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安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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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东钱湖踏古题讽诗 忠应庙假寐得佚卷

话说浙江宁波,宋代为明州鄞县之地。宋仁宗庆历七年,王安石以二十七岁之英年知鄞县。在任三年,兴修水利,贷谷与民,政绩卓著。今城东南之东钱湖,即当年王安石兴修水利之地。安石督率乡民,浚治川渠,整修堤堰,变东钱湖为天然水库,使涝有所蓄,旱赖以灌,百姓得以丰衣足食。当地乡民感激他造福后代之恩德,纷纷为其修庙立祠。位于下水村之忠应庙,建于南宋,代代相传,祭祀不断。

八百多年来,因战乱年荒,时毁时修,民国十五年又重修过,留存至今。东钱湖虽非游览胜地,因王安石兴修水利之故,不时有文人学士来此凭吊。

这年,有位游客,名叫匡时生,河南陕州人。此人青年就读北京,五四运动中,也曾热血沸腾,奔走呼号。大学毕业后,充某小报记者,常在报屁股上发表杂文,讽议时政。那年冯玉祥将军率部入京,驱逐曹锟,又从紫禁城赶走溥仪,欢迎孙中山北上。匡时生慕将军之名,投笔从戎,在冯部充一名幕僚。多年战乱不已,他看透了中国政局风云变幻:名为联合,暗中踢足;今日联盟,明日又大打出手。原先他慕名的那位将军,也出尔反尔,使他大失所望。虽然东北易帜,定鼎金陵,也不过统一其名,割据其实,仍是“盐涨糖贵马吃草,军阀混战犹未了”的局面。匡时生痛心之余,决心脱离军旅,不染政事。于是辞官归里,读书林下,在古籍中寻找慰藉。五年寒窗,不问世事。他遍涉北宋历史,潜心熙宁变法,尤仰荆公道德文章。常云:动极思静,久静欲动。一日,匡时生思忖:“我研究北宋历史,熟读《临川文集》,虽有领悟,还难窥其奥。何不踏访荆公生平足迹,实地考察一下其地其事,以助了解其人。”于是,整理行装,择日南下。

十月,秋爽天高。匡时生买了二等车票,乘上直抵南京的快车。

这列从比利时购来的“绿钢皮”,风驰电掣,不消两日便抵达南京。

他走出下关车站,便有一人力车夫上前兜揽,这时他才想到该去何处下榻?车夫见他踌躇,机灵地说道:“先生若不是投亲访友,我拉你到夫子庙,那儿顶热闹,住旅社、吃馆子都很方便。”此刻,匡时生只好坐上车,随他拉到夫子庙附近,落脚到一家旅馆。洗过脸、喝杯茶,稍事休息后,上街找到一家饭馆,捡一张桌子坐下,要了几样饭菜、一壶酒,吃得饭饱酒足。看着时辰尚早,便信步走到夫子庙来。果然热闹。只见店铺林立,摊贩云集,红男绿女,熙熙攘攘。匡时生无心串摊走店,径直走进庙内。看到两厢朱墙绿瓦,中间松柏夹道,方觉耳边清静了些。跨进仪门,便看到大成殿巍然屹立。真是飞檐朝云,琉瓦映日,合自然物华为一体。踏着汉白玉阶刚走上殿台,十二根蟠龙玉柱顶着画梁映入眼帘。进入大殿,迎面夫子金身端坐,两侧四圣肃侍。供桌上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殿宇间匾额高悬,红柱周楹联倚立。匡时生次第看来,难得一一记清,无非是党国大员、儒者雅士颂扬之作。此时日近黄昏,他亦觉疲劳,遂走出庙门,回到旅馆休息。

次日一早,匡时生翻身起来,急忙梳洗。吃罢点心后,出门雇了盐涨糖贵马吃草。此句射当时国民党新军阀诸系。盐,射阎锡山;涨,射张学良;糖,射唐生智;贵,射桂系;马,射冯玉祥,二马为冯;草,射蒋介石,人称草头将军。蒋、冯是主要对手。

辆车,直奔半山园而来。你道何故?原来半山园是王安石罢相后晚年生活的地方,原名白塘,在城东七里,距钟山亦七里,故名半山园。

旧以地卑积水为患,无人居住。王安石二次罢相后,看好这块地方,遂劈棘为园,构屋以居,并凿渠决水以通城河,这里变成“水满陂塘谷满篝”,“豚栅鸡埘暮霭间”的田园。他辞世前二年,报请舍宅为寺,神宗赐额“报宁禅寺”。匡时生乘兴而来,不料眼前却是一片荒凉景象。经老农指引,方寻到禅寺遗址,已是瓦砾无存,荆棘遍地。

回顾当年可乘小舫来往府城的溪水,已经淤塞干涸;寺东北的谢公墩,也是断石残碑,乱草丛生。北望钟山,依旧松柏郁郁,白云悠悠。

匡时生睹此景状,惆怅良久。

王安石舍宅为寺后,在秦淮河畔租了一院民宅居家,直到病逝。

匡时生本想踏访,怎奈遗址难寻,只好作罢。又到金陵图书馆查阅《建康府志》,也无甚收获。于是,决计离宁游甬,恰巧一海轮直达宁波,便买了个舱位。

匡时生北人乘轮,漂洋渡海,惟恐晕船。幸好一路风平浪静,不消一日一夜,顺利到达。宁波自古就是鱼米之乡、丝绸产地。开辟为商埠后,中外客商云集,更为繁华,加之风景秀丽,名胜很多,招来游览者不少。匡时生在船上已打听明白,中华旅行社业务兴隆,虽然房租高昂,却备有游览车,有其方便之处,所以上岸后就直奔这里。他安顿停当,便来到账房,打听去东钱湖的里程和车辆。账房回说没有去东钱湖的旅游车,并劝说道:“先生何不去溪口玩玩?每天开有游览专车。那儿景色宜人,名胜古刹不可不看,新添蒋母新茔,煞是好看,许多要人还专程去谒墓呢!”账房先生哪知匡时生心思,见他执意要去东钱湖,也不好扫其兴致,答应租给他一辆专车,只是收费高些,还说只送到临近的公路边,回程要他自理。匡时生只得点头。

次晨出发,车行不到两小时,便停下来,要他下车自行。匡时生只得下车,询问路径。当地乡民告诉他步行十里许,越过前面山岭,就看到东钱湖了。他按指点路线,独自行来。一路上山鸟伴语,野花吐香,倒有一番风趣。约莫一个时辰,走上岭来,登高眺望,只见一片湖面,水光粼粼,亘延数十里;周围冈峦起伏,田园纵横,原野尽染;水随山转,湖依山成,好一个环山抱水的地方!此时,匡时生心旷神怡,不觉加快脚步,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下水村,直奔忠应庙而来。

忠应庙建于下水村中,是一座封闭型的庙宇建筑。进入门庭后,即被顶面的戏楼后墙阻挡,须分左右沿前墙廊房进入,走到尽头,再折向通往大殿的长廊。大殿为五间厅,地基略高,面对戏楼,中间是一露天庭院。匡时生走进庙内,守庙人迎入左厢休息,捧上清茶。室内摆个方桌,两侧配以靠背竹椅,还摆着一张备小憩的睡榻。匡时生打量这老人,年约六旬,两目有神,虽然清瘦些,但精神健旺。老人探知来意后说:“已到中午用膳时候,请问在庙内吃还是上馆子?”匡时生答道:“若是方便,就在庙内叨扰吧!”老人请客人自便,起身去厨房备饭。匡时生喝足了茶水,信步走上大殿,看到正中塑着荆公身着宰执冠服的坐像,栩栩如生,淳厚中又透出几分威仪,于是整整衣服,肃立像前,行了三鞠躬礼。然后仔细地看了殿内的匾额、楹联,虽不是名家笔墨,倒也写得工整、亲切,没有雕琢之病。两侧墙壁挂着颂扬荆公政绩和道德文章的书画卷幅。最使匡时生注目的是民国十五年重修庙宇的捐款名单。款额有五元、十元的,也有一元、二元的。

捐赠者多为四乡乡民,其中竟无官府资助,亦无大绅、儒者捐献。匡时生联想到在南京所见夫子庙盛况与半山园破落;在宁波听到对谒蒋母墓趋之若鹜而到东钱湖拜荆公祠者却寥寥无几,不免感叹,遂到游人题名桌上愤笔写了一首七律:“改易更革非等闲,惊看‘五四’案重翻。今儒膜拜夫子庙,古贤冷落半山园。溪口墓前香火暖,东钱湖滨祠烟寒。纵贯两千五百岁,忠孝仁爱礼义廉。”题毕,匡时生从大殿又转到右侧长廊,踩着木梯,走上戏楼。戏楼不大,却具匠心,红柱灰瓦,彩梁画栋,倒也不俗。从另一侧下来,恰好回到左厢。庙十年来再未修过,虽有脱落之处,却收拾得十分整洁,看来守庙人倒是很尽心的。

匡时生回到左厢,见饭菜已经摆好,有鸡、鸭、鱼、虾,还有几样时鲜蔬菜。老人斟上酒后说:“村野无上好下酒之物,都是本地土产,不成敬意,务请海涵。”举起杯来,请客人共饮而尽。酒过三巡,两人都有点面红耳热,话也多起来。彼此问起身世,匡时生如实说了;老人只说他是孤寡之人,十年前修庙时来到这里,被留下守庙。匡时生从老人谈吐举止断定非下愚之人,席间一再探问。老人说:“先生明白人,庄周梦蝶,蝶乎?庄周乎?何必认真,还是酒中寻乐吧!”二人相视大笑,又对饮起来,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匡时生不觉多喝了几杯,便躺在睡榻上休息,不料竟呼呼入睡了。老人收拾了杯盘,带上门,自去歇息。

却说匡时生恍恍惚惚被人推醒,睡眼目蒙目龙,见面前一个僮儿对他说:“我家相公有请先生!”匡时生问道:“你家相公何人,缘何邀我?”僮儿说:“快随我来,见了相公,自会分晓。”不由分说,拉着匡时生走出左厢,转到殿后,从角门来到后园。匡时生心想:“原来还有这个好去处,我怎未发现?”走不几步,抬头却见钟山就在眼前;环顾四周,又见报宁禅寺御赐匾额高悬,对面小桥、流水、人家。不禁失声道:“这不是半山园吗!”正狐疑间,只见一头戴竹笠身着野服的老人站在面前,说道:“先生不必惊疑,安石在此等候多时。”匡时生见是荆公,纳头便拜。荆公连忙扶起,正色道:“元以来,儒者多诋我变法不是,贬多于褒,这不打紧。可恼邵伯温、朱熹之流,无中生有,信口雌黄,倍加诬陷。元末修宋史,脱脱及其他修撰者多系程朱道学信徒,遂使谬种流传,尤以道学为准则,崇道统,灭人性,黜功利,以致是非颠倒。降至明、清、民国,以讹传讹,使我蒙耻九百余年。历代虽不乏为我辩白之人,如陆象山、李绂、颜习斋等,惜乎不成体系,亦未纳入正史;近人蔡元凤、梁任公或为我写《年谱考略》,或为我写《评传》,旁征博引,持之有据,痛斥诬言,还我清白,亦惜乎史书专著涉猎者寡,难在庶众之中为我洗刷。”匡时生问道:“然则计将安出?”荆公道:“近人晁直写有说部《王安石传奇》,近乎史实,褒贬公允,文体通俗,可飨庶众。”接着道:“素闻先生潜心变法之事,为我抱不平,今又不远千里而来,踏访我生平,实属有缘;甫读先生愤诗,更受感动。晁直书稿现在我处,敢托先生挈去,俾能刊行问世。此书若能传播庶众,不仅可雪安石之冤,重还历史本来面目,更可探求元复辟导致北宋灭亡,从而使北方游牧民族数度南侵,入主中原,使中国社会发展停滞数百年之渊源,以资后世借鉴,有益未来。果如此,则安石幸甚,神州幸甚!”匡时生忙道:“谨遵所嘱,时生决不辱命。”荆公命僮儿将书稿付匡。匡时生待要拜辞,忽然天昏地暗,雷电交加,霹雳一声,山崩地裂。眼看一块巨石扑顶打来,命在顷刻,急忙呼道:“荆公救我!”忽听守庙老人唤道:“先生醒醒,天已黑了,请起来用晚饭。”

此刻,匡时生已惊出一身冷汗,心犹怦怦,方悟做了一场梦。他连忙站起来,不料从身上掉下来个物件,捡起看时,一下愣住了,原来是梦中荆公所赠书稿。心知有异,因守庙人在场,忙将书稿藏好。

晚饭后,老人送匡时生到客房安歇,诡秘地对他笑笑,径自去了。

匡时生不曾留意,连忙展开书稿,拨亮了灯,一回一回读将起来。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