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安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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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瞒上欺下安石奏逐阁门使 明君贤相神宗恳挽拗相公

那日,皇上诘问市易事后,王安石即召吕嘉问详询情状,并取京师油店、梳铺诸行私簿阅视,方知实情。嘉问还告知太皇太后为配药发难事,并道:“幸经魏继宗应付,戳破药铺罔上之奸谋,方免挨太皇太后之责,亦使皇上解困。看来此必曹佾辈指使,妄图沮坏市易法也。”安石道:“犹如行青苗、雇役诸法,兼并之家岂肯安分守法,其沮坏必也。”

于是,遂趋延和殿面上,道:“那日陛下垂询市易事,经臣查阅油店私簿,油未尝增价;市易务原不买梳朴。卖梳朴者为兼并所抑,久留京师,乃至待漏乞收购,臣谕令市易务干预。今兼并伺市易之隙为奸,若使其违法抑勒百姓,岂可容!”上道:“朕缘浮议见疑,故诘问相公。是日,于太皇太后当面,魏继宗揭穿百种园欺诈伎俩,才使朕惊悟,方知几家大药店共为兼并之事。”安石道:“兼并之家,如京师茶一行,自来有十余户,若客商贩茶至京,即须先馈献设宴,乞为定价,于彼十余户所买茶更不敢取利,但得其定高价,即可取倍利以偿其费。今立市易法使此十余户与下户买卖均一,所以此十余户害新法,故造谤言也。茶行如此,余行盖如此。然茶税两月来却倍增,其商旅获利可知。新法利国,利民,利商,惟不利兼并之家,对彼等何足恤也。”上道:“药行如百种园者,竟以断太皇太后配药要挟,沮坏新法,可恶已极,当严惩不贷。”安石笑道:“商家谋利乃本性,立法制其谋暴利即可,不须用刑律。其类如百种园者借皇戚以坏法,若陛下及内宫不为摇动,彼何能为害?其要在陛下惊悟,不为近习所惑。此岂独推行新法若是,边事、招纳、开河莫不如是。”上默然。

次日早朝,王安石奏道:“王韶已拓地千二百里,招附三十余万口,请以古渭塞为通远军,以王韶知军。”古渭,唐渭州也,自唐至德陷于吐蕃,至皇复其地,因建为塞。神宗志复河陇,故从之,为开拓之渐。蔡挺道:“乘今破竹之势,正可厚以金帛、官职招纳。然王韶新经摧沮,不敢开阔擘划,须朝廷谕意。”上乃令中书、密院谕意。安石道:“若复河陇,必得有智略自肯建功之人,乃可使为将帅。”上道:

“如何得此人?”安石道:“岂患无人,但患知人未尽,若陛下尽知人之道,御制不失礼,则人才自出。如王韶被朝廷三度疑其为盗,若其计较,自去久矣。功名如梦幻,气节之士岂肯摧气节以就功名?”上道:

“王韶被人诬妄,须与辨明。”安石道:“诚是,然陛下后来既知言者非实,却未见追究。若为陛下建功之人为他人沮害,有罪陛下固不容,无罪,对诬妄之人未尝诘问,是以建功尽力者寡,为邪者众。寡已不胜众,而陛下又不恶其为邪,则人何必出死力犯众人所忌恶,为陛下立事。此所以陛下未能致豪杰之士也。”上道:“谕王韶,朕差人即予辨明。”

王安石方以近习荧惑上听为忧,东上阁门使、枢密都承旨李评又生出事来。李评者,其祖李遵勖,仁宗时尚万寿长公主,拜宁国军节度使;父端愿,拜武康军节度使,今上向皇后之舅也。李评喜论事,宋设东、西上阁门使、副,多以处外戚勋贵。下置宣赞舍人、祗候多人。

掌朝会宴幸、供奉赞相礼仪之事。

恣意妄行,在阁门及枢密院揽权不忌,多布耳目,采听外事密告于上以自效。以皇戚故,侥幸大用,中外侧目。安石素恶之。这年同天节,紫宸殿上寿,依故事亲王、皇亲并坐。时李评删定新仪,初无改易,阁门吏遂依旧仪贴定坐图。过后,李评遽劾门吏贾佑、马仲良、王昭序不当令亲王、皇亲、驸马都尉于紫宸殿就坐,不遵新制。贾佑、马仲良坐免官。这日,王安石上殿具奏李评所定仪制不明,而辄妄加他人以非罪。神宗亦言仪制错乱不可用,责李评论列不当,与阁门官吏俱放罪。李评不服,诉于上前,自谓所论列非不当。上批付中书,令再议放罪指挥。安石执奏道:“门官吏无罪,李评所论列不当,贾佑、马仲良不当免职。又,王昭序与贾佑、马仲良俱被劾,而罢佑、仲良,却遣昭序代两人,甚无理。陛下未尝以好恶处人,岂可令李评以好恶处人!阁门官吏近在左右,使横被摧迫,陛下何以为天下主?陛下自作好恶,犹有过当,若令他人作好恶,即恐威福为人所窃。臣岂与评争校枉直,但义当如此。”上以为阁门吏既见相传坐图与新仪制坐图不同,自合申明请示,却自用相传坐图贴定,故李评劾之不为不当。安石又执前奏,争持不下。

是日,退朝后,安石独留身,乞放东南一郡。道:“久劳之,近又疾作,恐误职事,累陛下知人之明。”上甚怪安石如此,道:“卿岂所怀有不尽,当为朕尽言之,朕何尝违卿,或是为李评否?”安石道:“臣非为此也。自二月以来,即欲上言,若得一二年在外休息,陛下若不以臣为无用,再召臣至。”上道:“卿必有所怀,但为朕尽言。天下事方有绪,卿若去,如何了?卿所以为朕用者,非为爵禄,但以怀道术可以泽民。朕所以用卿,亦岂有他?相与尽其道以刈民而已,非以为功名也。自古君臣如卿与朕相知极少。朕顽鄙初未有知,自卿在翰林,始得闻道德之说,心稍开悟。卿,朕师臣也,断不许出外。”安石道:“臣放罪,京官被贬谪外放。荷陛下知遇,固当竭死节,然诚以病疾衰耗,恐不能称副陛下任使之意,久自计度,须烦圣听,乞陛下详察。”安石告退,上戒勿入文字。

安石道:“臣领圣旨,未敢入文字,俟一二日再乞对。”上道:“勿如此,终不许卿去。外人得知,恐害事。”

几日后,王安石再次奏言李评擅自改易枢密副使蔡挺文字,欺害政事。上饬李评戒之,而李评复诉于上前,以为枢密院吏未尝明言已经枢密副使更定,故用己意改易数十字,是有鲁莽之处,非欺政害事。

上以评本心实无它,但于职事不敢苟且,理宜矜假,遂批付枢密院免评罪。于是,安石指此事证评为欺。上道:“评自言不知。”安石道:

“奏章有枢密院使副押字,岂得言不知?人尽以为下吏畏评,不敢指证。”上道:“就令改,亦何妨?若有差失,乃可罪评。”安石道:“名分有上下,如臣前为参加政事,然曾公亮所批文字,臣但有异议,与公亮反复论可否,岂敢改公亮文字?臣职任于公亮乃是同列,如李评乃是密院吏人。若为事关李评便可改抹,如此岂有上下?陛下若为李评可倚仗,不如便以李评为枢密使。且评所改文字,非特蔡挺文字,从前所改至多。评言不知,此其为欺甚矣,陛下要推问,是非不难见。评非忠良,恐误陛下。”上道:“岂以评为忠良?但人才难求备。如评肯尽力亦少有。”安石道:“既非忠良,谩上暴下,而阴与近习相为朋比,岂可略不检察。”又言:“李评所修议制大率乖谬,难以责阁门一一申明,今以不申明乃罪阁门官吏,原修议制乖谬岂可得无罪?李评奸亻妄一至此,陛下以为尽力。臣窃谓诬其同类以为自功,乃是奸亻妄小人,不当谓之尽力。”上道:“此小事,已降指挥。”安石道:“此小事,然陛下三降手诏,当是疑臣于此事不直。臣备位大臣,当为陛下分别枉直,若为陛下左右小人所欺,不能自直,即难以安职。若陛下谓臣为欺,使去位,固无所复议;若未许臣去位,当容臣辩正,并以中书所奏下阁门,令中外知事枉直。”上见安石认真,为息事宁人,乃从中书所奏下阁门,令今后紫寰殿上寿,亲王、宗室、驸马都尉并依故事赴坐。

阁门吏见宰相持事公正,因言李评所修新仪率不可用,如改原殿前三帅候起居等,三帅论其不可,评乃擅令沿用旧仪而不奏,及至中书责问,又推说“枢密使副已有指挥”。吏云:“实未尝见使副指挥。”

又,沈衡判刑部,评令告谢,及杜绂判刑部,评乃止之。中书诘其故,评云:“仪制在中书,无所检。”于是,安石上殿,具以白上,三奏李评欺罔,乞推究其罪。而上皆为评开脱,道:“评所改,皆非使副签署者,所改蔡挺文字,吏人谓评果不知。”安石道:“大臣尚畏评中伤,不敢与校,何况吏人,岂敢证评不直?今评欺罔状甚明,陛下但推究,即评亦不能自蔽。”上道:“恐评有说。”安石道:“陛下若偏听则评必有说,若推鞫则明见欺罔之状。”上只好淡化此事,道:“事已多时。”安石道:“事固多时,而评乃因杜绂事反诬中书久留仪制,故不得不以闻。评欺罔如此,安可纵!”上只好道:“此诚有罪,令送宣徽院取勘。”但已而又批:“阁门失检点三事,纵加推鞫,不过如此,其他人皆由评故,致此滋蔓,若不了却,事必愈多,烦费推求,何日穷已?可令评今后不管勾阁门事,余悉放罪。”上以为借此处置了事,使安石不再执奏,可免李评放外。

不料几日后,王安石忽告退。上令内宫冯宗道抚问,安石因附答表请解机务。上复令宗道齑手诏封还答表,趣安石入见。

冯宗道走后,吴夫人道:“老爷前次求退,皇上不许,与汝恳谈,语甚殷切,以帝师之语动之,千万不可伤上心。”安石道:“吾已年过半百,为国事身心衰竭,自知效命朝廷时间不多。今新法多已颁行,虽有欲摇动者,料难沮坏,惟安边、治河两事,吾不放心。而此二事皆缘小人乘机摇动上心,欲为沮坏。故吾弥留朝廷之际,必欲制此小人,以启圣心。”吴氏道:“李评不过一阁门使、枢密都承旨,不足害事,何必为此小人顶撞皇上。”安石道:“夫人勿小视此人,当前摇动今上者,有上下两风源,下即为李评。其与皇戚、内宫串通,兼与枢密人吏朋比。今已敢妄为,将来又一曹佾也,若不早除,将留后患。”吴夫人道:“李评何曾沮坏边事与治河?”安石道:“夫人不见李希愚、杜绂谗言王韶、程?事乎?此皆李评之党,况上犹有风源。”夫人道:

“原来如此,老爷善自为之。即使罢去这宰相也不打紧,回金陵逍遥去。”

后二日,王安石入见,上怪安石求去。安石道:“疾病不任劳剧,兼任事久,积中外怨恶多,人情容有壅塞。今臣辞位,既少纾中外怨恶,或可除上下壅塞。若察知臣不为邪,异时欲复驱策,臣所不敢辞也。”上道:“卿从来岂畏人怨恶,人情有何壅塞?卿心有怀,何不道?”安石道:“臣所怀具此。”上道:“得非为李评事?”安石道:“臣所怀具如奏状所陈,非有他也。”上道:“卿无乃谓朕有疑心?朕自知卿,委以天下事,吕诲比卿卢杞,朕固知卿,不为所惑,岂再有能惑朕者?朕于卿断无疑心,不须如此。”安石道:“初蒙陛下拔擢,未及一二月,尚未有施为,而吕诲便以比卢杞;若任事久,疑似之迹多,而谗诬之人,才或过于吕诲,即臣未敢保陛下无疑也。”上道:“卿知性命之理,非有心于功名爵禄。然君臣之义,卿必不废。朕于卿未有失,卿又实无病,何缘便要去?”安石道:“臣非敢言去,但乞均劳逸而已。”上道:“朕与卿相知,近世以来所未有,所以为君臣者形而已,形固不足累卿;然君臣之义,固重于朋友,若朋友与卿要约,勤勤如此,卿亦宜为之少屈,朕既与卿为君臣,安得不为朕少屈?”安石道:“臣荷陛下知遇,固当以死报陛下,诚以疾病。又,自古大臣久擅事未有无衅者,及其有衅然后去,则害陛下知人之明,又伤臣私义,此臣所以不免违忤陛下也。”上道:“周公为成王所疑,故逃居东,及成王不疑则归周。纵朕于卿有疑,今既相见无疑,卿亦可止。”安石固乞退,上固留之。安石道:“日旰不敢久劳圣体,容别具奏。”遂出。

安石复具答子乞罢,上令冯宗道齑手诏封还札子,曰:“卿已许朕,何故又入?以卿素守,岂可食言也。”安石复具奏。阁门等处皆奉旨不收接安石文字。

这日,神宗驾回庆宁宫,换上常服,匆匆去后院。县君杜氏观其神情,心知有事,乃令侍女退出,道:“此间仅娘俩,有甚心事说与娘。”上遂将迩来安石三奏罪逐李评及安石先后乞退之事,说与县君。杜氏道:“恐非缘由李评起,亦非仅为李评欺罔。”上道:“迩来为任用王韶、程?等人,朕曾与安石有龃龉。”杜氏问其所以,上道:“朕素重王韶,冀其招纳蕃部,开拓河陇建功;程?任事干练,治水有成效。然上下对此二人有非议,朕不可不疑,差人勘磨,亦不为过。安石以此怪朕。”杜氏道:“王韶南人,进士出身,不贪安逸富贵,效力西北边陲,志在扩土。汝疑其贪财或割据为藩镇之祸耶?程?内臣,不预宫廷弄权,仆仆于外,志在水利,有何不好?娘看汝未全脱历代君王驭臣之道:既欲驱人为己竭力,又折其锋柔其性以制人,犹如无识婆母对待媳妇是也。”上笑问道:“娘何以知之?”杜氏道:“娘启蒙于韩维,与汝父同受教于先生,汝不知邪?汝问从何知之?从汝父留下几架书文知之。悠悠岁月,娘消遣史书丛中,挨白了头,却长了学识。汝忙碌朝事,失于念书,以己之昏昏,焉能示人昭昭?今后务必理政与读书两不误,则善矣。”上道:“惟娘为师。”杜氏道:“娘算得甚,安石乃汝之良师。汝已长成,遇事有主见,娘固高兴,但比之安石,仍嫌稚嫩,不可过恃聪明,与安石龃龉。上次娘说汝,遇风吹不摇动是假话,缘知汝根基尚未固也。”上道:“说得是。”杜氏问道:“汝何以为李评千般辩解,亦难怪安石抗争。”上道:“评父老且多病,须人侍养;且皇后甥舅情深,朕安可不为伊着想,缘此评,免其徙外。”杜氏道:

“原来如此,倒是难题。”此时,皇后向氏破门而入,说道:“刚才官家与娘一席话,妾已听得。不须为臣妾故坏朝廷法,使官家为难。”原来向氏见上近来愁容不展,今日又不一语,直去后院,想必为县君吐苦衷,故尾随亦想听得。及至门外,听得说李评事,却不好撞入。后听知为己故,使官家伤神,才贸然撞入。杜氏道:“可否变通处置?”

向氏道:“无须,京师多有家人照应。对李评应以法处置,免遭人非议,若此妾之幸也。”杜氏感叹道:“难得皇后如此淑贤,深明大义。”

向氏笑道:“娘选这个儿媳尚可否?若可,皆缘娘有眼力。”说得杜氏高兴,一把拉过向氏抱住,道:“娘幸有这个儿媳。”

于是,上又令勾当御药院李舜举赐药,并召安石入见。安石欲托舜举上表,舜举不可乃已。次日,安石自齑表入见,上不肯视,退给安石,敦令就职,道:“朕自得卿文字,累日惶惑,卿当念朕如此。”安石固请,勿许,只好退出。

又次日,安石面上,道:“陛下不许臣去,臣不敢故违圣旨,然臣实病。臣强勉半年,届时再烦圣听。”上笑道:“卿许朕就职甚善,如何半年后又乞出?且勿如此。”安石道:“陛下所以眷眷留臣者,欲臣助成天下之务。臣愚以为欲成天下之务,在陛下不在臣。欲成天下之务,在通天下之志,若不能通天下之志,即不能运动天下变移风俗,则何由成天下之务?”上道:“朕不明,诚有所不见,每事须赖卿扶持。”安石道:“陛下至明,非臣所能仰望,然则陛下不可不深考前王所以维御天下大略,自为龟鉴。陛下好察细务,诚由聪明有余,然恐不能不于大略有所遗。臣试言郭逵、王韶事。逵数谮王韶,陛下不寤而从之。逵以陛下可欺,然后使其部属游说,窥伺陛下意向。陛下又为其所惑,故逵敢放肆为王韶之狱。今杜绂奏王韶讨奄东事,陛下以为何如?”上道:“又不合如此。”安石道:“差杜绂勘市易息钱,与诏讨奄东事了无相关。而辄敢妄奏。绂本枢密院属官,久知枢密院恶韶,遂观望利害,辄敢妄奏,其情意可见。小人敢无忌惮者,陛下当求所以然,此不在他人在陛下而已。陛下诚能察奸而断以义,则无人敢如此。”上道:“只因事难得分明。”安石道:“事何尝不分明,但是陛下不穷追到底。前后小人为欺,岂无行迹?但以陛下含糊。若穷究,岂有不分明之理。”上道:“朕知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