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安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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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丧接丧苏轼咏叹人生 讼中讼安石宣释法意

诏令开封府推官究治侍御史知杂事、判刑部刘述等三人罪,使权开封府推官苏轼犯愁。虽说前有推官王克臣担纲,自己还是权署,然事涉朝廷顶头上司;又是皇上罪将下来,怎可掉以轻心。

这年苏轼守丧服满,回到京师任职,适逢朝廷变法,廷臣争斗不已,气氛紧张,已使其感到沉重,这次又奉诏究刘述等罪,怎不犯愁,稍有失误,亦会卷入漩涡。他本是个豪爽不羁、直言不讳的有识之士。应试制科所写之《进策》和凤翔签判任上所作之《思治论》是名作,直言:“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当今之患,外之可畏者西戎北胡,而内之可畏者天子之民也。西戎北胡不足以为中国大忧,而其动也有以乘内之祸;内之民实执存亡之权,而不能独起,其发也必待外之变”,揭示了内外矛盾之因应及其主次。并据当时“财之不丰,兵之不强、吏之不择”等积弊,建言“课百官,安万民,厚货财,训兵旅”之革改措置。其中亦主抑兼并,说:“富者地日以益而赋不加多,贫者地日以削而赋不减少”,“有兼并之族而赋甚轻,有贫弱之家而不免于重役”,主“均赋税”。他还写作了不少诗歌,揭示民间疾苦,如在一首七律写道:

南溪得雪真无价,走马来看未及消。

得自披榛寻履迹,最先犯晓过朱桥。

谁怜屋破无眠处,坐觉村饥语不嚣。

惟有暮鸦知客意,惊飞千片落寒条。

在签书凤翔府判官厅三年任内,写了一百多首诗,其中有不少是对关中景物的咏叹。但到后期诗调已显低沉,如《题宝鸡县斯飞阁》:

西南归路远萧条,倚槛飞魂不可招。

野阔牛羊同雁鹜,天长草树接云霄。

昏昏水气浮山麓,泛泛春风弄麦苗。

谁使爱官轻去国,此身无计老渔樵。

轼自嘉元年首次诣阙以来,屡经变故,两次回川奔丧,中伤妻亡,不免有怆凄之感;凤翔任满调京,任殿中丞、直史馆、差判官诰院等职,亦无多大作为。这次服满,又从陆路越秦岭经关中进京,在过渑池时,又写了一首诗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在嗟叹岁月沧桑路长人困思绪中,又遇上难题,自然更加疑惑了。

这时,小吏报说判开封府滕甫传其议事,遂到议事厅来,只见推官王克臣已在座。滕甫道:“刑部本主刑律,日今皇上却诏令开封府推究主刑部者罪,这已难为本府矣!叵料刘述不服,又纠合刘琦、钱颛二御史反弹执政。此案如何问得?原来本府可不论登州案曲直是非,判刘述屡抗诏令有罪,是可了结的。日今彼等又劾参知政事王安石,并及中书曾公亮、赵□及枢密陈升之等人,本府怎可问得!”王克臣道:“卑职甫奉旨接手此案,还无眉目,御史即劾克臣阿附当权,欺蔽圣明。”滕甫道:“刘述为人刁狠。前甫任中丞时,刘述向上谮甫无有作为,并诬甫揭其隐匿。幸上圣明,对其道:‘滕甫事辄争,但外人不知耳。其夸卿美不辍口,卿无言也。’今诏令本府劾述罪,不知其又如何鞭挞于甫?”苏轼道:“轼才回京数月,不悉朝廷之争,不敢历诋新政,以轼个人而言,此案确实不好参与。况如滕公及王兄所说,刘述这等刁滑,轼更撞不得也。”滕甫道:“这倒非愿与不愿,亦非个人恩怨,实是本府难以承办。明日,甫偕汝二人面圣,乞示如何处置。”王克臣、苏轼以为只好如此。

次日,滕甫等面上于便殿,叩拜,神宗赐坐。滕甫奏明开封府推官碍难奉诏劾刘述罪之由,并道:“陛下当忆及诏甫代王陶为御史中丞,时台谏诸人汹汹,势在逐韩琦、欧阳修出中书,甫何曾胆怯,屈从彼等邪恶。当年甫可以中丞钳制彼等,日今一开封府尹如何制彼刑部与御史台?乞陛下谅察。”上问道:“然则计将安出?”王克臣奏道:

“可否由中书按问?”上道:“刘述又率二御史劾王安石并语涉曾公亮、赵□、陈升之,中书未卦及者仅富弼,此案不便交富弼独按。”苏轼道:“陛下何不躬临按问?天子一言,孰敢不遵。”上顾轼道:“卿莫非作《进策》者乎?”轼道:“是臣苏轼。”上道:“卿以为行新法如何?”

轼道:“臣非敢历诋新政,苟为异论,如近裁减宗室恩例、修订任子条式、修营军械、阅习鼓旗等皆善政也。然均输法之行也,窃以为徙贵就贱用近易远,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虽不明言贩卖,既已许之变易,而不与商贾争利,未之闻也。”上道:“商贾买卖,以通有无,有便于民;其以本求利,亦不可非。然富商大贾常乘公私之急,以擅取轻重敛散之权,又不可不制也。卿以为然否?”轼道:“如是,轼无言也。”上转对滕甫道:“准卿所请,刘述等劾王安石案,朕自为之。待此案了结,究治刘述、丁讽、王师元屡抗诏令罪,再交由开封府按问。如何?”滕甫遵旨。

神宗回宫,甫进内厅,只见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落座榻上,皇后向氏及林、陈二美人一旁侍候。上忙请安。曹后气急败坏道:“御史中丞吕诲已贬逐,今又问罪刘述、刘琦、钱颛三御史,汝欲倾乌台邪?设台谏乃祖宗之大宪,吾将看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其母后亦道:“汝坐上皇位不到二年,朝廷闹得如此不安宁!变甚法,倒不如安安静静做汝皇上。”上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先帝在位四年,未有变法,亦无大更革,何尝有一日安静?为称亲称伯一字,台谏闹得不可开交,吕诲、司马光等凶狠到非罢韩琦、欧阳修不可。幸太皇太后下了手诏,才解先帝之困。朕甫正位,前后有彭思永、王陶二中丞相继纠合御史蒋之奇、吴申等人,诬欧阳修帷屋不修,务必将修逐出朝廷,使韩琦难以独立庙堂而后可。此时,王安石尚未诣阙,朕亦无更革之举,闹得朝廷不宁者,皆缘台谏风气不正,以攻人为能事,博诤臣之美誉,以抬高自己,猎取高位。此风气一开,朝廷上下以至士人随而效之,务实事者反被讥讽、诬蔑,清谈者却被视为高雅之士。以致国困民穷到办不起先帝丧葬。请示两宫教朕如何安静度日?”上一席语,说得两宫语塞,太皇太后缓道:“汝勿躁,徐图之。”上道:“刘述等无视纲纪,屡不奉旨,退还诏令,傲物抗上,目中哪有朕这个皇上。要朕安静到做彼等之儿皇帝可乎?”高后道:“汝父在位,亦知彼等难缠。不过,行均输法以来,连宫女买脂粉、簪、花亦难,总不是事。速诏令停止。”上道:“均输法徙贵就贱用近易远者,仅粮、茶、盐、酒而已,何曾勾管脂粉簪花之类,要非奸人造谣,即是富商大贾借以生事,请两宫勿信以为真。”林美人道:“臣妾已查得明白,宫内滋事生非者,乃供备库史陈衍也。”上即命传陈衍来见。一时陈衍至。上斥道:“汝竟谣言惑众,朕非严惩不可。”衍忙分辩道:“是皇舅老爷关照奴才说,市上货物短缺,脂粉、簪花亦难购得,教供备库早做准备,以防宫内供不应需。是奴才多嘴,说给宫女。死罪,死罪。”太皇太后听后自然脸上无光;太后亦因梁惟简荐而信用陈衍,斥道:“还不快滚,站在这里作甚!”太皇太后道:“此事如何处置,皇上做主,怪吾多嘴。”说后拉太后怏怏而去。向后语林美人道:“又是汝这机灵鬼心眼偏多,留心此事。”林美人道:“妾闻之亦感诧异,故追节弄根,才知陈衍生事。”上深情语道:“难为汝为朕解围。”

又次日,神宗御文德殿,大会群臣。时辰未到,两府枢臣已并立侍候;台谏诸人、近臣两制、三省正郎以上主官分左右列立;开封府尹、推官亦与焉,气氛异常肃穆。稍后,殿值高呼:“皇上驾到。”霎时,侍宦、宫女拥神宗登上龙位。群臣连忙跪地,山呼万岁。上吩咐平身,并道:“今日,朕迫于无奈,请众卿来分个是非。去岁七月朕诏登州妇杀夫伤案减二等论,并著为令。刑部屡奏不可,以致拖延有年。登州以狱久不决,请速裁定,朝廷又敕:‘自今并以去年诏书从事。’侍御史知杂事、判刑部刘述伙同判刑部丁讽、审刑院详议官王师元,又一而再、再而三封敕还中书,拒不奉诏。此等必欲朕屈从其欲之抗上妄为,朝廷纲纪岂可容得。故朕诏令开封推官劾述等罪。开封府始奉诏,即有御史劾推官王克臣阿附当权,欺蔽圣明;同时,刘述又率刘琦、钱颛上疏劾执政王安石,并涉及曾公亮、赵□、陈升之三辅臣。今将此案公之于众,卿等均可评说。此案话长,非三言二语可结,赐众卿一齐坐下,从容议论。”众卿同呼“谢皇上”。上道:“朕先按问刘述劾王安石案,两造想均已到场。”刘述问道:“述同刘琦、钱颛二御史共劾王安石,何以不令刘、钱御史上殿?”上道:“刘琦、钱颛以诬劾薛向罪已罢御史,逐出朝廷,乌台何有刘、钱二御史?朕已罢之人,汝尚目为御史,率同上疏,可见这御史官,由汝封得,朕罢不得。刘述,汝是皇上,朕是皇上?”述听此,慌忙跪道:“臣一时糊涂。”众人见此,一时怔住。上道:“朕且权当汝一时糊涂。汝坐下说话,先将汝劾王安石章宣读众卿听听,以便相析。”述遂朗朗诵读,甚是得意。

上道:“汝章洋洋大观,只提到二事;一为章辟光案,一为登州妇杀夫案,其他多为议论,稍后再说。先辨章辟光案。此事,吕诲劾王安石章亦提及,当时已经查明。请曾相说给众卿知晓。”曾公亮道:“吕诲言:辟光之谋本安石及吕惠卿所导。查治平四年,章辟光建言岐王迁外时,安石尚在金陵,吕惠卿在杭州监酒税,安得教之?诲言妄也。吕诲又说,辟光扬言‘朝廷若深罪我,我终不置此二人’,故安石力加营救。经查此语乃治平时辟光自言他事,非此也。后吕诲亦承认妄言。”上问刘述道:“汝尚有何言?”述沉吟后道:“即使吕诲有不实之词,而辟光献岐邸迁外之说,其离间骨肉还是罪不容诛。王安石却谓无罪,独进妄言,岂不荧惑圣听?”王安石道:“陛下容臣一辩。窃以自古乱亡之国,起于宫闱者盖多矣,而惟兄弟尤甚。前代以兄弟生乱,见于史者众矣,其如唐太宗兄弟亦不可免。故后世诸王分封,必使出居于外,以为与其地近而隔,不若疏远而可长保无虑也。我朝礼制,即是父子,年十五未立为太子者,亦须迁出大内,使居藩邸。兄弟更应如是。出居于外,是严朝廷之礼。故辟光之请,其不可以离间骨肉罪益明矣。刘述居台谏,当知礼。不以礼规君,反借亲情而迎合之,岂应是御史所为者哉!”安石引经鉴史,一席话说得众人无言,述亦语塞。上谓司马光:“安石之论,卿著之《资治通鉴》中亦引为史鉴,然乎?”光道:“然也。”上道:“若无异论,再议登州妇杀夫案。”安石问刘述道:“御史以此案劾安石,有何根据?”述愤道:“去年许遵妄议自首按问之法,安石任一偏之见,妄立新议,以害天下大公,岂不为罪?”安石辩道:“许遵原与刑部争议不休,皇上诏司马光与安石共议。议不同,安石是许遵而君实是刑部,遂各自报上。共议,或同或不同,本属正常事。安石以为谋杀后果死与不死有差;按问遂自承罪与拒不认罪有别。若不计死与伤,将难以戒罪者穷凶之心;若认罪与不认罪无别,何以戒罪者止恶从善?因之安石是许遵减二等论。刘述判刑部有年,当知刑名律意,怎可随意加人‘妄议’二字。时安石与君实同为翰林学士,皇上诏议,安石以己见报上,乃本职也;即使议有不妥,亦不可加‘妄议’二字。去年七月诏:‘谋死已伤,按问,欲举自首者,从谋杀减二等论。’此时,安石尚未进政府,自与安石无涉也。至于上采纳安石议或君实议,惟上圣裁,亦不关安石事,怎可诬安石荧惑圣听?若上纳君实议,是否荧惑圣听邪?

至于今年敕:‘以去年七月诏从事’,亦经政府议与皇上核准,非安石越权擅自为之,何以独罪安石乎?”述又质安石道:“如汝所言,未进政府前,汝只是妄议。进政府后,汝仍持妄议,与唐介争谋杀刑名,强辩不止,而上主汝说,介不胜悲愤,疽发于背而亡,岂不有罪?”安石笑道:“登州因狱久不决,请速裁决,政府安能不议?议而有争,亦常事。唐公与安石同为执政,自可争辩。至于上主何人议,亦惟皇上明裁。请问御史安石何罪?至于说因安石强辩,上主安石议,介不胜愤,疽发于背而亡。以前此话只是风言,今日御史说到朝会上,可知风源原在御史。即如汝言,唐公疽发而亡,罪责究因‘安石强辩’抑或‘上主其说’,或各一半?请说明白。”听到此处,上盛怒道:“唐公病危,朕挟太医视疾。太医偏视全身,说无外部疾患,要否朕传太医作证?刘述,汝有何证据,举将出来,当庭对质。”述道:“听自传说。”上道:“汝必须举证,否则以妖言惑众、诬君大恶论处。”刘述听此,手抖股□不止,顺势跪倒,连呼“皇上开罪”。上道:“刘述劾安石案,众卿有何异论,请各抒己见,即是说错,朕不怪罪。”诸臣相视无言。上道:“许台谏风闻言事,但决不容无中生有,编造事实,锻炼罪名,诬陷无辜。刘述即属此类。朕今日仍不以言罪刘述。但刘述以判刑部屡不奉诏,抗上欺君,罪不可恕。仍着开封府推官按问刘述、丁讽、王师元罪。此等妄为,若不加惩处,廷臣效尤,还有纲纪可言否?皇权何在,还有朕这个皇上乎?刘述劾章之主旨,在劾安石专肆胸臆轻易宪度,操管、商权诈之术,首建财利之议。然论及事项仅设条例司与遣八使二事,此皆朝廷之举,非安石个人妄为。若计较其利害,众卿均可畅所欲言,若以此诬人,抵制更革,其可乎?刘述劾章空论部分,无须再议。今日朝会到此为止,散朝。”

安石散朝回府途中,想到对方屡以操商鞅之术罪己,遂吟道: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

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司马光、范纯仁闻开封府按问刘述等,丁讽、王师元已服罪,不尽为刘述担心。二人约同来到相府,谒见富弼。司马光道:“事已至此,惟老相公向皇上进一言,开脱述罪。纵使远谪亦可,千万不可科刑。”弼道:“言而何用,弼不过尸禄而已!已屡向皇上求罢,经阅近来诸事,弼退意已决。”纯仁道:“老相公千万不可。今朝廷望重位高者惟老相公,虽年老体衰,犹可震慑奸邪,使彼等有所顾忌。”光道:

“老相公不可有此念头,让出道儿,便于彼等妄为。虽说身衰,然当年行新政之气不可馁也。”弼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范、富、韩结为一体,又有欧阳修、余靖等人相助,日今政府孤我一人;吕诲、刘述等气壮如牛,却愚蠢之至,屡欲制人,反被人制,亦陷弼尴尬。倒不如早退,颐养天年为好。”光道:“即老相公要去,亦务为刘述一言。”

弼道:“老朽说倒不如二位说。弼看皇上还是看中二位,何不一试?”

光与纯仁不便多言,告退出来。

于是,司马光、范纯仁面上于便殿,为刘述求情。光道:“刘述、刘琦、钱颛不过疏直,还乞陛下开恩,不可深罪,免失群臣之心。”上道:“若说刘述直,朕看他赤??不顾事实,血口喷人。此等直不可取也。但朕亦照顾到众卿中尚有不明事理者,准二卿所请,贬刘述远州,不予科罪。”光与纯仁忙道:“皇上恩宽。”纯仁道:“皇上所言台谏一直多事,纯仁知谏院,恐难符圣望,乞别差遣。”上道:“既如此,准卿所请,改判国子监,如何?”纯仁谢道:“谨听差遣,臣先去国子监,以后外州若有空缺,臣愿效力地方。”告退出来,光谓纯仁道:“果如富公所言,皇上还给面子。以光看事还可为,不可轻去外州。”纯仁道:“京城是非之地,不可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