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庭秋要动身了,我送他上船。
我把荷包塞进他怀里,说:“你现在是一家之主,得有个当家的样子,不用什么事都冲到前头了。有空跟迦夜学学,我看他家长派头就挺足的。”
夏庭秋笑着应下来。
他今天是悄悄出发,萧政也没来。看着四下无人,夏庭秋抓着我的手,低声说:“我之前向皇帝提出要带你回去,他推脱以后再议。我想他是不肯放人,将来还不知道要找什么借口。”
“不奇怪。”我忿忿咬牙,“他贼心不死。我都怀疑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了他钱没还了。”
“我可以安排人悄悄带你走。”夏庭秋盯着我说,“皇帝南巡带的侍卫大半都留在了定波,我的人带你出来不难。”
“不行。”我坚决摇头,“晚晴一家在他眼皮底下。”
“那你……”
“别急。”我把手一摆,一副江湖大姐的派头,“我也想清楚了,我逃来逃去也不是个办法。只有让他自己想明白了,放手了,这个事才算有了个了结。我会同他好生谈谈,你只管专心去杀敌吧。”
夏庭秋笑着,按照老习惯,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然后纵身一跃,跳上了船。
他身姿矫健,船夫不禁喝彩。
清晨海面上的薄雾犹如一匹轻纱,渐渐将远去的船遮住。海鸟鸣叫着掠过海面,飞向天际云雾后的那轮淡淡的晨日。
大嫂长吁了一口气,“老二为了你,也算是鞠躬尽瘁了。你就是他心尖上的那块肉啊。”
我的心剧烈地跳着,“大嫂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是吗?”大嫂瞅着我,莞尔道,“你自己心里不也很清楚吗?人生得此知己,也不枉来世上走一回了。”
“大嫂……”我窘迫。
大嫂爽朗笑道:“不打趣你了。走吧,去给你的封哥哥看病。”
我带着大嫂去封府。
封峥正在发热,脸颊微红,眼睛格外明亮,竟然显得精神很好。他一见我,便露出和煦的笑容,过了片刻才看到我身旁的大嫂。
大嫂上下打量他,道:“听阿雨念了你许久,今天终于得见了。”
封峥道:“劳烦叶夫人不远千里来为在下看病,实在过意不去。”
“封公子要谢的人是她吧。”大嫂指了指我,“阿雨很是担心你,急忙把我催来的。”
封峥望向我。我低头笑了笑,“举手之劳。”
大嫂行事干脆,不说废话,立刻开始给封峥做检查。我坐在旁边,看大嫂有条不紊地忙着。
她的笑容慢慢收敛,脸色逐渐严肃起来。检查到心胸处的时候,大嫂的眉头已经紧锁。
“有什么不对吗?”我不安地问。
大嫂转身命令我:“阿雨,你先出去!”
“怎么了?”
封峥反倒一脸轻松,“我要宽衣了。这里留叶夫人和王婶就够了。”
我红着脸从屋里灰溜溜地跑了出来。
封家到处空荡荡的,我晃着晃着,闻着煮香肠的气味,一路寻到了后院的厨房。
黄家媳妇正在灶上忙着,见我来了,笑嘻嘻地切了一块刚起锅的香肠给我。我吃得满嘴流油。
“听说陆姑娘找来了神医给我们家公子看病?”黄家媳妇兴高采烈道,“这个神医能把公子的病治好吗?”
我胸有成竹,“我大嫂可厉害了。我当初生病快死了,都是我大嫂救的我。”
“若能治好,那就太好了。”黄家媳妇说,“小妇人给公子做了大半年的饭了,因为那个病,他成天除了吃药就只能吃点清粥小菜。等他病好了,咱一定要做几道好菜给公子尝尝。”
“那你家公子的病肯定会好的。”我说,“也许到了开春,他就能吃上他最喜欢的辣子鱼呢。”
黄家媳妇一高兴,往汤锅里多丢了几块排骨。
我啃着奶酥饼,又晃悠到了后院。
先前封峥说过院子里种有海棠,我这回才留意到东墙那头果真有一小片矮树林,的确是海棠树。现下正是严冬,海棠树都光秃秃的。
我蹲在林子边一边啃饼子一边想,等到了春天花开了,把院子收拾一下,还可以在这里野餐呢。
那时候封峥的病该好了,我们还可以骑马出城踏春。当然首先得说服萧政同意我留下来。
我正在犯愁怎么和萧政谈判,听到大嫂在喊我。她已经结束了检查,正站在廊桥下冲我招手。
“阿雨,你过来一下。”
我一溜小跑到她跟前。
“怎么样?”我急切地问,“他的病棘手吗?”
大嫂犹豫着,拉过我的手握住。
她低声道:“有点事,你必须得知道。封公子的情况很不好。”
“怎么了?”我强笑着,不安地呢喃,“他的病不好治?”
“阿雨。”大嫂重重握了一下我的手,斟字酌句道,“你应该知道,有个说法,叫:积劳成疾,病入膏肓。”
我的笑容冻结在了脸上。
“怎么会……”我呢喃,“不就是点旧伤吗?只要用好药,好好休养,不就没事了吗?”
大嫂叹气,“他一直瞒着你的。原来的大夫给他用的药,也是吊命的药。”
我失声叫起来:“什么?”
“你别激动,听我好好说。”大嫂抓紧了我,“他不但旧伤沉疴,以前在战场上还中了毒,因为身体不好,拔不干净。伤上加毒,毒上添伤,他又不曾好好休养,所以落得现在这个样子。”
我急得浑身发抖,“大嫂,你都没有办法吗?你不是医圣之女吗?”
“阿雨,我只是个大夫,不是神仙。”
“可你救了我啊!”
“你当初并没有他这么凶险。”大嫂摇头叹气,“让我这么和你说。人就好比一张织机,各个部件用螺钉螺帽连结起来。一个部位出了问题,这织机就用得修理。你当初就是一两处部件坏了,我给你修补起来。而封峥他……他这部织机,已是千疮百孔,濒临散架了。”
我呆呆地站着,手脚冰冷,心跳鼓噪,脑子像是被一棒子敲晕了似的。
“你的意思是……封峥他……你救不了他了?”
大嫂避开我的视线,“回天乏术,我也很愧疚。我实话实说,他现在也就是在强撑着。我若没来,他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都难说。”
我只觉得心像是被千万根针扎着一样疼,声音颤抖,“他连今年都过不了?”
“我开了几个方子。若按照上面的来,或许能熬过冬天吧。”大嫂忧伤且同情地看着我,“我真不想让你伤心,阿雨。可是我觉得既然他已经时日不多了,那就必须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喃喃道:“封峥,他自己知道?”
大嫂沉重地点头,“他本不让我告诉你的。我同他说,这事是瞒不住的。几年后阿雨知道了,你让她悔恨死吗?他这才同意告诉你。”
我放开大嫂的手,转过身,朝封峥的房间走去。
大嫂喊住我,“阿雨,我知道你难过。不过别忘了,他比你更难过。”
我茫然,坐在廊桥下,一动不能动,身体沉重得就像一块石头。
大嫂说,封峥也要死了。
继爹、娘,弟弟妹妹后,又一个要死在我面前的人。
当初替我算命的先生怎么就没算出来我是个扫把星的命?谁和我走得近,谁就被我克,一个接一个,直到全部被我克死干净。
我当年从来没想过陆家会被灭门,如今也没想过封峥会死在我眼前。我不会和他朝朝暮暮地生活,但是他也应该平安幸福地活到老,然后死在子孙的包围之下。
他还那么年轻,就像一把正熊熊燃烧的火把,却要被掩埋进沙土之中。我可以看到他的火光逐渐微弱,现在只剩那么一点如豆,挣扎着,残喘着。我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我忽然想起晚晴的话。她说,封峥在战场上那么不要命,是想殉我。
假如他是真的想殉我,那他当初若知道我没死,还会不会那么做?
我一直呆坐着,知道黄家媳妇告诉我午饭好了,这才如梦初醒。
封峥一直在屋里作画。我轻轻走进去,生怕惊动他。可是他还是察觉了,转头从我一笑。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呢。”
我站在门边,就怎么也走不动了。
封峥低头继续作画,一边问:“你都听你大嫂说了?”
我微微点了一下头。
“吓着了?”封峥抬头冲我一笑,如沐春风一般。
“你不害怕?”我问,“你难道没有觉得不甘心?”
封峥搁下了笔,叹道:“有的吧。原来只是觉得,一个将士,未能死在沙场上,却死在病床上,有点遗憾。后来见到了你,就觉得后悔了。如果当初不那么拼命,多保护一下自己,那会多出多少和你相处的时间呢?真的,有点不甘心呢。”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字字坚定道:“我会陪着你的。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
送走了大嫂,我求见萧政。
一国之君长期在外,诸多公事处理不便,堆积成山。又加上这次彻查定波官府和海盗勾结一事,查出盘根错节的一大串事来,没有一处是能省心的。
我叫草儿去传话,过了两日,萧政才召见我,要我同他一起用晚饭。
我担心我一开口,他没准会气得掀桌子,所以吃饭的时候十分安分,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提。
萧政心知肚明。等饭后消食的茶端了上来,他这才慢条斯理地问:“你这次又要求我什么?”
我放下茶杯,跪在了他的面前。
“又跪?”萧政明显不悦,冷笑道,“我现在一看你下跪,就知道没有好事。”
“陛下英明。”我硬着头皮说,“小女有一事相求。陛下,封峥的病已沉疴,时日不多了。求陛下允许小女暂时留在曲江照顾他。”
只听哐的一声,是茶杯顿在桌子上的声音。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他没把茶水泼我身上,已经算不错的了。
“陆棠雨,”萧政的声音冷如冰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我的底线,莫非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去你祖宗的!我顿时在心里破口大骂。要不是你当初杀我全家,现在又软禁我,我犯得着和你这样纠缠吗?明明你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所有不痛快都是你自找的,却说得好像我多恃宠而骄似的。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可萧政到底才是掌控天下的人。我有求于他,再不乐,也只能好声好气地恳求:“陛下息怒。封峥的日子不多了,他是我旧友,我不忍他孤单,留下来照顾他,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萧政讥笑,“是什么情?怕是你还是舍不得他吧?”
我支吾,“我同他相识这么多年了……”
“够了。”萧政厉声道,“你们当年的事,真当我不知道吗?”
我闭上了嘴。
萧政沉默了半晌,低声说:“夏庭秋出发前,求我让他带你走,我没同意。”
“是,师兄同我说了。”
“我留你下来,也是想看看,等到关键时刻,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诧异地抬头,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陆棠雨,你这个女人,没心没肺。谁对你好,你就对谁好,人人都一样。可总得有个特别的,是吧?”萧政苦涩一笑,几分落寞,“封峥碰上你,真是倒霉。他赔了一条命,你等他死了,回头照样活蹦乱跳地过日子。要我说,是你害了他。”
我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我回头望见院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火光冲天,嘈杂的人声中夹着金戈交鸣之声。
这个变故实在是太突然了,我脑子里一片茫然,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侍卫统领奔至阶下,“陛下妙算,叛军果真将院子和府衙围住了。手下兵士因为有准备,应对及时,并没有让他们占得便宜。现在两方僵持着。”
萧政处乱不惊,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拖着。”
“是。”侍卫统领得令退下。
电光石火间,我明白过来。这是勾结海盗的地方官府丧心病狂、胆大包天,趁着萧政的大半护卫都留守定波,水师又被夏庭秋借调走,进而来突袭曲江,想要弑君。
我一跃而起,掉头往外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