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浩瀚大洋是赌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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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啊,大东沟

二十一

天皇的宣战诏书是在丰岛海战和成欢牙山战役之后的8月1日发表的。因为汉城驻有日军混成第七旅团的主力,所以成欢战役后,叶志超只好绕道朝鲜东海岸走了1000公里退守平壤。此时整个朝鲜南部已经没有了清军,整个朝鲜西海岸也没有了北洋水师的威胁。

宣战后,第二天8月2日,大本营对联合舰队的命令就是尽快消灭北洋水师,确保制海权。联合舰队也赌了出去,8月10日早上居然到威海卫寻找北洋水师决战,但是扑了个空。当时丁汝昌带了定远以下6艘主力军舰在鸭绿江口行动。

动员第五师团是在6月12日,但真在大本营决定向朝鲜实地派遣第五师团剩余部分,以援助汉城的大岛部队时,已经是在丰岛海战之后。虽然丰岛海战日军获胜,但还不能称获得了制海权,所以第五师团不敢在仁川登陆,只能在釜山和朝鲜东海岸的元山登陆然后从陆路去往汉城。但当时朝鲜恶劣的陆路条件使得移动非常困难,因此只能在8月18日冒险采取海路运输的方式,将留在釜山的部队海运到仁川。

但是北洋水师没有任何要和日本海军决战的举动。

因为有两只敌对的大舰队将在这片海面进行决战,所以当时的黄海是全世界瞩目的中心,除了北洋水师和联合舰队的舰只之外,英国、法国、美国、德国和俄国都派了军舰来观战。在其他国家的海军眼里,这段时间中日海军的表现特别奇怪,北洋水师除了运兵护航之外似乎无心旁骛,而联合舰队在主动寻找北洋水师决战未果的情况下好像也安下心来去当护航队了。

这是因为联合舰队未能和北洋水师决战,所以不能说掌握了制海权。这样日本大本营不得不于1894年8月,将年内在直隶平原进行陆军决战的作战计划中的甲方案改为乙方案,也就是首先确保朝鲜。大本营又从日本国内动员了第三师团,和已经在朝鲜的第五师团编为第一军,司令官由陆军长老山县有朋大将担任,准备进行平壤战役。

联合舰队从8月份开始为第五师团剩余部队运输护航,9月份以后准备直接进行往仁川运输第一军军部和第三师团的行动,但依然健在的北洋水师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为了解决这个威胁,一直觉得联合舰队的伊东祐亨有点胆小畏战的军令部长桦山资纪,在9月初乘军舰八重洲亲赴朝鲜督战,6日到达长直路和联合舰队会合。桦山到达朝鲜后化名为一名参谋官,坐改为只装了一门炮的商船西京丸,以后就一直没有变过。海军军令部门第一人亲赴战场督战,这是世界海军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从这个举动就可看出日本大本营和海军对制海权的重视程度了。

有一个词叫“舰队保存主义”,英语为“Fleet in being”,这个词来自英国皇家海军的一个舰队司令,托灵顿伯爵亚瑟·赫伯特(Arthur Herbert,Earl Torrington)。1690年在比奇角海战(Battle of Beachy Head)中面对占优势的法国舰队,他为了保存实力而率领英荷舰队后退,后来因败战而受军式法庭审判时他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的发言中的一句,“The enemy can not invade us while we have a fleet in being”。

北洋水师呢?李鸿章采取的就是这种消极的舰队保存主义战略。耗资两千万的北洋水师,是李氏保安股份有限公司的主要设备,北洋水师一旦有损,李鸿章作为朝廷安全承包商的地位就会受到动摇,而北洋水师的健在,对日本联合舰队就是一种无言的威胁。如果陆军能够遏制住日军的作战势头,依靠欧洲列强的斡旋,李中堂也不是没有可能渡过这次危机。

但是问题是,与号称“在发射架上时最可怕”的导弹核武器不同,光靠刻意保存下来,在客观上对敌人不能构成威胁的舰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力量。实行“fleet in being”主义的国家无不受到了教训,后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德国和太平洋战争时期的日本都是这样。

但在1895年,对不可能知道几十年以后的这段历史的李鸿章也无法苛求。

但当时的清流领袖翁同龢和受其影响极深的光绪帝载湉,则无法容忍李鸿章的这种舰队保全主义。清流党人对大清和诸外国的政治、经济、军事上的差距几乎一无所知,他们都是从抽象的孔孟教条出发,得出一个无坚不摧、无敌不胜、很厉害的“大清必胜”的结论。至于如何取胜,那就是保安公司CEO李鸿章的事了。

由此,8月10日联合舰队对北洋水师的上门寻衅,成了清流派攻击李鸿章、丁汝昌的最好口实。

中日舰队决战,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是两支年轻的海军、两支菜鸟舰队的决战。两支海军都只有20年左右的历史,后来有人说,如果日本海军是一支成熟的海军,绝不会去挑战大清海军,因为几乎没有胜利的可能;而大清海军如果是一支成熟的海军,也绝不会畏惧日本海军的挑战,因为同样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

后来被称为“日本海军参谋第一人”的秋山真之,当时是排水量1350吨的老式巡洋舰“筑紫”的一个小少尉。他在8月30日写给友人的信中说:“联合舰队的长官们全是海战的外行,我们以后一定要把这种愚行纠正过来。”

都有些什么“愚行”呢?秋山具体指出了:“在不知清国舰队所在位置时,首先应该设想清国舰队也在企图寻找联合舰队决战,而现在的联合舰队四分五裂。大军已经在向平壤行动,我们的筑紫舰却被钉在了牙山,被称为‘明星战舰’的高千穗被钉在了汉江,而舰队主力则在靠近南方的长直路。”

“很有可能被正在寻找战机的清国舰队各个击破,即使是损失筑紫号这样的小舰,也会严重影响双方的力量平衡,联合舰队的长官们知不知道他们现在正在干些什么?”

但就像战后伊东祐亨说的那样,北洋水师确实没有主动寻找敌军主力舰队的打算,但是却有过在广阔的黄海上寻找掉队的日本军舰、逐步削弱联合舰队实力的计划。8月10日联合舰队在威海卫扑了个空,是因为北洋舰队主力去平壤的大同江口寻找战机去了。

但是北洋水师也扑了个空。

这次联合舰队的上门寻衅,使李鸿章大为不安。联合舰队寻衅威海卫,京畿震动,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朝廷居然越过李鸿章严令丁汝昌:“……威海、大连湾、烟台、旅顺等处,为北洋要隘、大沽门户,海军各舰应在此数处来往梭巡,严行扼守,不得远离,勿令一船阑入,倘有疏虞,定将丁汝昌从重治罪!……”

一纸电令就把北洋水师锁进了渤海湾,秋山真之所担心的被北洋水师逐个击破的可能性没有变成现实,伊东祐亨们所犯的错误没有引起不良后果。

而这时到达平壤一带的日本陆军兵力同有大岛混成旅团、第五师团一部和第三师团一部约一万六千人,由于行动过快以及海运风险,事实上已经产生了后援不济的情况。第五师团部分部队的给养只剩下每人两个饭团子,处境危急。这时第五师团长野津道贯在9月14日发动了一赌胜负的冒险进攻。守卫平壤的清军兵力大约15000人,配备有各种炮40门,与进攻的日军相比不居劣势。而且9月15日的战斗中,日军竭尽全力也只是在平壤外城撕破了一道突破口。

但是守将叶志超斗志全无,在下午4点40分竖起白旗乞降,后在15日午夜弃城逃跑,留下的4门野炮、6门机关炮、25门山炮、1160支步枪、各种弹药55万发和一个月的口粮都成了日军的战利品。

防守平壤,甚至没有坚持到一天,上万精锐淮军主力都成了乌合之众。

二十二

此时,尚未得知平壤已经失守的北洋水师定远、镇远等12艘军舰正护送5艘运输船从大连驶向鸭绿江口,16日下午14时陆军铭军4000人、400匹马、80门炮在大洋河口到大孤山一带登陆准备经陆路支援平壤,晚上在大东沟外12海里处下锚宿营。

这时的北洋水师除了不知道平壤实际上已经失守之外,他们也不知道日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已经从被俘虏的运输船上缴获了北洋水师为了支援陆军的运输的电报。因此从9月12日开始,日本联合舰队从仁川向大同江口搜索。然后再从大同江口往鸭绿江口搜索。

1894年9月17日,北洋水师和联合舰队在鸭绿江口的大东沟相遇,展开了关系到两国国运,影响东亚以至整个亚洲历史进程的殊死搏斗。

7月,伊东祐亨指挥下的联合舰队从佐世保出发时的战斗序列是这样的:

本队:松岛、严岛、桥立、高千穗、千代田、比叡、扶桑。

第一游击队:吉野、秋津洲、浪速。

第二游击队和鱼雷艇队。

而9月17日参加大东沟海战的联合舰队舰只是:

本队:司令长官伊东祐亨中将,参谋长鲛岛员规大佐、参谋岛村速雄少佐,下属松岛、严岛、桥立、千代田、比叡、扶桑等六舰。

第一游击队:司令官坪井航三少将、参谋中村静嘉大尉,下属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等四舰。

还有炮舰赤城号和改装商船西京丸组成的别动队,军令部长桦山资纪就以参谋官的名义在西京丸上督战,当时还没有无线通讯装置,赤城号炮舰的任务就是担任军令部长和联合舰队之间的联络和通讯任务并负责战场周围的侦察。大东沟战斗其实是一场遭遇战,桦山资纪和伊东祐亨都没有料到会遇到北洋水师主力,因此才会带上这个累赘的别动队,否则即使是桦山资纪要亲临战场督战,也会换一条更大更安全些的正式军舰。

早上7点钟联合舰队到达了海洋岛附近,小炮舰赤城号像猎犬一样在周围巡游了一遭,回来的报告是“未发现敌舰”。伊东祐亨发出了队形练习的指令,第一游击队在前,主队在后,赤城号伴随着西京丸在一边观看,全舰队以这种阵形向鸭绿江口开去。

10∶23,最前方的吉野号发出信号:“前方发现一条煤烟。”伊东司令官并没有过多注意这个信号,因为这一带海域中有很多观战外国军舰,发现一条煤烟并不能说明什么。于是他只发出了“继续监视”的信号,全舰队依旧继续前进。

两小时以后即11∶30,吉野又发出信号:“东方发现3艘以上敌舰。”3艘,还是“以上”,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北洋水师的主力了,可是伊东的命令却是:“先吃饭。”

这条命令可以有多重含义的解释。从褒义的角度说,是大将风度,不慌不忙;从贬义的角度说,是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没有任何信心,先吃了再说,黄泉路上也不做饿鬼。但是无论如何,这是一条具有海军特色的命令,因为海军活着好像就是为了吃饭。

茫茫大海,周围就那么几张从第一眼的3分钟以后就已经厌恶了的几张脸,这就是海军的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吃饭,从英国人开始,现代海军无不把吃饭当作仅次于沉船的大事,只要船没有沉就一定要吃好饭。再说,还能不能再吃上饭,伊东司令官还真没有底。

北洋水师则是从9点15分开始进行了一小时的阵形练习和舰炮射击训练,之后大约在11∶30确认了8艘日本军舰,12∶00确认了12艘日本军舰,时间和日本联合舰队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伊东于12∶05在旗舰松岛上升起了大战斗旗,调整了一下队形。很微小的调整,第一游击队降低速度以缩小和本队之间的距离,赤城号和西京丸从原来队形的左侧调整到了非敌战斗侧的右侧。其余还是日本海军的一字纵队(Line Ahead),向东而去。

北洋水师呢,不出伊东祐亨所料,摆了个一字横阵(Line Abreast)。

北洋水师的阵势有没有问题?

实际上没有什么“有问题”的阵势。蒸汽舰队决战的最佳阵势确实还没人知道。历史上第一次蒸汽舰队决战是在大东沟海战29年前的1866年7月,意大利半岛以东的亚得里亚海中央部分的里萨岛(Battle of Lissa),由意大利海军对奥地利海军,结果是奥地利海军获胜。

其实里萨海战的重要战训是非装甲舰无法对抗装甲舰,但因为胜利者的奥地利舰队采用的是一字横阵,所以一字横阵更为有效的看法也从里萨海战以后流行了起来。

北洋水师从一开始就采用了一字横队的战斗阵形。这是丁汝昌最早的英国顾问,北洋水师总教习琅威理(Lang William M)上校制定的,很符合北洋水师的舰船特性。北洋水师的核心是定远和镇远这两艘7335吨级,在舰首配备有4门305厘米巨炮的铁甲炮塔舰。采用一字横队时这种炮位配置使得主炮无需转动炮塔即可直接开炮,加上皇家海军的宗旨就是“舰首对敌”,因此起码在理论上这种阵形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

反过来,联合舰队采取的一字纵队倒很值得怀疑一番。前面已经说过,联合舰队本队以旗舰松岛为首的“三景舰”由于设计上的不合理,炮塔转向船舷射击时会破坏船体平衡,所以几乎无法进行侧弦射击,实际上松岛在4个小时的大东沟海战中32厘米主炮只打出了3发炮弹,就证明了这一点。

因此从理论上说来,北洋舰队的阵形,比联合舰队的阵形似乎更加合理。

但只是理论上。

英国远东舰队司令斐里曼特尔中将指出:“在纸面上这是完美无缺的阵形。”然而呢?“如果不是最优秀的指挥官和训练最好的舰队就不应该采取这种阵形。”

为什么?

一字横队带来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两侧军舰无法确切认清中间旗舰的指挥信号,特别在炮战一开,甲板上硝烟一片的情况下,无法有效地指挥舰队随机应变地转换作战队形和战术。

英国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就是“乱战”(Dog Fight),各自为战,所以才会有一个“舰首对敌”的信条。

而北洋水师呢?训练程度明显可疑,更要命的所有信号和信号语均未译成汉语,用英语在实战中指挥一般士兵,除了最丰富的想象力之外,只能说这是丁汝昌和北洋水师的军官们最严重的怠慢和渎职之处。

现在连这点都不需要了。丰岛海战,操江号被俘,船上的密码信号本也落到了日本人手里。新修改的信号本大家都不熟悉,丁汝昌在战前只好发出“如无旗舰信号,各自可自行其是”的怪指令,实际上在整个海战过程中,丁汝昌没有发出过一条信号。

还有一点就是北洋水师的舰只舰龄和舰速相差太大,排成一字横队后一经开动,两翼的小舰旧舰立即掉队,成了一个“V”字形,为首的是定远镇远两巨舰,落后的是两边的扬威、超勇、广甲和济远,当然济远落后的原因也不光光是舰速太低。

就这样,训练不足,信号系统有巨大缺陷,舰速参差不齐的北洋水师就排了个不太直的一字,向联合舰队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