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怔了怔,认真得看着华辰,轻轻问道:“哥哥是什么意思?”
华辰有些懊恼的搓了搓自己的双手,他平儿心里想想还罢了,怎么就不小心说出来了呢,风荷对老爷只怕是还存着芥蒂之心的。
“哥哥,做儿女的无非希望长辈们能过得好,我现在已是出了门的人,许多事了解得没有哥哥多,哥哥有什么想法,可以私底下与我商议着办。他们好了,我才能安心。”她亦是矛盾的,有对年幼时的怀想,也有对未知的恐惧,更怕伤害了董夫人。多少年了,她不曾再唤过一声父亲,那种心情不是旁人能够想象的,从前是父亲不认女儿,后来是女儿不认父亲,难道作为父女,他们的缘分就那么浅?
虽然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但是华辰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风荷,他以为自己了解她,其实每每他看到的不过是表象而已。就如风荷对董老爷的心思,他一直没有摸透过,他体验的父爱是那般稀少,幼年的时候全被风荷得去了,后来是董老爷藏了起来,谁都没给。所以,他不明白那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心境。
不过,有一点,他清楚,风荷并不恨董老爷,或者并不如她自己以为的那般讨厌他,在她心里,那个人始终是她的父亲,无人可以替代。他大着胆子说道:“一个月前,老爷来过僻月居,只是没有见到夫人。后来又来过一次,依然连门都不曾踏进过。这之后,老爷就时常一个人在园子里闲坐,喝闷酒,时不时也打发下人到夫人跟前说话做事。
很多事,不该我插手,但是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心里也不好受。那都是老太太和姨娘犯下的错,造成了今日的结局,姨娘是我生母,我不敢怪她,也不能怪她,但是我是真心想看着他们能够走出过去那一场纠葛的。妹妹,母亲年纪不小了,人都说老来伴,不正是这个意思嘛。
往后,我有了家室,能侍奉父亲母亲的时候更少了。他们俩必然寂寞,若能和好,不也能相互做个伴么,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两人独坐感叹。倘若妹妹觉得我说得没道理,就随便听听吧,不要放在心上。”另有一点,他没有说出来,他是想减轻杜姨娘犯下的罪。
这个问题,风荷暗地里也想过好几次,最终决定尊重董夫人的选择。她愿意与董老爷复合,那么她祝福她;她觉得现在这样更好,那她也喜欢。只是想到母亲满头银丝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枯坐一日,她心里就止不住难受。她更怕他们会后悔,少年夫妻,中年仇人,难道老了还要当仇人吗?还是要等到快不行的那一刻,才后悔自己浪费了那么多的光阴呢?
从母亲的言行举止看得出来,她心里始终是有那个男人的,毕竟他们有过共同的美好回忆。但是,她越不过自己那道关,因为爱,所以怨来得更持久,不是短短一段时间能够消散的。难道这,当真要靠时间来流逝吗?
院子里高大的树影投下来,挡住了小半个院子,冬天的日光来得分外鲜明。一寸一寸的日光,风荷几乎可以想象,那十年里,母亲就是靠数着这移动的光影来度日的,寂寥、落寞、清冷。
她明艳的容颜里有不易觉察的彷徨,最后化为苦涩的笑。
顺着风荷的视线,董华辰也看着那片片斑驳的光影,为父亲嫡母,为自己与妹妹,生出最最伤感的情怀,旧情难续。
午饭的时候,是风荷与董夫人一块用的,华辰去老太太杜姨娘那里了。明天是他成亲的日子,老太太作为祖母,杜姨娘作为生母,不可能再避不见人。
经过这些日子的清苦生活,老太太和杜姨娘的性子转了好些,也看清了眼前的现实。
华辰不想逼她们,但他对她们还是不放心,只是撂下了一句话:“老太太,姨娘,明日是孙儿的大日子,也是咱们董家的大日子,是好是歹,都在老太太和姨娘身上了。办得好,是老太太和姨娘疼孩儿了;不好,也是我对你们孝顺的不够,应得的。”
望着儿子离去那一刹那的身影,杜姨娘的眼泪唰的滚了下来。这个儿子,从小与他不亲,反而亲近她恨了一辈子的仇人,可是这个儿子,也为她带来了荣耀,在关键时刻为她说话。她们母子之间,似乎永远隔着鸿沟,难以跨越。
老太太却有些木木的,呆呆地看着黑漆桐油的大门,她唯一剩下的就是对往事的缅怀、追忆。
娘儿俩在府里散步,顺便查看各处是否都准备齐全了。到二门口的时候,才转身往回走,二门外自有董老爷和华辰巡视,不需她们费心。
“等等。”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似隔着遥远的距离,被风送了过来,实际上只在十步开外。
藏青色冬衣长袍的董老爷比一年前老了许多,那时候他还是边关赫赫威名的将军,回京不过一年,却一下子老了十来岁。塞外的风霜没有改变他的容颜,家里的风雨反而把他变了一个人。他没有穿斗篷等御寒之物,瞧着尤其单薄清瘦,脸色暗沉,双眼无神。
记忆中那个帅气儒雅的父亲,早已不堪回首,成了现在这个随时都会倒下的老人。一瞬间,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慌得低头假装请安。
董夫人保持着背过身的姿势,她什么都没听到。
“你……你回来了。”他有些结巴,或者是不知怎生表达,但是音调里的颤抖轻而易举就能听出来。
风荷强忍着抬头的欲望,用尽量平淡的声音应道:“是的,一会儿就回去了。”本来只想说一句是的的,但是又感到太冷淡了,加了后边一句,说完就小心翼翼去看董夫人的面色。
隔着十步的距离,董老爷看到了那十年她们母女所受的苦与痛,作为丈夫、父亲,他都是失败的,而他没有祈求原谅的退路。她们的平静,她们的从容,都好似在嘲笑他,笑他的笨,笑他的愚蠢,又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