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浩瀚大洋是赌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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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制海权的问题

十六

中国人称作“甲午战争”,日本人称作“日清战争”的那场战争,是一场在陆上、海上全面展开的战争,双方投入的地面兵力达90万。

可是在电影《甲午风云》中,几乎看不到地面战斗,自始至终是北洋水师,是海战。

日本人描写日清战争时,着重点也是海战。

是不是对陆上战斗太轻视了?是不是不太公平?

不是,只要看看发生在海军省官方主事(相当于办公室主任)山本权兵卫大佐和参谋次长川上操六中将之间的一次交锋就知道原因了。

当时能动员的日本陆军总共有24万人,而清军则有98万陆军。但日本陆军并不害怕那98万大清陆军,因为一来太分散,不一定能动员得起来。二来清军的军事素养和作战能力确实不敢恭维。

所以川上主持制定的《征清大作战构想》在一开始根本就没有考虑海军的作用,一开口就是发扬200米内硬功夫,刺刀见红,打到清国的直隶平原,在那里和清军决战什么的。但川上在发表这个构想时,冷不防被山本权兵卫将了一军:“陆军有没有优秀的工兵?”

川上的回答是:“帝国陆军的工兵非常优秀。”

“那好,现在赶快在九州到釜山之间架起一座桥,要不然陆军过不了海。”

陆军这才注意到他们的作战计划里有根本的缺陷:没有考虑制海权。

山本说了下去:“征清作战是渡海作战,没有海军的护送,陆军无法登陆。在海军夺得黄海的控制权之前,运兵运粮的所有船只都会受到北洋水师的威胁,北洋水师一旦切断陆军的兵员、军火、粮草补给线,不管在朝鲜登陆了多少人,也不管这些人如何善战,就只有失败这唯一的结果。”

山本继续说道:“所以这次作战,海军最大和最终的任务就只是自主行动,夺得并且确保制海权。其余的陆军部队运输以及护航活动,都不能对海军自主夺得制海权的行动构成障碍。”

川上和在场的大山岩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海权第一的论调。但是川上对于这种直截了当地反对自己的意见并不以为忤,听了进去。

山本只是一个海军大佐,而川上是陆军中将。那时可不是后来大将论箩装的时候,全部日本陆军就只有三位大将:陆相大山岩、参谋总长小松宫彰仁亲王和山县有朋。山县有朋当时是枢密院议长、预备役,小松宫是皇族摆设,就是说川上是陆军第二人,山本的发问,应该说是有点犯上的。

当然有一点很重要,川上操六也是萨摩藩出身。原来和山本权兵卫在鹿儿岛的健儿社是前后辈关系,要不然陆军第二人也不一定会听得进一个海军省主事的讽刺。

这样才在那个《征清大作战构想》中出现了根据制海权的变化而采取不同行动的方案。

这是后来被称为“日本海军之父”的山本权兵卫首次露峥嵘。

开战时只是一介大佐官方主事,并没有参加具体的战争策划和战争指挥的山本权兵卫,就这样以简洁的比喻给陆军们上了一堂海权课。随着战争的进一步进行,山本权兵卫又在大本营移向海外和三国干涉上表现出了过人的预见力,从而受到重视。

和当时大多数日本海军军官一样,山本权兵卫是鹿儿岛人,萨摩藩的。11岁时就参加了萨英战争,在弁天炮台帮着搬炮弹,在一起搬炮弹的还有后来的元帅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炮手不是别人,就是现在的陆军大臣大山岩,英国舰队旗舰尤里亚勒斯的舰长和副舰长就是被这个炮台送去见上帝的。

山本权兵卫是海军兵学校第二期毕业的,在海军兵的时候是最让教官头疼的学生之一。最早几期海军兵学生中和英国人打过仗的不少,除了对过去兵戎相见的敌人那种本能的抗拒以外,还有就是“老子来自战场”的自负。学生们根本就没有把那些没有实战经验的大鼻子教官放在眼里,成天喝醉了酒打群架,火来了连英国教官都敢打。

道格拉斯少校“做个绅士”的谆谆教诲对这帮类似地痞流氓的学生没有任何用处,到后来只能采取最原始的“开除”方法。仅在1872年一年当中,被开除的学生就有158名之多,山本权兵卫是第二期中顽劣学生之首,但不知怎地逃脱了被开除的命运。

山本权兵卫的胡闹,还不仅限于酗酒打架。一次和别的士官们一起到品川的娼馆里去喝花酒的时候,看上了一个雏妓。当天晚上山本少尉就找了几个人做帮手,在妓院后墙上架上梯子把那个雏妓从妓院里偷了出来,后来妓院找上门来,山本的一帮狐朋狗友帮他凑份子帮那雏妓赎了身,那个雏妓就是后来的山本权兵卫夫人津泽登喜子。这件事不知真假,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知道山本夫人的出身,所有山本权兵卫的传记里都没有讲过山本权兵卫夫人的家庭出身,看起来这件事倒像是真的。

山本权兵卫在进入海军中央担任海军省官房主事之后,不像别人那样经常在舰队和中央衙门之间来来去去,而是一直在海军中步步高升,他几乎是日本海军中仅有的没有担任过舰队司令的海军大将。这种奇怪的经历,和海军大臣西乡从道的知遇有很大关系。

西乡从道是明治维新的大功臣,西南战争的大反贼西乡隆盛的亲弟弟。这哥俩有个共同的怪脾气,对自己的名字都不太在意。其实西乡从道的名字本来应该是“西乡隆道”,明治维新后登记名字时,登记的官吏听错了,给弄成了“从道”。西乡本人也不当回事,“从道就从道,道本来就应该从,这个名字不错”,就这样成了“从道”。更有趣的是,哥哥的名字西乡隆盛也是这样。西乡隆盛的名字本来应该是“隆永”,而“隆盛”其实是这哥俩的老爷子西乡吉兵卫的名字,被人弄错了当成儿子的名字,西乡隆永也就将错就错成了西乡隆盛,真是有其弟必有其兄。

西乡是陆军出身,到海军来做大臣,自是不懂。但气人的是,当过三次海军大臣的西乡从来也没有打算去弄懂过。那帮自认为是水兵的人很不服,看他不起,帮西乡大臣起了个绰号叫“原来如此大臣”,因为西乡从道不太了解海军,听人给他介绍情况时常常会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西乡第三次当海军大臣的时候,山本权兵卫已经当了一年官房主事了。西乡让主事帮他弄一份海军情况概要来,山本给了他一份。过几天山本去问看了没有,西乡回答说已经看完了。这一下主事大佐爆发了:“不可能,准备这份资料花了7个月,大臣怎么能5天就看完了,你根本就没有看。”

西乡大臣笑了:“你还挺聪明,我确实没看。”

山本怒不可遏:“身为大臣,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对部下的心血不屑一顾?”

西乡招了招手,让山本站得更靠近些,然后压低了嗓门说:“我是陆军出身,反正看不懂,何苦要看它?我是长官,不需要看的,有你们看就行了。我就是帮你们去要钱,去要权的,这样不好吗?”

这回是山本大佐高呼“原来如此”了。从此山本就跟定了西乡,西乡指向哪儿,山本就肯定打向哪儿。

十七

日俄战争前,已经是海军大臣的权兵卫因为议会不肯通过“三笠号”等战舰的拨款而烦恼不已,去请教当时是内务大臣的西乡从道,西乡给他出了个主意:“甭管哪儿的钱,先花了它不就行了?”

山本吓得张口结舌:“那叫挪用预算,违反宪法,议会知道了能饶得了我?”

西乡笑了:“饶不了咱俩加上文部大臣桦山资纪三人,一起到皇居外面的二重桥上去切腹自杀谢罪不就行了?三条大臣的命总抵得上一条三笠了吧?你不就是要船吗?有了船还要命干吗?”

山本想想也是那么回事,但最后议会还是同意了拨款,西乡和山本也就免了切腹之灾。

西乡从道就是这么一个敢赌的人。西乡从道是从陆军中将升为海军大将的,最后还名列元帅。可以说海军在陆军带领下走向了赌场,而带领海军的人还是一个陆军将军。这个陆军将军采取的还是甩手大掌柜的方法。在大本营成立以后还更换了军令部部长,由刚从枢密顾问官回归现役的桦山资纪换下了中牟田仓之助,而且不设军令部次长,桦山一人唱独角戏。临阵换将本来是兵家大忌,但这次日本海军是不得已。

和大清开战,日本陆军有获胜把握,但对于日本海军来说就是纯粹的赌博。“制海权”说来简单,不把对手舰队消灭了,制海权从何而来?当时的日本海军刚刚有几艘蒸汽铁甲舰,能开出海就不容易了,更不用说排成队形打仗了。

这个阵形的排列就是一个大问题。

大清舰队和日本舰队之间的海战,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蒸汽舰队之间的决战,没有前例可循。在此之前的舰队决战都是在帆船舰队之间进行,大家抢占上风头,或者用大炮把敌舰轰沉,或者利用风势加速,用冲角将敌舰撞沉。但是蒸汽舰队间的对战应该采取什么阵形,没有人知道。

日本的这支菜鸟海军就更加不知道了。在纸上研究了半天没有结果,干脆就到现场去试试,看排个什么阵形更加合适。

海军阵势和陆军不一样,需要舰长的真实水平。据说培养一个合格的巡洋舰舰长需要30年时间,而日本海军从无到有,也不过才30年左右,就是说连合格的舰长都没有,所以“排更加合适的阵势”这个问题就成了“排更加容易保持的阵势”的问题了。海军兵学校校长坪井航三想出了一个主意:让舰长们坐上小汽艇,在濑户内海来回转悠,试验什么阵势最容易保持。

这样一来才发现,最容易保持的队形是一字纵队。后列的舰只根本不用考虑速度和航向,只要牢牢跟着前面的舰只即可,这就是后来日本联合舰队在黄海海战中采取一字纵队的原因。

但是北洋水师的定远和镇远是日本海军的噩梦。见识过两远威慑力的人中,没有人愿意和它们掐架,军令部长中牟田也不例外。中牟田的主张是,日本海军还没有能够主动挑战北洋水师,进行舰队决战的实力,只能防守,不能进攻。因此换了警视总监出身的桦山资纪。桦山也是陆军出身,当过海军大臣,他当大臣时正是政府被长州藩和萨摩藩两藩阀把持,海军的造舰预算被议会以海军内部腐败为由而否决的时候。桦山火了,跳到讲台上大喊:“开口闭口就是‘萨长’政府,没有这个萨长政府,4000万生灵也活不下去。”结果议会解散,内阁辞职。日本军队逼政府下台不是稀罕事,但别忘了开先例的是海军而不是名声在外的陆军,桦山从此就被人称为“蛮勇将军”。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佐贺藩出身的中牟田仓之助被换下去了。留下来的海军大臣西乡从道、军令部长桦山资纪,加上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祐亨全是萨摩藩出身。

后来日俄战争时的海军大臣山本权兵卫、军令部长伊东祐亨和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东乡平八郎也是这样一套萨摩藩的三驾马车。

但是如果说日本海军完全是在进行一场听天由命的赌博,那也不完全是事实,日本人做了很全面的准备工作。当时正在日本访问的北洋舰队的丁汝昌可能绝对不会想到,第一次“如何才能击沉定远”的真正的战术讨论,居然是1881年7月10日在横滨港的扶桑号的军官休息室中进行的,而当时扶桑号是作为来访的北洋舰队接待舰在陪伴丁汝昌他们。

从军官休息室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定远和镇远,包括炮长、航海长、鱼雷长在内的三个大尉和三个少尉面对着定远和镇远这两艘庞然大物开始了第一次如何击沉定远的真正讨论。

讨论的结果是:击沉定远和镇远是可能的。

首先考虑了威力最大的鱼雷,但当时鱼雷的行走距离只有300米。日本人不指望能够那么接近定远和镇远,所以鱼雷被排除了,但当时大家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定远还真是倒在了日本的鱼雷艇手里。

只能用炮。但是日军火炮的口径不如定远,当时三景舰还没有服役,而且定远镇远是厚度达305毫米的装甲舰,说实话,按照一般的观点,日本舰队没有机会。

但是曾经担任过海兵的炮术教官、当时日本海军中克虏伯大炮的专家、德国留学回来的海军省官房主事山本权兵卫大佐有一个构想,就是利用速射炮的数量优势,首发命中,然后像急风暴雨似的攻击,摧毁其上层建筑,杀伤人员,使其丧失作战能力。这六个人都曾经是山本的学生,他们在考虑如何实现这种构想。

这种构想看似简单,其实很困难。因为这除了炮要打得准之外,还需要航海和炮术的紧密结合,需要时时刻刻知道敌舰的准确方位和距离。虽然参加大东沟海战的日本军舰中吉野号装备了1888年英国海军才刚刚开发出来的15米测距仪,但是一来那时候测距仪的性能还不太稳定,二来吉野号编入现役是1893年9月,舰上的航海士也没有完全掌握技术,所以联合舰队和北洋舰队一样都是使用六分仪来进行硬测。

使用六分仪测量距离在4000米时候的误差是170米,而定远的长度是94米,这样在3000米距离上开炮,即使首发不能命中,第一次修正也肯定能够命中。关键就在于如何确保测量误差在容许值以内及如何提高修正的精度。

讨论的结果是,趁北洋的所有主力舰只都在日本,对定远进行精确测量。为了防止北洋舰队在作战时为了扰乱对方的测量而有意降低主桅杆高度,日本方面对于北洋舰只所有的注目点高度都在横滨和长崎两地,分别由海军和陆军以及政府的土木部门同时进行测量,得到了最可靠的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