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他怎么都温暖不了的手,轻声说:“今天大年夜呢。外面烟花真好看,你不能起来看,太可惜了。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烟花总是全京城最大最漂亮的。我那时候问你,这天上的花落下来,掉到哪里去了?你和我说,都落到了地里,等春天暖和了,就又会开放。你还记得吗?”
封峥无知无觉地躺着。
我对自己笑了笑,继续说:“其实,我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你将要离开我的事实。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贪心啊。难怪二师兄生气离去了。”
邻居家的鞭炮点燃了,轰鸣声掩盖了我的话。
这么吵闹,封峥依旧沉睡不醒。
我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心里的焦虑忽然烟消云散了。
没有健康,痛苦地活着,他宁愿选择死亡。从此以后,他也不用再左右为难,自责痛苦。依照他认真固执的性格,等到那时,他才能真正地将内心的纠葛彻底地放下。
“封峥,我想,等你走了,我肯定会觉得有些寂寞吧。”
泪水落在封峥的手背上。而他依旧没有醒过来。
我痛快地哭了一场,擦干了泪水,将没有动过的年夜饭端回了厨房。然后我点燃了挂在宅子门口的那串炮仗。
劈啪声中,红色纸屑漫天飞散。我抱着手,站在门边看着,微笑不语。
年初一的早晨,我从床边的矮榻上醒来,零星的鞭炮声从外面传来,阳光透过窗纸照在我身上。
我坐起来,朝床那边看过去。封峥正侧着头望着我,温柔和煦地笑着。
到了年初三,上门拜访的亲戚和朋友就渐渐多起来。封峥身子不方便,由我以管事的身份出面招待。
赵家也送来一份隆重的礼,说是按照当地习俗,女婿要给妻子娘家送孝敬礼。我是姐姐,勉强算是长辈,所以赵家把礼送到了我手里。
我等黄伯一家回来上工后,也去赵家走了一趟。小外甥女现在已长得白白胖胖,一逗就笑,十分可爱。
虽然年已经过了,可立春未到,天还是很冷。封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要长。他常常一睡就是一两天,每次他昏迷不醒,我就十分担心他会再也醒不过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失眠。
总是在封峥昏睡的夜晚,静静地彻夜守在他的床边,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声。看灯火渐渐微弱,看日光渐渐爬上东墙。我感受着时光的流逝,自己却是那么无能为力。
我一遍遍地回忆着往事。我们认识了十多年,岁月里有那么多点点滴滴,现在看来,每一个片段都那么珍贵。即便少年时他总给我白眼,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十分可爱。
在山里养伤的时候,夏庭秋曾问过我,如果时光可以停下来,我想停在什么时候。我说,就停在我们迷失在沙漠里最好。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每个人都展现出自己最原始最纯朴的一面。我的世界还一片明净,单纯而快乐。
我后来拿这个问题问封峥。他想了想,说:“停留在我们初次见面吧。”
“那我们就得一辈子做小孩子了。”
“有什么不好呢?最幸福莫过于做孩子了,没有半点烦恼。”封峥笑,“后来我误解你,辜负了你,再到现在,我重病在床,又拖累你。这些岁月,都比过我当初一星半点。”
“哟!一句话,就把我们十多年的交情给抹杀了。”
封峥莞尔,“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你去把我书柜下左边第二个柜子打开,里面有个蓝绸布的匣子。”
我去取了过来,打开看,里面放着一把镶嵌满珠宝的弯刀和一条沉甸甸的东珠项链。
“这是……”
“三年前我驻守边关,东齐和北辽有一场会谈,我曾列席,莫桑也在场。他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我,让我放在你的墓前。”
“莫桑?”我念着这个都快被我遗忘的名字,愧疚感顿时涌上心头。
“他以为你早逝,十分难过,又因为不能亲自来东齐,故托我给你带去这两样东西,说是他们草原送送给红颜知己的。我们重逢后,我特意叫人去从你的祠堂里把这盒子取来。到底是他的一份心意,应该让你知道。”
“难为他还惦记着我。”我把玩着宝刀,“他现在可好?”
“他已统一草原各部,又迎娶了北辽帝的公主为王妃,势力十分强大。”
我把刀放回盒子里,“我知道他来信恳求陛下饶恕我性命的事,心里十分感激,却是没机会向他道谢了。”
“说起来,我还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呢。”封峥削瘦的脸上露出遗憾。
“别这么说。”我微笑道,“你送了我一段好时光。”
封峥略微释怀,又说:“盒子有两层,下面还有东西。”
我掀起第一层,看到下面露出来的那块白绢手帕。
眼睛被那抹已经有点发黄的白色刺痛了。
拙劣的绣工,点点血渍,还有那两行题字。
现在看来,那八个字,竟是一语成谶呢!
“你还一直收着……我还以为这帕子早丢了呢。”
封峥说:“抄家那天,廖致远留了心,捡了起来,后来交给我。这些年我时常翻出来看。我总想,当年若是没有把这帕子给你,你或许就不会走了又回来,也就不会……”
“一切都是假设罢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倒很高兴你把这帕子给了我。至少我这四年里,也有点美好的事可以回忆,不是吗?”
封峥枯瘦的脸上浮现出慰籍的笑容,“阿雨,你真成熟许多了。”
立春,南方的春天静悄悄地来临了。
第一场春雨过后,荒凉的院子里渐渐恢复了一点绿色。嫩草从地里冒头,海棠花的枯枝上也发出了米粒大的紫红色花苞。
封峥已经下不了床了。我折了一根细枝给他看。
“看,春天到了哦。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看到花开了吧。”
春风带来了潮湿的南风,春雨一场接着一场,渐渐连了起来,就没再停过。
朝廷联合海上两大家族剿清海盗,开辟新航路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我路过茶楼,总能听到说书人孜孜不倦地讲述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我穿着朴素的衣裙,挽着竹篮,撑着油纸伞,日日都出门买菜。
走过热闹的大街,我总忍不住回头看一看。始终有种错觉,觉得那个人还和往常一样在我身边,默默地注视着我,关怀着我。一旦我遇到困难,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挡在我的面前。
熙熙攘攘的大街,路过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我仰面迎接着细如牛毛的雨丝,心沉沉的,就像也浸满了水一样。
也不知道南海的春天是怎样的。
封峥昏睡得越来越久。来为他看病的老大夫连连摇头,转身对我低语:“姑娘,准备后事吧。”
我的确很冷静地开始张罗起来。最好的红木棺材,孝衣、白幡、白烛纸钱,我和黄伯一样样挑选过,买回来。
封峥待下人们很好,黄伯一家背地里抹了不少眼泪。
我给京城里的封家写了一封信。封峥的生母已经去世,他后来为了我的事,和他父亲也吵翻了。现在儿子要死了,可封老爷子也有病在身不能来,只能派封峥的四弟过来一趟。
“四弟来也好。怎么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呢?”封峥显得十分淡然。
他的说话声已十分轻微,我得凑近了才听得到。
我问:“你还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给你去办。”
封峥那双不因病痛而减了神采的眼睛脉脉地凝望着我,我觉得心都要碎了。
“我本来觉得,孤身死去太惆怅。现在有你在身边,陪我到最后,我是什么遗憾都没有了。”
“这样丧气的话,我真不想听。”
封峥轻笑,“阿雨,幸福的机会转瞬即逝,错过了,终身追悔莫及。在北辽的时候,我推开了你,所以我后悔至今。你切勿步我后尘。夏庭秋比我好,因为他从来都站在你的身边,没用松开过你的手。你要知道,这有多么得难得可贵。”
“我知道。”我哀伤地低下头,“全天下,不会再有一个人,比他对我更好的了。”
封峥静静望了我片刻,忽然说:“我走了后,你若想继续住这里,只管住下去。你若要走,就留黄伯看门就行。”
我心里发慌,“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事?”
“今天精神好,把事情都交代了,免得以后没机会罢了。”封峥又说,“我的剑日后就归你了。它是把宝剑,跟这我入土未免太糟蹋了。我还有些字画,倒是可以跟我一起埋了。我若是等不到我四弟,你就代我和他说,要他好生孝顺父亲。”
“我都记下了。”我无声叹息。
封峥眼睛慢慢合上,又昏睡过去。
虽然有几日倒春寒,但天气还是一日比一日暖了。
院子里的花草全发了新芽。雨比前阵子大了些,落在屋檐上,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我打开窗户,让那股带着青草芳香的气息飘进了屋里。
“今天是几日?”封峥不知道什么醒了过来。
我匆匆回到床边,“正月二十二了。”
“还好。我又睡了多久?”
“一日多。”我把煨在炉火上的药粥端过去,喂着封峥一点点地吃,“晚晴出了月子,去城外上香,帮你我各求了一支平安签。她还说,要你好好养病,等她小女儿满百日,请你去吃酒呢。”
“家里有一对长辈留下来的玉镯,你可以代我送给孩子。”
“我知道了。”
我拿湿巾给封峥擦净了脸,然后伸手解了他的发带,用牙梳给他细细地梳头发。梳完了,再给他将头部穴道按摩过一遍,最后将头发束了起来,插上一只白玉簪。
封峥清瘦的容颜依旧还带着昔日清俊的轮廓,毛巾的热气给他灰败的脸上增添了一点血色。他侧头望着窗外,眼里露出向往的目光。
“阿雨,你生辰快到了吧?”
“是啊,下月十二。”我说,“每年生日都是春雨绵绵的呀。”
封峥的眼神闪了一下,“我都从来没有送过你寿礼呢。”
“送过的呀。”我拍手笑起来,“是我十二岁那年,我爹按照传统大办了寿宴。你送了我一只巴掌大的白玉小马,你忘了?”
“那怎么算?”封峥笑道,“那是家里人选的,并不是我自己挑的。”
“但是我可喜欢那白玉小马了,一直放在案头。可惜后来我弟弟拿去把玩,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碎了。”
“那我这次得送你比白玉马更好的礼才行了。”
我感兴趣,“那你这次要送我什么?”
封峥朝外面望了一眼,“送你一树花,好不好?”
“花?”
“那株海棠,终于开了呀……”
院子里那株孤零零的海棠花,的确在春雨中绽放了稀疏的花朵。那被雨水晕染过的水红色格外地娇嫩明艳,就像少女羞涩的面颊一般。
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真切地体会到,春天终于来临了。
“阿雨,”封峥眼波平静地望着我,轻声说,“你帮我摘一枝花来,好吗?”
“行!”我立刻点头起身,推开门走进了雨里。
清凉的雨丝落了我一头一脸。
我绕着那株海棠转了两圈,还不容易找到一枝开得错落有致的,折了下来。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轻快地跑回屋檐下。
“封峥,我选了一枝开得最好的呢。”
屋里的人没有回应我。
封峥安详地靠在床头,侧着头,双目合着,似乎又沉睡了过去。
我怔了怔,迈进屋里。想再往前走几步,可是身体却是不受控制地站住了。
那一瞬间,直觉让我明白了过来。
雨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落在领口。握着花枝的手垂了下来。
几片被雨水打湿的海棠花瓣轻轻抖落,被风吹拂进了绵绵密密的春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