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花落燕云梦终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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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凤凰涅磐

四月的天空,湛蓝纯净,颜色美如丝缎。

一座绿意葱茏的花园中,我穿着洁白如雪的婚纱礼服,手捧着淡黄色的小雏菊花球,沿着铺设红地毯的小径迈步走向地毯的另一端,对面一身洁白礼服的男子正微笑着伸出一只手迎接我。

他的面容正是顾翌凡的模样,但是,他却拥有一双淡紫色的眼眸。

我凝望着他,脚步开始迟缓下来,他是顾翌凡?还是朱棣?

他靠近我牵住我的手,微笑着回答我的疑问:“我既是顾翌凡,也是朱棣,是最爱你的人。”

我迟疑着挣脱他的手,摇头道:“顾翌凡的眼睛不是紫色的……你不是他!”

他温和的脸色立刻霎时变得阴沉无比,说道:“蕊蕊,难道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你是我的夫人,永远都是我的!”

一阵莫名的恐惧感觉让我不由自主摔开他的手夺路而逃,却不料慌乱之间一脚踩住了宽大的纱裙,重重跌倒在地,我的膝盖磕碰在石子铺设而成的甬路上,鲜血顿时溢出,染红了洁白的婚纱。

他惊慌失措飞奔过来扶起我,唤道:“蕊蕊,你怎样了?要不要紧?”

眼前一片鲜红,触目惊心。

然而,我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

——难道我在做梦?

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惊醒了我的梦,我缓缓睁开了眼睛,打量着四周。

我半躺在一张精致的宽大床榻上,床榻四周悬挂着淡紫色帷幔,累累垂垂的轻纱落在光亮鉴人的青灰色大理石地面,榻前铺设着一大块松香色羊绒地毯,床对面是一扇巨大的象牙雕屏,落地的景泰蓝大花瓶内插着一大束月季花,两边的楠木架上放置着各式各样的根雕、玉石盆景、古色古香的书籍。

这是一座华丽的宫殿,殿中陈设美伦美奂,华丽雅致,衬托出一室高贵气息。

我身上穿着一套白色大袖软绸睡裙,盖着一床薄薄的夹纱被,粉红色的被面上刺绣着一对展翅欲飞的金色大凤凰,绣工极其精致、栩栩如生,床头的廊柱上,悬挂着七彩缨络流苏和辟邪的玉坠,随着我的移动发出一阵轻微的叮当之声。

耳边小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清晰,我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所驱使,下意识坐起,向外呼唤道:“燧儿……燧儿!”

两名侍女匆匆进入殿中,她们年纪都不超过十八岁,一袭粉红色比甲、淡蓝色罗裙,斜斜挽就的低鬟旁簪着一枝赤金珊瑚钗,淡雅中不失华丽的皇家气派,衣着打扮正是明朝宫女的模样。

其中一名十三、四岁的侍女见我醒来,带着几分惊喜的神情道:“是娘娘醒来了!奴婢这就去禀报皇上!”她立刻转身,向外间匆匆而去。

另一名年纪略长的侍女走到我床前,躬身拜道:“娘娘是在呼唤小皇子吗?奴婢这就让乳娘抱他过来。”

我打量着她,轻轻问道:“你们是谁?”

她急忙将一个大软枕放置在我腰后,轻扶着我坐起,恭声说道:“奴婢荷儿是紫宸宫侍女,娘娘产后失血太多,昏睡了几日,皇上将娘娘凤驾从朝云殿移来紫宸宫了。太医吩咐过,娘娘才生产不久,不宜久坐,娘娘稍坐片刻,还是躺着歇息好些。”

我渐渐回忆起生产后的情形。

我疼了很久很久,才生下了一个紫眸的小婴儿,朱棣对他视若珍宝,赐名朱高燧封其为赵王。

随后,我的身体就出现了血崩之兆。

我失血过多晕厥时,隐约听见太医戴思恭对朱棣进言还有解救之法,我此时能够安然无恙躺在皇宫内,一定是有人相救。或许明朝皇宫中有人与我血型相同,加上戴思恭的回春妙手,才让我侥幸逃过了一场生死之劫。

我轻声问荷儿道:“是戴太医救了我吧?”

荷儿将床榻外的紫色纱帘挂起半幅,侍立在床前,微笑说道:“娘娘搬来紫宸宫的时候,戴太医只命奴婢们好好照顾娘娘,等候娘娘醒过来。奴婢不知道朝云殿中详细情形,只听说是一名姓吕的朝鲜宫人救了娘娘,皇上还重重赐赏了她。”

我向外看过去,说道:“燧儿在哭了,我想抱一抱他。”

荷儿立刻走近纱帘,对外言道:“娘娘想见小皇子,嬷嬷们将他抱进来吧!”

纱帘掀起,几名装束朴素的少妇一起进殿而来,她们都穿着鸦青色襟长裙、乌黑的头发用玉簪盘起、耳坠着两颗宝石,年纪都在二十五岁上下,面容柔婉温和,举止大方得体。

其中一名少妇怀抱着一个小婴儿,向我盈盈拜倒,说道:“奴婢李氏是照顾四皇子的乳娘,偕另三名乳娘张氏、周氏、赵氏,一同参见贤妃娘娘!”

那几名少妇一起随她拜倒在地,口称“娘娘”,向我叩首。

明朝皇家的排场本来就不小,朱棣初登大宝,似乎更欲显示皇帝气派,一名初生皇子就有四名乳娘轮流侍候喂养,她们簇拥着朱高燧,谨小慎微到极致,却依然无法止住他的啼哭。

我听见小婴儿的啼哭声,一时只觉无比心疼,无心盘问她们的来历,忙道:“快把燧儿交给我!”

乳娘李氏不敢迟慢,走近我的床榻,双手将朱高燧递给我。

襁褓中是一个小小的、瘦弱的婴儿,他的脸型和五官酷似朱棣,那双小紫眸更是朱棣的翻版。他虽然出生了好几天,却因为是早产儿,看上去依然像一只刚出生的、可怜的小猫咪,正衔着自己的小指头,咿咿呀呀发出阵阵哭声。

乳娘李氏细声言道:“小殿下还不太会吃奶……想必是饿着了……”

我怔怔看着他,一滴眼泪落在他的额头上,这就是我的孩子,我十月怀胎、历尽痛楚生下的亲生骨血。我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酝酿时期,让他提前来到人世间,却注定让他要比别的孩子遭受更多的磨难和痛苦,即使他的父亲如今已是万乘之尊的大明皇帝,依然不能解除他的困厄。

他不仅仅是一个皇子,更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无论他的脸像谁,无论他的父亲是谁,他永远都是我最疼爱的心肝宝贝。

我忍不住抱紧怀中的婴儿,低声哄道:“宝宝乖,乖宝宝,不要哭啊!”

小婴儿努力睁大一双小紫眸看看我,继续张着小嘴哇哇大哭,哭声反而更大了。

乳娘李氏怯怯靠近床前,伸出手道:“小殿下饿了会吵闹,请娘娘将小殿下交给奴婢们,奴婢们设法让小殿下吃些乳汁……”

我抚摸着他的小脸,想尝试着解开衣襟喂奶给他吃。

荷儿急忙上前阻止,委婉劝道:“皇上早有旨意,娘娘身体一向虚弱,产后尚未复原,小殿下暂时先交由乳娘带养,不用娘娘亲自哺育。”

我想起关于明清宫廷妃嫔通常不会亲自喂养皇子公主的一些野史传说,妃嫔产下孩子后,宫中太医就会给她们服用一种断奶的药物,将皇子公主交给专门的乳娘。我虽然不太懂得如何哺乳孩子,却能感觉出自己的身体变化确实无法喂养孩子,带着几分疑惑问她们道:“是因为我身体虚弱,还是你们给我吃了什么药?”

乳娘李氏与荷儿都不敢再多言,低头静静侍立在一旁。

我眼睁睁看着朱高燧嗷嗷待哺的小可怜模样,心头虽然万分不舍兼愧疚,仍然将他递给乳娘李氏,落泪道:“宝宝,妈妈对不起你……”

乳娘等人将小婴儿抱出殿外,荷儿见我注视着她们的背影,急忙说道:“娘娘还在月子里,不可以这样哭的!”

我抬起头时,眼前闪现出一个身着淡紫纱袍常服的人影,他匆匆进殿而来,紫宸宫中侍女等人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跪地迎接,齐声叩拜道:“奴婢恭迎圣驾!”

朱棣并没有穿着朝服,他走近我床榻看视一眼,紫眸中透出深深的欣喜之色,向身后小内侍道:“传旨,赐赏紫宸宫中所有用心照顾娘娘的宫人!”

侍女们山呼“万岁”后,一起叩首谢恩,退出殿外。

我假装倦怠,轻轻合上双眸。

一阵熟悉的青草气息迎面飘来,他在床畔轻轻坐下,语气中带着无限疼惜和爱怜,说道:“你终于醒过来了,是我又让你受苦了……燧儿真像我,谢谢你给我带来如此珍贵的礼物!你们母子都是我的心肝宝贝,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我都给你们。”

我将头微微偏向床内侧,漠然应道:“我什么都不要。只问你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放我们离开这里?”

他揽住我的肩膀,仿佛按捺着心中情绪,轻声道:“蕊蕊,如果你不喜欢住在紫宸宫,我们再换一个地方就是。你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先不提这件事情好不好?”

我不得不迎向他的眸光,说道:“燧儿出生前,你亲口答应过放我们走,别告诉我你想反悔了!燧儿是我的孩子,我要带他离开这里,我会养大他的。”

他语气凝重,直视着我道:“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有多差?自己都保不住,怎么养他?燧儿是我们的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

我见他加重强调“我们的孩子”,提高声音冷冷道:“燧儿是我的,不劳你费心。”

他居然并不生气,嘴角微扬,带着一缕促狭的笑意道:“燧儿是谁的孩子,明眼人都看得出……即使你说他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只怕天下间也没有人会相信。”

朱高燧那张和朱棣一模一样的小脸和淡紫色的小眼眸,都是非常明显的遗传特征,只要是见过小婴儿的人,几乎都可以断定出他的父亲是谁。

我一时不知如何辩解,扭转头不再看他。

他见我微怒,紫眸又恢复肃重的神色,紫眸温柔视我道:“我们如今都有燧儿了,你乖一点,不要再和我赌气。你昏迷了整整三天,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如果不是后宫中恰好有朝鲜宫人与你的血型能相溶,谁都救不了你。”

原来我的救命恩人是一名朝鲜宫人,权元妍来自朝鲜国,古人不会知道血型只有有限的几种,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同族的女子,那宫人救了我,我却至今还不知道她是谁。

我见朱棣提起此事,立即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他淡然道:“姓吕,是前几年朝鲜国王进献来的歌舞伎。她不要赐赏,只想回到家乡,我命人将她送返朝鲜了。”

我沉默了一瞬,说道:“皇宫本来就是囚笼,没有人愿意一生一世活在笼中。希望你不要忘记对我们许下的诺言。”

他依然没有正面答我,只是说道:“我们先不说这件事,朝中诸事纷乱,你等我忙过这一阵……”

我见他言辞闪烁,说道:“那你出去吧,除了这件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可说。你既然那么忙,何必在这里浪费你的宝贵时间?”

他俊朗的脸色倏地暗沉下来,握住我的双手,说道:“蕊蕊,难道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连和我说几句话都这么不耐烦?”

我用力挣脱他的手,一时不小心触碰到他手上的伤口,他的掌心还缠裹着白纱布,孝陵遇刺那天割破的伤痕似乎尚未痊愈,他被我触动伤处,剑眉立刻紧簇了一下。

我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不忍,却强行压下,咬了咬牙说道:“如果你没做过让别人讨厌你的事,别人又怎么会讨厌你?”

他听到这句话,紫眸中透出失望之色,侧转过头不再看我。

两人静默良久,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景泰蓝大花瓶前,凝望着那些美丽的月季花道:“一切都是报应,是我罪有应得……是我欠你的,你尽管恨我、讨厌我吧!”

他盯着那些花朵,眉宇间带着薄怒,语气隐含着委屈和无奈,仿佛是我重重伤害了他,而不是他曾经伤害过我。

当年他北征归来撞见我和宁王在一起时,用剑大肆砍伐月季花的情形我依然记忆犹新,我惟恐他毁坏那些月季花,直起腰大叫道:“请你出去!不要随意糟蹋那些花儿!”

他回头见我并未倚靠着软枕,眸光中的犀利瞬间化为缕缕体贴和关怀,急走几步,扶住我沉声道:“还不快给我躺下!生下燧儿才几天,你不要命了吗?你这坏脾气……我马上就走,你安心歇着吧。”

我不想让他碰我,拼命挣扎。

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在我耳畔说道:“蕊蕊,你若是恨我,待你身子大好了,我让你打让你骂都没关系,不要这样闹。”

我合起眼眸不再看他。

他将我平放在床上,独自默默坐了半晌,轻轻叹息一声,走出殿外对侍女道:“用心侍候娘娘,若有半点闪失,朕惟你们是问!”

那些侍女急忙应是,我听见他脚步声逐渐远去,心头一阵迷茫,躺在床榻上渐渐睡着。

朱棣登基伊始,江淮一带部分忠心建文帝的臣子依然拼死驻守,他不但要出兵平定,还要封赏功臣、改制、祭祖、修典等等,因此他空闲的时间并不多。

随后的数日,他虽然每天都会前来看望我和朱高燧,却并没有逗留太久,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我每次都假装睡着,并不理睬他。

他默默看我一阵,然后默默离开,我们之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并不在意他是否来看望我,只盼望身体早日恢复,早日带着朱高燧返回蜀中清净之地,过几天安宁日子。

时光飞逝,二十几天后,我可以下床走动。

我立在妆镜前整理衣袂,纤瘦的身形和生育之前没有太大差异,宽大的衣裙显得空空荡荡,并不合身。

郑和换了一身新的内监服饰,带着几名宫人进殿叩首,说道:“奴才郑和奉皇上之命,为娘娘裁制新装。”

我见是他,忙道:“原来是郑公公,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你不姓马,改姓郑了吗?”

郑和有些腼腆,恭声说道:“是皇上赐赏的。说起赐姓,奴才还要多谢娘娘,那天奴才送娘娘回朝云殿后,见皇上迟迟不来,就去天坛禀报皇上,皇上当时就停止了大典,还责怪奴才去得晚了……娘娘生下四皇子后,皇上给朝云殿中宫人每人赏钞一万锭,赐奴才姓‘郑’,封奴才为内宫监了。”

郑和家的远祖“马”姓是元朝时被流放到塞外牧马的一族,朱棣将他的姓氏改换,是有意抬高他的身份,让他摆脱祖上的“罪奴”身份;内宫监地位在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掌管木、石、瓦、土、塔材、东行、西行、油漆、婚礼、火药十作,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凡国家营造宫室、陵墓,并铜锡妆奁、器用暨冰窨诸事,也是极其重要的职位。

朱棣对郑和的优待和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我对他十分感激,说道:“那天多亏有你在旁,我才能够平安生下燧儿,一直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恭喜你升迁内宫监,他既然如此提拔看重你,或许以后他还会交付更重要的事情给你做。”

郑和忙道:“皇上一向圣明,奴才既然忝居其位,一定竭尽全力当好差使,娘娘紫宸宫中所用之物,若是不够妥当,奴才即刻再去安排。”

我说道:“不用了。你听说过西洋吗?如果有机会,你可愿意去大海中游历?”

郑和误会了我的意思,答道:“奴才听说过,只是先帝《祖训》中有旨意,不得征讨西洋诸国,皇上纵有此心,或许也不会实行。”

我摇头道:“不是征讨他们,是和他们往来交好,只是中国和西洋相隔万里,大海茫茫、风云变幻,出使西洋有一定的危险性。”

郑和眼中透出希冀和坚定,说道:“奴才倒不怕艰险,也喜欢四处游历。皇上对奴才的知遇之恩,奴才无以为报,只要力所能及,必定全力以赴。”

我说道:“你懂得西洋的语言吗?”

他怔了一下,说道:“西洋的语言……奴才不懂。”

我想起文锦楼中有些外国藏书,对他道:“宫中有西洋书本,还配有插图,你若有闲暇不妨看看,如果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讨论。”

他眸光中带着开心之意,说道:“娘娘曾为女史,博学多才,奴才多谢娘娘!”他看了看我,试探着道:“娘娘的衣饰都是昔日用过的,赵王殿下满月之期将至,娘娘还是做几套新衣吧?”

我见他言辞恳切,不便再拒绝,点了点头。

郑和回头召唤裁衣宫人进殿,说道:“夏秋装各十套,你们将衣料式样拿给娘娘选。”

裁衣宫人将那些绫罗绸缎的花色样品拿到我面前,我见多半是蓝紫之色,心中立刻明白那些宫人是为讨好他,说道:“不用选了,你们自行决定吧。数量不需要那么多,减掉一半,秋装就不必做了,那个时候我也不在宫里。”

郑和听见我说“那个时候我也不在宫里”时,神情略带疑惑,却不敢询问,随即答道:“是,一切都按娘娘吩咐。”

那些裁衣宫人心灵手巧,不过片刻就将我的身材丈量完毕,叩首离去。

七月初金陵天气渐渐清凉,午后窗外荷风习习,隐约飘来荷叶的清香,我穿上郑和他们新裁制的淡紫色丝绸软缎裙,坐在朱高燧的摇篮旁,见他的小脸上挂着汗珠,于是用手中折扇轻轻替他扇风。

皇宫绣匠定制的衣服,每一件都绣工精致、色泽美丽,而且恰好合身,我低头看着衣袖上的荷花图案,暗自出神。

殿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我心知是朱棣,并未回头。

朱棣走近看了看朱高燧,将孩子从摇篮中抱起,温柔亲了一下,微笑道:“燧儿越长越像我了……”

我本来不想理睬他,见他依然穿着明黄色的箭袖龙袍,并没有更换轻便的常服,俊朗的面容微带疲惫之色,似乎刚刚从朝堂议事归来,于是面无表情道:“他刚刚睡着,别吵醒了他。”

他见我肯对他讲话,轻轻放下朱高燧,说道:“我才从勤政殿批阅完奏章,赶着过来看你们,还没用午膳,陪我吃点东西好不好?”

我语气冷淡,说道:“我用过了。”

他站起身,走到纱幔旁,对外面说道:“不用传膳,传点心来。”

数名侍女鱼贯而入,在殿中摆设好桌案,将手中托盘上的东西一碟碟放好,朱棣的午餐点心非常简单,只有一盘栗粉糕、一盘精致的小汤包、一小碟冬笋、一罐燕窝精米香粥,都是色味俱全,喷香扑鼻。

他拈起一块栗粉糕尝试了一下,递给我道:“你以前最喜欢吃这种小糕点,要不要尝一尝?马上就快满月了,不用过于忌讳。”

我这些天来一直吃着配制的药膳,虽然都是大补的药材,却并不好吃,那栗粉糕色泽金黄,带着淡淡的清甜之气,十分诱人。

我却没有接他手中的栗粉糕,只说道:“我不喜欢吃点心。”

他将手中的半块点心放下,注视我道:“听御厨说,你一直最喜欢吃这些小甜点,怎么突然转性了?难道是嫌他们做得不好?”他眸光一转,问旁边一名小内侍道:“御膳房哪位御厨做的?”

我惟恐他又多生事端,忙随手自盘中取了一块,吃了一小口。

他面带笑意注视着我吃完,问道:“好吃吗?”

我点了一下头。

小内侍忙禀道:“是一名姓袁的宫人,才选进宫来的,做糕饼手艺一等一的好,娘娘如果喜欢吃这个,奴才每天都给娘娘送一盘来!”

我说:“不必每天送,太浪费了。”

他放下玉碗,说道:“知道节俭是好习惯,山东几省最近闹蝗灾,飞蝗所到之处禾稼尽毁、草枯地赤,六畜无以为饲,许多百姓都颗粒无收,粮食的确是紧缺的东西。”

朱棣登基当年山东等地确实遭受过天灾,但是并没有造成大面积的饥荒和灾难,我本来不想向他询问朝堂政事,见他说到蝗灾,忍不住问道:“会有人挨饿吗?”

他并没有太焦虑,淡然说道:“江南六省多富庶,国库充盈,让他们开仓赈济山东,不会有太多饥民,这个倒不用担心。我只是心烦……”

他说了半截话,却不肯多说,示意侍女们撤走桌案后缓缓站起,看向摇篮中的儿子,似乎在斟酌着字句,对我说:“蕊蕊,朝臣纷纷上谏请求早日册立皇后,妙云就快到金陵了。”

我心中顿时警觉,朱棣对我说徐妙云即将到达金陵,他想向我暗示什么?

难道他依然没有放弃立我为皇后的念头?

数日前就有宫人暗中告诉我,朱棣派遣大批禁卫军前往北平迎接徐妙云和王湖衣,我并没有太多感觉,她们本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妾,都为他养育过儿女,夫贵妻荣本是理所当然,皇后和皇贵妃之位非她们二人莫属。

史载明成祖登基后册立燕王妃为皇后、苏州王氏为贵妃,徐皇后贤良淑德,是历史上少有的贤惠皇后,著有《内训》、《劝善》两部书,苏州王贵妃温柔稳重,六宫之人皆以其为典范。

我所见过的徐妙云和王湖衣与历史记载完全相符,她们为人处事无可挑剔,几乎堪称“完美”,善良、美丽、宽容、勇敢、坚定等等词汇加在一起,形容她们也绝不过分,如果说女人似水,湖衣像一湾沉静的湖水,能让人心思澄净;徐妙云像一片大海,平静中蕴涵着力量。她们才是皇后的合适人选。

他即使不选大海,也该选择一片湖水,但无论如何都不该选择我,况且,孩子平安生下来了,我也不会继续留在宫廷。

我装作没有听懂他的含意,沉默不语。

朱棣的紫眸深沉如水,说道:“她们的妃位都是当年父皇御赐,我不能不册封她们,你不要生气。”

我见朱高燧熟睡正酣,起身向内殿走去,说道:“我没理由生气,我只希望你早点放我们走。”

话音未落,我只觉身手一双有力的手突然圈住了我的腰,将我拉入怀中,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如果我不肯放你呢?”

我惊愕回头,意想不到他竟然不再遮遮掩掩,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他要违背当初对我的承诺,不会放我和朱高燧离开京城,我略带愠怒道:“无耻!堂堂一国之君,你怎么可以如此卑鄙食言,出尔反尔!”

他揽过我的肩面对着他,搂紧我道:“蕊蕊,你骂我吧,我舍不得你们走。你可以不做皇后,但是我决不能看着我最心爱的人离开我,也不能让你带走我的太子……”

我瞪大眼睛,怒斥道:“谁是你的太子?燕王世子朱高炽吗?我带他走干什么?我只要带我的燧儿走!”

他眼底露出一丝冷冽之意,说道:“我从没说过要立燕王世子为太子。我的太子,当然是我们的燧儿!我登基之时他恰好降生,他就是上天赐予我的真龙之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们母子离开我身边。”

我如同被五雷轰顶,原来朱棣竟然存着这样的心思,我几乎忘了这是一个“母凭子贵”的封建社会,几乎忘了自己面对的终究还是一个封建帝王,他更重视的是他的“太子”。

我恰好在他登基那天生下了酷似他的四皇子朱高燧,他视若上天昭示,认为朱高燧就是他的天命继承者,有意册立他为皇太子。

他登基之时对我的“承诺”,不过是欺骗我安心产下胎儿的谎言,而我,经历了那么多欺骗和磨难之后,居然还会天真地相信他的“承诺”!

我从未想过一个男人可以卑劣无耻到这种程度,罄尽全力,重重抬手,将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脸上。

他并没有躲闪,似乎早有预料。

这漫不经心、仿若胜券在握的模样让我更加怒不可遏,举手又打了他数掌。

他依然没有躲闪。

我怔怔地看着他,举起的手再无法落下,面对着这样一个男人,我永远都是一个失败者,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连我唯一的儿子都无法保护。

极度的失望和愤怒,让我的心里除了恨不再有任何感觉,连他携手陪伴我度过生死劫难时心底那一丝丝的温情都消逝无踪。

怒到极处,口不择言。我将心底积压已久的怨恨化为语言的利刃,狠狠刺向他心底最脆弱的部分。

我抬起头,对他说:“朱棣,你想欺瞒过天下人的眼睛,但是你做不到!即使你将所有的一切都粉饰一遍,谋反篡位,这四个字你永远都逃不掉!方孝友并没有说错,民心都向着朱允?,你可以杀了一个方孝友,你不能杀尽天下人!百代之后,是非黑白,自然有人评说!像你这样的昏君、暴君,只会留下千秋万代的骂名!你逼死了自己的侄子,你想一想九泉之下,该怎么对你的父亲和大哥交代吧!”

——谋反篡位,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昏君、暴君,是他最不想得到的评价。

——朱元璋、朱标,是他最不敢面对的人。

朱棣的眼神开始变得凌厉,牢牢盯住我,脸颊上被我打伤的红痕触目惊心,他捉住我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微微合上眼睛,心道:“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都随你吧,最好激怒你杀了我更好!事到如今,你连我唯一可以拥有的东西都不肯给我,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紫眸中射出愤怒与疯狂的火焰,咬牙说道:“谋反篡位?昏君、暴君?连你也是这么看我的?我本以为天下间惟有一人能够懂我、爱我,却原来……原来不过如此!”

我并不看他,冷然道:“你现在明白了?正是‘不过如此’!”

他倏地放松了我,我耳边响起一句冰冷至极的话:“蕊蕊,原来上天让你来到我身边,就是为了伤害我的!原来这世间所有人对我的痛恨,尚且不及你!你既然如此认为,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样的天子,才是昏君暴君!”

他说完了这句话,身影立刻在淡紫帷幔外消失,如一阵狂风般飞逝而去。

我并未仔细探究他话中的涵意,但是我非常清楚他的意图,他希望朱高燧能够成为他的“太子”,成为他皇权的继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