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忧。
亲昵怀返侧,骨肉还相仇。
这几句诗乃魏阮籍之咏怀,是说那些当年志同道合患难与共者,及跻身高位后却相互倾轧起来;此等人非全是原即品行不端作伪不易辨,而是在获高位后逐权逐利,才使心惑志移。考之历朝历代,率多如斯。
自熙宁五年起,赖安石力持,市易之法卒得以行。七年初,缘岁馑,攻者有机可乘,市易之争又起。神宗虑天变民怨,惑于近习诬妄,屡责市易务买卖苛细,多收息钱与免行钱,掊克财利,不顾国体而敛民怨。幸安石力辩,乞示所闻由来,以便考实。上支吾说:“何故士大夫言不便者甚众?”安石白上此乃近习诞妄之故,并点名后父向经及侍中曹佾不法,反诬市易务,并与文彦博辈谬说相呼应,此乃汹汹之由来。神宗对安石辩驳虽说不出话来,然心犹不释然。
安石将退之际,内讧已见端倪。市易务隶三司,此时曾布已代薛向为三司使。布素恶吕嘉问骄恣,及闻上数以市易苛细诘责中书,意欲有所更张。恰巧这时,神宗夜降手札赐布曰:“闻市易务近日收买货物,有违朝廷元初立法本意,颇妨细民经营,众语喧哗。卿必知之,可详具奏。”曾布奉手谕后,想到魏继宗必知底细。原来曾布早先受命察访河北,曾辟继宗为察访司指使,因有这一段交往,故召继宗问之。继宗愤惋自陈,以为嘉问掊克财利,不如初议,人不胜其怨。布遂携继宗见安石,具言曲直。安石责继宗道:“事诚如此,何故未尝以告安石?”继宗推说嘉问日在相公左右不便。次日,布对于崇政殿,具奏所闻于魏继宗者,并道:“嘉问务多收息以邀赏,凡商旅所有,必卖于市易务,或市肆所无,必买于市易务,率皆贱买贵卖,广收赢余,挟官府而为兼并之事。”上听后,以为果不出所闻,持见于色。布道:“事还须复案方可靠实。”上道:“朕久已闻之,虽未经复案,大抵如此。”遂召安石问道:“曾布言市易多行不便之事,知否?”
安石回道:“知之。”上道:“布言如何?”安石道:“布今上殿,必自言,臣不须代白。市易事,臣每日考察,恐不致如言者。陛下但勿仓促,容臣一一推究,陛下更加复验,自见曲直。”上问:“布言此,何故?”安石道:“布与嘉问不相能,与他事亦可见。”上道:“布素与卿相厚,何故如此?”安石道:“臣不敢逆料人情,但依实考验事情,要见曲直而已。”上道:“恐嘉问实欺妄,非布私仇移怒。”安石以为不然。于是上诏曾布与翰林学士吕惠卿一同根究市易事,访实以闻。
安石知曾布与吕嘉问素有间隙,但不当为市易故纠葛;嘉问提举市易务,固有急而行之之弊,而布不应以此意气用事,致摇市易之法。
原拟躬自干预,协调平息,故白上“但勿仓促,容臣一一推究”,但上惑于近习,急于究治,不容安石插手,而诏布与吕惠卿同按。安石又虑及自己将退,无暇深涉此事,只好处身事外,不复过问矣。
上诏布与吕惠卿同按市易事,非但无益,反而使布与嘉问二人内讧加剧,又插入一吕惠卿。上素重惠卿,目为明敏美才,以为与布同按,必附上意,孰料又生出事来。布受诏后,或为布言:“往昔中书每以市易不便事诘嘉问,嘉问未尝不巧为蔽欺,案牍往往藏匿改易,如不惩革此弊,虽根究无以见其实。”布亦风闻嘉问已嘱胥吏持案牍隐藏私家更改,遂奏乞出榜厚赏募告发者。次日,上即批:“依奏付三司施行。”布即张榜嘉问居所。又次日,吕惠卿召魏继宗及行人问状,又诘布所以辟继宗为指使缘由及布诱继宗与行人增添饰词事。
继宗否认,反具以告布。于是,曾布以急速公事求独对,具继宗所告以闻,并言:“与惠卿所见不同,不可共事,乞别选官根究。”恰在这时,安石告退,惠卿已入中书,奏说:“三司承内降后,当申中书复奏取旨,不合擅出榜案治。”上又诏:“元批依中书奏不施行,令三司收榜,缴纳中书。”曾布又奏说:“三司奏请御批,例不复奏,且三司尝申知中书。”于是上又是布。如此反复,莫衷一是。这时,吕惠卿又使出一招,奏道:“奉诏与曾布同根究市易事,勾集行人照证,而有臣未到以前布所取口供,臣当再行审复,乞令交送臣处供析。”上批:“可令布与惠卿一处取阅,方不致互有辞说。”布急求对,俱陈行人所诉,并疏惠卿奸欺以闻,以为惠卿不可共事,固求罢。上不许,勉令尽力。
从此,曾、吕凡三、五日一对,各陈所是。上初以布言为是,已而中变,从惠卿请,调魏继宗于开封府任官,盖防布与继宗串通。
吕惠卿参知政事后,令户房会计治平、熙宁财赋收支,与布所陈皆不同。上令布分析所以不同因依。后八日布对于延和殿,言与户房所以不同之故。神宗见此事已涉及三司,且惠卿已晋执政,乃改诏知制诰、判军器监章、枢密院都承旨曾孝宽就军器监置司根究市易违法事。曾布即白上道:“原委臣预市易事,今已置司根究。臣早晚鼠黜,自尔必无由复望清光。”上道:“卿为三司使,案所部违法有何罪?”布道:“陛下以为无罪,不知中书之意如何,况臣尝与章有隙,今乃以治问,其意可见。”上道:“有曾孝宽在,事既付有司,未必不直。”布道:“今惠卿已秉政,势倾中外。臣之权位莫如,即所陈之事皎如日月,然不得申于朝廷,孤远之士,何所望于陛下。臣得罪鼠谪,何所敢辞,惟恐自此议论谁敢与执政不同尔!”上慰之曰:“卿不须如此。”
神宗急于根究市易事,先诏曾布与吕惠卿同按,后又改诏章、曾孝宽置司案治。然欲速而不达,愈理愈乱,且使诸多大臣陷于内讧之中,自己亦陷入五里雾中,愈益糊涂起来。于是召首辅韩绛入对。
绛道:“此事本应依安石奏,令其根究,不难处置。日今愈理愈乱,难以收拾。臣又多年不在朝廷,亦不了然,一时难判明究竟。臣建言此事暂缓图之,待臣探明后,再奏请处置。”上只好依从。
这年七月,参知政事吕惠卿之弟、前曲阳县尉吕和卿建议行手实法,以均役钱。于是,司农寺奏言:“出雇役钱公允与否,全在户等之虚实。旧凭书手及耆、户长供通,隐瞒不实,检用无据。今《熙宁编敕》但删去旧条,不立新制,即于造簿反无文字可守,甚为不便。乞采吕和卿建议,使民自供手实并许人纠告之法,最为详密,贫富无所隐,诚造簿之良法。”朝会议行手实法。吕惠卿道:“雇役纳钱或未均,出于簿书之不善也。《嘉右敕》:造簿,委令佐责耆、户长采人户、丁口、税产、物力划为五等。但耆、户长岂能尽知其贫富之详?既不令自供手实,则无隐匿之责,安肯自陈?又无赏典,孰肯纠举?以此旧簿不可信用。”上道:“旧簿既不可信用,当用何法?”惠卿奏道:“宜仿手实之意,使人户自占家业;如有隐落,即用隐瞒产业赏告之法,庶得其实。手实法凡造五等簿,预以式示民,令民依式填写,纳县簿记,第其产高下为五等,乃定所当纳钱。”御史中丞邓绾道:“臣以为手实之法不可行。凡民养生之具、日用之物家家有之。今欲尽令疏实,则家有告讦之忧,人怀隐匿之虑,无所措手足矣。商贾通殖货财,交易有无,不过服食、器用、米粟、丝麻、布帛之类,或春有之而夏以荡析,或秋贮之而冬已散亡,公家簿书,何由拘录,其势安得不犯?徒使嚣讼者趋赏、报怨以相告讦,畏怯者守死忍困而已。”三司使曾布道:
“市易法苛细,而手实法胜之无不及。使民自供手实,则尺椽寸土,检括无遗,恐鸡豚亦偏抄之。其法行之,必惊扰细民。”上问中书诸公,冯京以为不可行,王圭不语。韩绛道:“既然议相左,当徐议之,如何?”上从之。
韩绛独留,白上道:“臣考究市易事,诚如安石所言,吕嘉问是有急行之病,然无违法之罪;曾布纠市易亦有过毁之辞,两造皆缘失察吏属不实言辞故。臣以为急须结案,此案涉及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章等人,皆朝廷大臣,若拖延下去,人心惶惶,何以理政?几月来,三司、市易公务几停滞矣,乞陛下速决。”上道:“容朕慎思。”
上回到内宫,向县君杜氏俱道市易事由来及韩绛奏请言语。杜氏道:“此事易明,一者,皇上与左右大臣共治天下,抑或与皇亲、外戚、宦官、女子共治天下?若与大臣共治天下,不当惑于近习而责难大臣。二者,皇上以道义与大臣结为一体,抑或以权术制御大臣,使其倾轧而凌驾其上?若以道义待大臣,不当使甲攻乙,又使乙制丙。老身以为市易事,非乱自嘉问,亦非乱自曾布、惠卿,实皇上自乱也;即使诸人中见有机可乘以遂其愿者,乃皇上导使为之也。官家先不从安石请,容其究治,后又抛开新相韩绛而自究治,以致自陷旋涡不能自拔,咎自取也。”上道:“娘言极是,要当如何了结?”杜氏道:“韩绛已言之,何必难为老身,不意先帝之嘱托乎?”上道:“朕即与韩相相商处置。”上又问道:“朝廷事,朕日每思虑,犹不免时惑,娘何以见事明若烛火?”杜氏道:“无他,老身不谋天下,不希固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与人无争,何能蔽我良知哉!”上道:“朕悟矣。”
后日朝会,诏曾布坐不觉察吏人及教令行户添饰词,理不应奏而奏,公罪杖八十,落职,以本官知饶州;吕嘉问坐不觉察杂买务多纳月息钱,公罪杖六十,徙知常州。同时,诏命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元绛权三司使;命权户部副使、太常少卿贾昌衡兼都提举市易司;大理评事、编修司农寺条例删定官吴安持为太子中允、权同提举市易司。
韩绛当国,原以为吕惠卿参加政事,必可同舟共济。绛在二府,惠卿犹为从臣,礼让谦恭。及惠卿参政却一改常态,平起平坐,绛不为意。惠卿荐弟和卿为崇政殿说书已引人非议,今又欲引弟升卿入朝,人议纷纷,绛亦隐忍不发。但从市易事已窥知惠卿有排曾布嫌,故急请皇上迅结此案,以免事态扩大。及布、嘉问同罢,惠卿又以中书名义奏言:“布所陈治平财赋,有内藏库钱九十万缗,于收数内除豁,故与户部所报不同。”并讽御史台推直官蹇周辅劾布:“意欲明朝廷支费多于前日,财用阙乏,收入不足为出。其奏事欺诈不实,当徒二年。”韩绛力白于上,使不从其请,致惠卿谋不得逞。至议手实法,绛见上主惠卿议,又虑与惠卿在中书共事,不便抗争,手实法遂于七年九月颁行。
这年朝廷可谓多事。市易案于八月结束,而另一案又起矣。
此案还是由郑侠而起。始,郑侠上疏及流民图,朝廷以侠为狂,置而不问,只令开封府劾其擅发马递之罪。擅发马递罪止杖一百。
郑侠停门职候调官出京,及闻吕惠卿执政,复上疏攻之。乃取唐魏征、姚崇、宋景与李林甫、杨国忠、卢杞传为两轴,分别题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在位之臣,影射为林甫辈,复为书献之,极攻时政之失,铺排民间疾苦。言今罢安石而用惠卿,犹如唐天宝之乱,国忠已诛,贵妃未戮,人以为贼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并言独冯京立异,敢与安石校,请黜惠卿,用京为相。惠卿见此大怒,遂白之上,以为谤讪朝廷,乞追毁郑侠出身以来文字,送汀州编管。上从之,遣侠已行于途。
这日,惠卿入对,上问:“郑侠一小官,如青苗、免役等事容于道路闻之,至如言有人被甲登殿诟骂,此禁中事,何闻之速且详?”惠卿对曰:“侠前后所言,皆冯京手录禁中事,经人持示导之使言也。”上编管,宋代官吏得罪,轻者曰某州居住,稍重曰安置,又重曰编管。在编管之州,受地方官约束,不得自由行动。
亦疑之。京一日早朝,留身奏事,上问:“卿,大臣,知朝廷有不便事,何惜自言,乃委令入郑侠文字?”京惶骇对道:“臣与郑侠素不相识。”
此际,侍御史知杂事张□已阴访冯京与侠交通状,遂即劾奏:“京,大臣,与侠交通有迹,而敢谩云不识。又侠所言朝廷机密事,非京告教,何得闻此?”上以劾章示京,京对:“实不识,乞下有司辨。”□又言:
“京身为辅弼,岂宜阴结小人,谤讪朝政?若京实无此,侠当坐诬大臣之罪。侠虽逐,而京之事状未明,乞追侠付狱究治。”诏送御史台究治。京乃言:“侠事因张□按劾,则御史台官属不得无嫌,乞治于他司,或遣官就御史台根究。”上遂诏知制诰邓润甫同根究。
于是,遣礼部侍郎舒乘驿追侠于太康,逮捕归京,付狱究治,令具疏所交通者,皆拘于御史台。邓润甫等深探侠词,多所连引,狱久不决,台官亦皆不得归家。及至十一月,上以其枝蔓,有诏促结案。
张□又言:“侠事连京,理须考实,而证左有所畏鉴,未肯尽情通说。勘司又被旨催迫,无缘究治。况侠毁斥朝政,讪骂大臣,非有所恃,安敢如此。若不推见事实,明正国典,则小人朋比,何以禁止?乞令尽理推究。”上又从之。
舒追郑侠途中,搜其衣囊,得银三十两,及《名臣奏稿》一书,题曰“杨君所赠”。考侠,侠云:其监安上门乃盐铁副使王克臣所荐;其逐也,有求于克臣,克臣遂遗侠白金三十两。侠又交代:杨君者,乃杨忠信,时为御史台知班;侠监安上门,忠信来访曰:“御史台职在谏争,皆缄口不言,足下一监门尔,乃上书不已,是责台中无人也。”因探怀中《名臣奏稿》一书授侠曰:“以此为正人助。”此二事证之克臣与忠信俱得实,但与冯京仍无牵连。狱官再诘郑侠,郑侠又牵出判登闻院丁讽。原来,冯京不识侠,见其数言事,屡对丁讽称之。侠遣门人吴无至诣院投疏,判院丁讽嗟曰:“当今台谏不言,郑监门乃能屡入文字邪!”且为无至言冯参政再三称奖之语。至此,狱讯仍不得有人被甲登殿诟骂来之冯京之证据,乃指事讯郑侠,侠供认听自内殿崇班杨永芳。原来侠与永芳邻居,二人辄谤议新法。拘永芳,永芳自承。
狱既具,京、克臣、丁讽等皆引罪。中丞邓绾及按官邓润甫上疏:
“郑侠肆意谤讪朝廷,人臣共嫉。冯京身为辅政大臣,称奖妖言,阴助郑侠;王克臣以戚里受国厚恩,知侠国之所弃,而资给银两;丁讽、杨永芳、杨忠信等传言惑众,尤为可恶,不可不惩。”熙宁八年正月,诏冯京守本官知亳州,王克臣追一官,丁讽落职,监无为军酒税,内殿承制杨永芳追一官,郑侠改英州编管;杨忠信、吴无至并决杖分别编管郴州、永州。此案历八月始告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