夏庭秋的七堂叔,他们老夏家亲戚多得像海滩上的贝壳,数都数不过来,这个七堂叔算是宗亲里比较说得上话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