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安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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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察民情县令暗访三五户 勘水势新官遍踏十四乡

回说庆历七年开春,王安石偕夫人吴氏、儿子王?、家人王兴,乘官船打水道赴任。这日来到鄞县地面,王兴报说:“船行距明州城十里,官绅在五里亭迎候,请老爷快换官服。”安石问舟子:“此地何名?”答道:“清道乡薛家村。”安石吩咐王兴道:“你对迎接者说,我自投县衙,请各自回去。我要上岸顺访民情,你送夫人到衙中安歇。”

吴氏、王兴只好应允,由他去了。

安石身着便服,上得岸来,信步行至薛家村。只见此村约有百十户人家,倒是个不小的村落。可是冷落得很,除几家砖瓦大院外,多是竹篱茅舍,破烂不堪。安石走到一处,见一老人在屋前愁坐,打躬道:“行路人借宝地歇脚,讨口水解渴。”老人还礼道:“如不嫌污身,请到堂屋坐。”进得屋来,老人让座后,吩咐儿媳烧水待客。老人端个盅儿送水对安石道:“村野没甚待客,家贫连茶叶也备不起,委屈贵客了。”安石道:“平白打扰,已感不安。我观老人似有心事,何妨讲与我听,或可与你解愁。”老者道:“我名薛安,家中一儿一媳,生个孙子,已五岁了。可常闹腹痛,面黄肌瘦,总不见好,实在发愁。”安石道:“何不请郎中看看?”薛安道:“说倒容易。请郎中,还服药,得花钱啊!去岁天旱,收成不好,缴过地租,口粮也不敷吃用。这春天青黄不接,日子尚难度过,哪有钱请郎中服药!”安石道:“我有一事不明,请老人点化。这鄞县跨江负海,怎会缺水,还闹旱荒?”薛安道:“我看贵客是外乡人,我说与你知。听老辈说,钱越王时,此地有营田吏卒,管勾水利,不怕天旱。多年来营田废了,东钱湖淤积,水道破坏,就靠老天吃饭了,故而往往三年两头缺水。今春雨水虽多,只是青黄不接,日子还是不好过。”安石向老人道:“请将小孙子引来,我看看他的病。”薛安唤儿媳引来孙儿,安石切了脉,看了脸色,问了几句,道:“不打紧,吃几剂草药会好,我给你开个方子。”薛安只得找来笔砚。安石开过方子,道:“我赠老丈一两银子,拿去买药。”薛安惊异道:“萍路相逢,哪有不要诊资、还送药钱的道理。”安石道:“就这样,快买药去,不要耽误了病。我就告辞了。”薛安道:“请贵客留个姓名、住处,日后好报答。”安石笑道:“不必了,算你我有缘,后会有期。”薛安一定要将客人送到村口。路经村中最豪华的那家大院时,指与安石道:“此乡绅牛老爷家。他们一家住明州城内,这大院只大老婆住,有管家坐催收租,放印子钱,谁不畏他七分。”安石与老人道别后,往州城方向,串村察访去了。

且说五里亭官绅聚集,等候新任知县船到。这鄞县乃明州首县,人们习惯仍叫明州城。今日迎候的官儿不大,可住在明州城内的乡绅多有来头。众人远远望见官船顺水而来,不多时靠拢码头,于是整衣肃立。王兴站立船头道:“有劳各位久候。王大人吩咐,他顺访村户,自投县衙,请各位方便,不必等候了;也恕小的不下船,径送我家夫人进城了。”说着,双手一拱,吩咐舟子开船去了。众官绅知船内坐着女眷,不便上船,只好一窝蜂返回县衙,齐集衙内客厅。牛乡绅不满,说道:“这位新老爷未到任,就微服暗访。”朱乡绅道:“这叫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这把火将烧到谁。”杨乡绅道:“且莫忙说闲话,置下的酒席怎办?”文案师爷道:“看来新知县不喜此道,还是散了好。”刑名师爷道:“不吃白不吃,还是等王知县到来。新到任,哪能拒吃接风宴。”又掉过头来问钱粮师爷道:“你说是耶不是?”钱粮师爷道:“那可说不准呢。”牛乡绅道:“我出了五两银子,照此说,扔得水泡都不冒么!不行,咱们就等知县大人到来,看他怎办?”朱、杨随声附和。这里文案师爷安排人到衙门口□望,说知县一到,立刻报知。朱乡绅问道:“牛兄,这两年你榷盐可赚了大钱。”牛道:“日今世道日衰,包盐,我出了白花花银子,可是盐民刁滑,煮私盐,贩私盐,屡禁不止,还公然殴打缉私的。前不久,又沉了我的盐船,哪里像朱兄榷茶风险少哩!”朱道:“彼此,彼此,茶家也不好惹哩!还是杨兄田广租多,稳收田租好。”杨道:“佃户也不按约缴租,本分的租子也不好收。”客厅里大家议论,说长道短。眼看日薄西山,文案师爷着急,跑到衙门口,问:“可曾见到新任老爷?”衙役道:“师爷,哪里有个人影呢!”随手指着大门外台阶上坐着的一人说:“那人真无理,硬要闯入,说是来赴席的。你看他一身青衫,哪里像个赴宴的人样?”师爷走过去问道:“你是何人?”那人答道:“师爷,安石失礼了。”师爷不听犹可,一听吓了一跳。忙道:“快请知县进衙,官绅在客厅久已等候。”回过头来斥责衙役道:“大胆!竟把到任知县挡驾在衙外,真不成体统!”衙役们连忙跪地叩头,安石拉起,笑道:“不干他们事,不知者不为罪么!”文案师爷导引安石走进客厅,与众人一一见过,说道:

“大人到县,未遑歇息,即察访民情,令我辈钦佩。今日众官绅置酒,为大人接风洗尘,请入座。”安石道:“我于踏访途中,顺便叨扰了父老乡亲,此时腹中尚饱。至于酒么,安石素来滴酒不入,盛情心领了。”牛乡绅道:“酒席备好,不吃也暴殄天物。”安石道:“这倒也是,恐怕也坏了各位银两。”遂转身问文案师爷道:“此席想必是各位凑份子,共三席,多少银两?”答道:“牛乡绅说,我们这些县吏八品官儿清苦得很,就免凑了。他和朱、杨两位乡绅各凑了五两,其他四位乡绅各添了二两,共计二十三两。”安石道:“既然如此,不该辜负众乡绅盛情。这样办,酒席未动一箸,退给酒保,赔他十两银子,其余十三两派个用场。我见衙门口还未树御颁《善救方》碑,就以此银作资,刻石树碑。小民患个小疾病,不用找郎中,一看便知如何救治。这也是一大善事。”官绅只好称是。安石说:“我也出点力,为立石草序。”

众人客套多时,各自散去。薛乡绅心想这位知县行事,倒是个不省油的。

安石于次日拜过明州知州,即行视事,向三位师爷询问了积案、田赋、仓储、诉讼、盗贼各情。这三位师爷分别姓文、梁、邢,职恰如姓,小吏衙役便分别称他三人为文爷、梁爷和邢爷。邢师爷道:“近日州衙催缉私盐,紧得很,看来大人得急办此事,否则不好交待。”安石道:“知道了,我自有道理。我甫到任,县情不谙,首须踏访各乡。几日后,请梁夫子导引挨次踏访。缉私盐事,回说我下乡出访,待回来料理。其余诸事,各自管勾,有如往日,依例处置。”三位师爷见安石未带私人,看来亦无辞退他们之意,心中自是喜欢,便答道:“谨依大人吩咐。”

过了几日,安石不乘马,不坐轿,由梁师爷引导步行,从县城出发,环县境踏访。一路挨村访户,访贫问苦,勘察水势,巡视旧日水道。行至第八日,登天童山,宿景德寺,长老瑞新接至方丈室献茶。

安石讲了出访本意,长老道:“县令不辞辛苦,甫到任即访民情,欲浚治渠川,真无量功德,阿弥陀佛。”安石道:“受命治民,不推皇上恩泽而致之民,恐得罪于天而无所辞诛。闻长老道深,若能助安石一臂,使民患得除,民忧得解,则功德无量,亦我佛救苦救难之本旨。”长老道:“好说,好说。”安石遂问钱越王治水之事。长老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我举一人,现住东钱湖东吴村,系钱越王之后,名钱湖治。此人祖先曾勾管营田,其家尚存东钱湖水系图册。淡泊名利,有志于治湖,故名湖治。县令若向他咨询,必得要领。”安石问:“安得一见此人?”长老道:“贫僧与他至交,我函介与你,县令可以持往。”安石致谢后,又问盐民之事,长老道:“县令真是有缘,寒刹有一香火工,人称海二,因不堪盐民之苦,逃离海岛,来到寒刹,贫僧收留了他。县令可向他探询,如何?”安石道好。

夜晚,安石与香火工海二促膝而谈,问:“盐民何以逃逸?”海二道:“海中那些小岛自古以来草木不生,种不得五谷。盐民生活已经够苦,官府又不准盐民晒盐、煮盐,那就得饿死。谁肯坐而待毙呢,只有逃亡一路。”安石道:“官府只是不许煮私盐,贩私盐,可以卖给官府或承包盐商么。”海二道:“我家世代煮盐,可受够了罪。一则,官家或盐商收盐时压价;二则收购时又压秤,百斤卖不到八十斤,谁敢二话。三则,所付盐价中还要扣除什么回运费用,叫运帖,过秤也要秤帖。这样,三打五除二,所余无几,还要向官府缴地税、丁税。大人,如此,谁还做盐民?”安石问道:“可有盐民殴打公人和盐商之事?”海二道:“盐民走投无路,铤而走险,是常有的事,甚至还有聚众沉船的事。不过,我系良民,不敢为之,故逃到寺院当香火工。”安石宽慰道:“即使有,我亦不治你罪。你入了佛门,一了百了么,你相信否?”海二道:“我若不相信大人,还敢向大人诉说这些话。”打发海二走后,安石久久不能入睡,心潮起伏,深为盐民忧虑,遂信口吟道:

州家飞符来比栉,海中收盐今复密。

穷囚破屋正嗟唏,吏兵操舟去复出。

海中诸岛古不毛,岛夷为生今徒劳。

不煎海水饿死耳,谁肯坐死无逃亡?

迩来盗贼往往有,劫杀贾客沉其艘。

“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

次晨破晓前,安石应长老邀,登天童山之飞来峰观日出。此时万籁俱寂,月光西沉,空气清新,花香扑鼻,不觉心旷神怡,精神清爽。

登至峰顶,上到塔高处,忽闻猿啸鹰鸣,只见东方一片彩霞烘天,红日冉冉跃出。安石豪情顿生,诗句脱口而出,大声朗咏道:

飞来山上千寻塔,甫闻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长老听后,喝彩道:“好诗,好诗,据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诗句,反其意而用之,其境界更高他一筹。”安石请长老和,长老道:“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县令千古绝唱,非常人所能为,惭愧得很,力不从心,不敢随和。不过,我有一求,请县令飞笔此诗遗我,可乎?”安石欣然应允。

早饭后,三人辞长老下山,行不多时,来到东吴村口。安石道:

“钱湖治非常人,不可以官临下。我等扮作县吏,说是县令派来勘察水情,请其咨对。我先不说话,梁夫子本地人,由你出面。”三人说完后,找到钱家门口,王兴即去叩门,只见一不惑之年的人开了门,问道:“诸位驾临寒舍何事?”梁师爷道:“我等奉新任知县王大人差遣,勘察水情。听景德寺长老言,钱湖治夫子详悉东钱湖水情,特来拜访。阁下可是钱夫子?”那人答道:“鄙人便是。”遂请入堂屋打坐。

问道:“勘察水情,意欲何为?”梁师爷道:“欲浚治渠川,整修水道,灌溉民田。”钱湖治笑道:“先祖钱越王几十年之惨淡经营,设置营田吏卒,管勾水利,使民受益,故东越富甲天下。自先祖纳土归诚后,赵宋历经四主,鄞地水利设施破坏殆尽。今徒言治水兴利,不过宣示皇恩,做做样子罢了。”梁师爷道:“新任知县王大人与前几任不同,确实意在解民之忧、除民之患。”湖治纵声大笑道:“也不过聪明点,借此博取政声,三年任满,民未得实惠,他倒外地高升。”听他一说,王兴忍不住道:“你这个人,咨对与否在你,但不该出口伤人,谤毁我家老爷。”湖治道:“不愿听,请便,我又未请你们来。”遂做了个逐客的手势。安石见状,忙道:“请夫子恕我等逛语不敬之罪。在下便是新任知县王安石,其所以出此下策者,盖怕以官临下,惹夫子徒生疑虑,言不由衷耳。未想到弄巧成拙,反使夫子动气。现将瑞新长老大扎奉上,足见安石之诚心。”说毕,递上介函。湖治见长老信中说道县令欲为民兴利除弊,心中大喜,拱手一揖道:“治民得罪大人了。”安石道:“还怪我未能以诚相见。今获得夫子信任耶?”湖治道:“长老信僧,从不欺我,有他函介,哪有不信之理。”说后,大家相视而笑。

次日,钱湖治具舟,陪安石环视东钱湖。舟入湖面,安石远眺,不觉心旷神怡。湖治摆好祖上留下的湖系水流图册,一面看着图册,一面指点湖、山。昔日水注各口、大湖堤堰、分水闸口,一目了然。安石问浚治要领,湖治答道:有四:一为淘除湖中杂草、淤泥,扩大湖容;二为整修周围堤堰,防止湖水流失;三为砌筑各分水闸口,扩大灌溉面积;四为修建入海斗口,预防台风袭击倒灌。至于浚治、修复昔日水道,多为土、石方工,由受益村乡各自办理即可。此四者,一、二项主要为组织人力,由各乡分片分段包修,委得力人任其事即可;三、四两项,须总其成,配以有技能之人领其事。安石听后,感到条理清晰,抓住要领,浚治信心,油然倍增,连连称善。湖治看到安石乐观的面容,忽然一转道:“图景虽妙,要在人为。县令虽有抱负,也恐画饼充饥耳!”安石问何以如此,湖治道:“人事有三:一在谁主其事、董其事;二在费用如何筹措;三在工地贫苦农家口粮如何着落。此三事不落实,缺其一,则事不成。”安石道:“一则,安石主其事,请夫子董其事,我即委任你为都水官。二则,民办公助,其需费用,按业主田亩分摊。三则,对与役之贫苦户,从常平仓中贷谷与之,来季丰收偿还,可不计息。”湖治道:“有此三则,大事可成,也不枉我名叫湖治,死后亦可不愧对先祖。”说着,双泪横流。说话间,舟至堰下,众人上岸走访不提。

第十三日,来到桃园乡。因安石曾顺道踏访过清道乡,因此,召集该乡民来桃园乡,请钱湖治都水官向乡民讲解浚治川渠之事。乡民闻之,无论老少无不乐与其成。湖治话音刚落,只见薛安从人丛中走到安石跟前,双膝跪倒,说道:“我以为是郎中,想不到竟是新任县老爷,老汉冒犯了,请老爷恕罪。”说着,又转过身来,原原本本向众乡亲讲了县令微服暗访给孙儿诊病及赠药资之事。经他一说,其他被访之人也认出了安石,群情激动。安石忙拉起薛安,命他挨身边坐下,笑道:“你问我姓名,我不是说咱俩有缘,后会有期么。今日,我们不是会面了!”薛安道:“是有缘,老汉有幸。”安石问:“孙儿病见好否?”薛安哭道:“那日老爷赠银,我拿去抓药,被牛管家看到后,抢走了银子,说是抵债,因此,未能服成。”安石道:“真可恶,那管家现在何处?”薛安指道:“不是也坐在上首么?”安石看时,只见一人急忙站起,口中支吾道:“你也没说是县令赠你的。”安石道:“难道别人救命的药资也该抢夺?”众多受害之家,见有县令做主,薛安敢揭举,便纷纷执言。一时群情愤慨,有的受害者上前要打管家,被安石等人拦阻住。安石问牛管家道:“管家,此事可要本县做主?若不要,我等就告退了,你自己了结。”管家见县令要走,急忙跪求道:“老爷走不得。千万请老爷做主,奴才照办。”安石道:“可否这样办:春荒期间,贫苦之家缺粮,你拿出一百担谷子,借与大家,度过春荒,秋后丰收偿还,也算你个人情,如何?”管家道:“奴才做不了主,得问我家老爷。”安石道:“你家老爷问起,有我担当。你若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

转身对王兴道:“打道回衙。”管家着急,扯住县令衣角,连忙叩头道:

“尽依老爷吩咐,一切照办,我即去开仓。借粮的跟我来斗量。”安石道:“这就是了。由里正主持,大家借粮去!”乡民高兴而去,安石等返县。

安石勘察水情,访问乡民前后共历十三日,踏遍鄞县十四乡,也真是火急性子。欲知治水如何,容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