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花落燕云梦终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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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秦淮孤月

往西走了不久,我遥遥看见一座朱檐碧瓦的大宅院,轻风送来阵阵鼓乐笙箫之声,宅院门口站立着几名身着黑衣、头戴绿巾的男子,他们身穿的衣服样式很特别,像士子服,却又有着明显的差别。

明朝教坊的工作人员,戴的果然是“绿帽子”,我忍不住向朱棣眨眨眼。朱棣并不理睬我的小动作,带着我在院门前下马,一名绿巾男子笑脸相迎,牵过马的缰绳,问道:“爷来了,不知可有相熟的姑娘?”

他一边走,一边沉声说道:“听说有位擅长琴艺的铁氏,我想见她。”

那绿巾男子陪笑道:“爷真是好眼光……可惜铁氏最近感染恶疾,不便见客,坊中春花、秋月、绿草、兰香都擅长声乐,琴音都是一绝,奴才给爷引见引见她们?”

朱棣停下脚步,问道:“铁氏是感染恶疾,还是有人扬言不许她见客?教坊司所有乐伎均属官中,谁敢如此横行?”

那绿巾男子略一怔,继续陪笑道:“确实是感染恶疾。如果爷只想见她,不妨过些时候再来,再说,您身边带着这位姑娘,今天也不宜进去……”

朱棣自身边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淡淡说道:“这是我的夫人,我带她来同赏教坊声乐,并不违反大明律例,带路吧。”

那绿巾男子接过玉佩,低头裣衽道:“小人谢爷的赏,这就带爷和夫人进去,只是,爷和夫人赏琴自然不妨,冰月姑娘今天不能留客……”

男人嫖妓绝不会带着妻子来,他这句话实在很废,我忍不住道:“我们只想听她的琴声,谁要住你们这里!”

那男子忙道:“夫人说得对,爷身边有夫人这样的佳人相伴,等闲姿色当然入不了爷的法眼,是小人该死,胡说八道!”

朱棣低头看我一眼,略带笑意。

那男子带着我们穿过回廊,来到一间装潢华美的房间门前,叩门说道:“冰月,有客人前来听曲,小心伺候着!”

房间内琴案旁坐着一名女子,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红色纱衣,身材曲线隐约可见,头发挽成高髻,装饰着青色的绢花,正低头理弦。她见有人进房间来,起身离开琴案,走近我们屈身万福,说道:“冰月给爷请安。”

她轻轻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很美,就像一弯月牙。

我的头忽然剧痛了一下,我似乎曾经见过这样一双月牙般美丽、纯净的眼睛,还听过她弹奏琴曲,却想不起具体情形。

她眸光扫过我的脸,同样透出淡淡的惊讶,怔怔看着我,又看向朱棣,仿佛明白了什么,很快收敛了光芒,恭声说道:“不知爷今天想听什么曲子?”

朱棣环视房间片刻,眼神犀利,盯着铁冰月问:“丘福呢?”

铁冰月双颊浮现职业化的笑容,说道:“来到教坊司的客人,妾身从不敢问名姓,爷所说的名字,妾身闻所未闻。”

他冷冷道:“果然和铁铉一样顽固,在教坊司数年,依然不能让你们荡涤心志、重新做人吗?”

铁冰月依然保持着温煦暖人的微笑,答道:“爷既然来了,何必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妾身愿为爷弹奏一曲,以供清赏。”

他拉着我的手,一起在窗畔竹椅上坐下,眼神冰冷,看向她道:“我等着他过来。”

铁冰月一边弹奏,一边曼声歌唱。

琴曲的调子很熟悉,她的歌声哀婉悠扬,配合着清越的琴声,令人不禁赞赏,我越听越觉得熟悉,说道:“你是……济南人?”

她向我微笑示意,我有心过去看案上的琴谱,离开朱棣身边向她轻轻走过去。

刚刚走到琴案旁边,琴声嘎然而止,眼前数枚银白色的光影向我袭击而来,我还没看清那是什么,手臂上一阵痛,只听朱棣一声怒喝道:“大胆逆贼!”

我被他抓入怀中,又听见飕飕数声轻响和铁冰月的大笑声:“朱棣,你这昏君!我等了整整四年,今天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她,李景隆这叛贼为求荣华富贵,将自己的女人都献给你了,实在是报应啊报应!”

朱棣紧紧抱住我,自腰带间抽出一道软剑,剑身如同游龙出水,向铁冰月直刺过去,一阵剑器破空的钝响之后,他抓住我退后数步。

我惊魂稍定,看见他并没有损伤,铁冰月却扑倒在地面上,手中暗器零散坠落,左右手臂上都有一道浅浅的伤痕,这两道小小伤口不至于让她丧命,却不能再发暗器伤人。

他冷冷注视着她,说道:“当初若不是念及你们身为闺阁女子,不必共担父兄之罪,朕就不该饶你们一命!图谋暗算朕的人数不胜数,朕本不想与女子计较,为什么无缘无故伤害蕊蕊?”

铁冰月抬起头,眸中射出屈辱和愤怒的光影,说道:“我出卖自己的身体,伺候他,讨他欢心,才学到了这个……你们逼我沦落教坊司,我的身体虽然被他们糟蹋过,我的心却是干净的。元妍,你为了得到荣华富贵抛弃结发之夫,我看不起你这样的女人……”

她的话让我惊愕不已,我曾经为了荣华富贵抛弃李景隆?印象中我确实和他有过肌肤之亲,但是我又怎么会成为朱棣的贤妃呢?

我听见她的话,立刻抬头问朱棣道:“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吗?你告诉我!”

朱棣眸光更冷,眼中寒光如刀,对她说道:“你若再敢胡言乱语侮辱她一句,别怪朕手下无情!”

正在此时,房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名武官闯进,怒声说道:“是谁敢动本国公的女人?”

他本是气势汹汹大怒而来,眼光触及到朱棣的时候,愤然的神情立刻收敛,瞠目结舌,跪地道:“微臣该死,不慎惊扰圣驾,皇上恕罪!”

朱棣转身道:“丘福,你起来吧,朕竟然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今都用在教坊司了。今日之事,朕想听听你的解释。”

丘福打量了房间中的情形,心中明白了大概,急忙叩首道:“当年冰月被发落到军营里充当军妓,臣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奉旨来到教坊司,臣只是想尽力保护她,让她少受些痛苦折磨,并非有意违抗皇上旨意……请皇上责罚!”

朱棣放缓了声音道:“当年在东昌你以性命保护朕,朕不会忘记你的功勋。你可知道她今天用暗器偷袭娘娘?这暗器手法,大约也是你传授与她的?”

丘福听着他这轻轻淡淡的几句话,伏地不起,说道:“是臣昔日教给她护身的……臣不知道她会有此图谋,臣罔顾国法,辜负浩荡皇恩,甘心领罪!”

朱棣道:“你为她如此,你可知道,她对你又有几分真心真意?还是另有目的?”

丘福闻言抬起头,远远看看铁冰月,茫然道:“冰月,当年你爹爹在金殿众辱骂皇上,皇上并没有株连铁家族人,你这又是何苦?”

铁冰月匍匐在地面上,头上那朵青色的绢花摇摇欲坠,眼泪沿着双颊滑落,说道:“你不用教训我!难道他杀了我的爹爹,让我家家破人亡,将我送到这人间地狱来,我还应该感激他吗?我恨不得将你们这些衣冠禽兽一个个都杀了!”

丘福注意到她手臂伤痕,顾不上看朱棣脸色,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坚毅的脸色流露出轻痛,急促说道:“皇上初登大宝,如果饶过了你爹爹,怎能让天下万民、外邦异族心服?大明江山如何稳固?无论如何,先保住自己性命要紧!我劝过你多少次,你为什么不肯听?”

铁冰月摔开他的手道:“下流的逆贼,别碰我!”

丘福的眼角隐隐有泪滑落,拥紧她道:“冰月,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骂我吧。我知道你恨我当年在军营中夺走了你的清白,还亲手将你送到教坊司来……但是,皇上没有错,他只能这样做!”

铁冰月不为所动,也不挣扎,却冷笑道:“你既然要做他的忠心奴才,不用到我面前来假惺惺,真心喜欢我?那些男人让我陪酒唱曲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们在床上肆意欺负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丘福神情悲戚,却说不出话。

我明白了当年的事情经过。

朱棣登基之时,铁铉当面痛骂过他,让新皇帝十分难堪,他不但处死了铁铉,还将铁冰月这个尚书家的千金小姐先送到军营赏给有功之臣,随后发配教坊司沦为歌妓。

我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对于那些遗忘的过去逐渐有了一种恐惧的感觉,不知道那些渺茫不可知的“过去”里还有多少这样的“残忍”、这样的“仇恨”。

我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大步。

朱棣神情紧张,说道:“蕊蕊,你怎么了?”

我定定看着他,说:“你告诉我,他们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我决不会和一个魔鬼生活在一起!”

他脸色逐渐笼罩上一层黯青,靠近我道:“蕊蕊,我不是魔鬼,当年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我看着丘福痛哭的模样,说道:“当初是迫不得已,现在呢?一定要毁了她的一生吗?”

丘福听见了我们的对话,放开铁冰月,叩首恳求道:“臣愿意放弃国公之位,请求皇上网开一面,将她脱离教坊司属籍,赐归故里,所有罪责臣愿意一力承担。”

朱棣缓缓道:“丘福,如果国公府中缺人侍候,你尽管对朕明言。朕后宫美人无数,皆可任你挑选,何必为了一个教坊乐伎有失体统?”

丘福低头沉默不语,过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请皇上恕臣之罪,臣有一句话不得不说。皇上与贤妃娘娘历尽劫难重归于好,数年深情不移,臣对冰月,同样如此。”

朱棣似乎默许了他的请求,转身出了房间。

我追赶上去,说道:“你答应了吗?”

他径自前行出了教坊司大门,解下马的缰绳,跃上马背才对我说:“我如果不答应,你岂不是要天天做恶梦?”

我见他宽宥铁冰月,心中只替她和丘福开心,却没料到朱棣会因为我刚才说他是“魔鬼”而生气,他剑眉一挑,策马扬鞭,似乎准备丢下我独自回皇宫去。

收受我们玉佩的那绿巾男子从门内出来,跪在我面前,面如土色,颤抖着将那玉佩递给我道:“奴才有眼无珠、罪该万死,今日冒犯了皇上和娘娘,请娘娘收回皇上所赐宝物!”

我接过玉佩,向他的背影投掷过去,顿足叫道:“朱棣,你这坏蛋!”

他的身影去而复返,将那玉佩接在手中,顺势将我掠上马背,捉住我的双手低声道:“又骂我?我哪里坏了?”

我负气说道:“你想丢下我……”话一出口,立刻察觉不对,急忙煞住话头。

他爽朗大笑,亲亲我的鼻尖,说道:“我怎么舍得丢下你?这么多年了,我们早就分不开了。”

我抓着他的衣襟,轻咬他的下颌。

他身躯微微一颤,低语道:“小妖精,回到宫里,看我怎么整治你……”

我们回到谨身殿,他向小内侍道:“传旨,让贵妃娘娘和赵王一起过来用晚膳。”

小内侍去后不久,在坤宁宫所见过的贵妃王湖衣带着小赵王一起进殿,向朱棣行礼。小赵王乖乖跟随在她身旁,机灵的眼眸带着惊喜,见朱棣示意他过来,立刻连蹦带跳扑到他怀中,唤道:“父皇!儿臣来了!”

朱棣牵住他的小手,小赵王鼓起腮帮,向我眨眨眼打招呼。

我一直静静打量着他,他的脸虽然酷似朱棣,仔细看倒依稀有些我的影子,连这调皮眨眼的小动作和我的习惯一模一样。

我在他面前蹲下,微笑道:“你还认识我吗?”

他认真看看我,又认真点了点头,将胖乎乎的小手放在唇边“嘘”了一下,眼神却偷偷看向朱棣,原来他担心我将他踩着小内侍们爬上宫墙头的事情告诉朱棣。

我向他眨了一下眼睛,他咧着小嘴得意微笑,脸颊旁露出两个浅浅的笑涡。

朱棣对他说道:“快叫母妃。”

湖衣听见这句话,轻轻咳嗽了几声,朱棣和她眸光交错了一瞬,依然低头对小赵王道:“快叫啊。”

小赵王怯生生看看我,又看看湖衣,再看看朱棣,小声唤道:“母妃。”

我向前一步握紧他的小手,说道:“你真乖!”

他的小紫眸中透着迷惑,继续嘟囔:“为什么还有一个母妃……”

湖衣急忙走近,柔声道:“燧儿,还记得父皇的花园里有两只小鹦鹉吗?让她们带你去玩,看看它们长大些没有?”

小赵王似乎很听她的话,立刻说:“好!”他缩回小手,一溜烟跑掉了。

我站起身遥望着他的背影,湖衣走近我,温柔笑道:“燧儿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他虽然有些淘气,却淘气得可爱,让人不忍心责怪他,有时候还很会体贴人……”

朱棣面对湖衣的时候,说话的语气温柔得如同一池春水:“燧儿能这么乖,多亏你这些年的养育教导,他一定不会忘记你是他的母妃。”

他转向我,对我说道:“你喜欢他吗?让他陪你一起去蜀中好不好?”

这句话打破了湖衣的温柔沉静,她将眸光直直投向朱棣,急忙说道:“皇上,难道妹妹要带走燧儿吗?”

朱棣侧过身子,不带任何情绪,淡淡说道:“蜀中太寂寞了,你身边还有玉涵,还有亭亭和玉立,这些年辛苦你了,让燧儿陪着蕊蕊出宫去吧。”

湖衣听见他的话,眼圈立刻红了,说道:“皇上莫非忘记了五年前袁珙他们所占卜之卦象吗?他们不能……”

我虽然喜欢小赵王,但是见到湖衣伤心之态,不忍心见到朱棣将他们母子强行拆散,说道:“不用了,让他留在姐姐身边吧。”

朱棣扶住我的双肩,紫眸看向我,轻轻说道:“蕊蕊,你听清楚,燧儿不是贵妃亲生的,他是我们的骨肉,是你的孩子。”

我咬了咬双唇,传来些许痛觉,我确信这不是梦境,朱棣在告诉我,我曾经为他生下过一个小男孩,就是眼前的小赵王。

我不敢相信他的话,怔怔看着他和湖衣。

湖衣幽幽看向我,温婉的声音略带凝咽:“好妹妹,燧儿是你的孩子……当年你昏迷之时,有相士说燧儿与妹妹命中相刑克,不能相认,否则其中一人必定有性命之忧。所以皇上让燧儿呼唤我母妃,代替妹妹养育着他,如今妹妹醒来,我并非不愿意将燧儿还给你,只是担心万一卦象是真……”

朱棣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蕊蕊既然醒来了,应该没有什么妨碍。”

他们的话并不像是假话,而且我对小赵王那种发自内心的亲近,除了母子亲情之外,很难用别的原因来解释。

四年来,我没能和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起生活、看着他健康快乐成长,是湖衣代替我承担了母亲的责任,悉心养育小赵王,我看得出她对这个孩子所倾注的爱,心中只觉得惭愧和遗憾。

我却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卦象”落在我的头上,我知道生产的时候遭遇过生死劫难,后来又无意中了苗疆巫术昏迷,但是这一切和小赵王并不一定有什么必然联系。朱棣既然决定告诉我,说明他并不太相信这个所谓的“卦象”。

但是,湖衣的伤感让我有了一丝犹豫,虽然有成群的宫人乳母侍候,湖衣抚育小赵王也十分辛苦劳累,我怎么忍心夺走他?

我对湖衣说:“姐姐,你对燧儿视如己出,我无以为报。如果……如果你舍不得他,我带他出宫住一段时间就让他回来吧。”

湖衣的美眸中透出惊讶,注视着我,轻轻道:“真的吗?”

朱棣对她说道:“用过晚膳你就带燧儿回去,替他准备准备,我明天就送他们母子走。”

当天夜晚,外面雪花飘扬,谨身殿中设有地笼,十分温暖。

朱棣身着一件单衣,正在灯下挥笔作画,画中女子手抚琴弦,头顶一轮明月,身后湖水清瀛,小桥倒映,画旁一首苏轼的《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只写了半阕:

“翠娥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听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

我隐隐约约记得一个明月高悬的雨后夜晚,我和李景隆在湖边亲密相拥时,似乎曾经有个淡淡的紫色身影黯然离去,却无法肯定那人是不是他。

我走近他身边时,他停下手中的笔,说道:“我让西洋天师汤若拉陪你一起去,你是蜀中唐门的小姐,他们见你回家,一定不会慢待你。除了燧儿,我还找了一个人与你同去,有他们陪伴着你,你就不会觉得寂寞孤单了。”

我好奇问道:“是谁?”

他轻轻道:“你姐姐和柱国公道衍的女儿,道衍正想让她回唐门,去你姐姐坟前祭拜。”

我忽然想起了这个看似霸道的皇帝对我种种亲密宠溺的情形,心中泛起淡淡的不舍之意,依靠着他说:“你会去看我吗?”

他的剑眉微微扬起,仿佛心神摇动,亲吻着我的脸颊,低语道:“你是我最心疼的宝贝,我怎么舍得不去看你?”

我望着他那双熟悉又深邃的紫眸,迟疑着问道:“你……爱我吗?”

他忍不住搂住我的纤腰,眼中带着依恋和渴求,轻轻说道:“如果没有爱,怎么会有这么多年的魂牵梦萦?”

我带着些许的激动,心跳加快了几分,说道:“真的吗?可是,我不记得你……”

他温柔说道:“我让你回唐家堡去,就是要让你想起来所有关于我们的一切,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们的映柳小筑,我们的燧儿……”

我身子微微颤抖,躲闪着他的亲密举止,说道:“你今天还要听我给你讲故事吗?”

他俊朗的脸近在咫尺,带着些许嗔意道:“我不要听,你今晚无论如何都别想躲着我了……”

谨身殿内,银烛高烧。

我用发丝磨蹭着他结实的胸膛,问道:“‘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你写这阕词,是伤心我们离别吗?”

他气息稍定,说道:“明天送你们到蜀中后,我就去北京,你和我一南一北,难道不是天涯遥远吗?”

我怔了一下,说:“你要去北京?”

他替我理顺发丝,说道:“朝中琐事都交给了太子,还有六部官员协助,不用我管太多。天子守边关,君王死社稷,北边蒙古外患未除,我不放心。”

“天子守边关,君王死社稷”,这句话又让我想起了一些历史片断。

我记得这句话是明成祖朱棣对明代皇帝、朱家子孙的要求,朱家历代皇帝都恪守着他的教训,最后一位崇祯皇帝朱由检,在清兵入关破城之际选择了自尽,并没有逃亡。

永乐初年,明朝最大的威胁并不是西南的小国,也不是西洋海盗或者倭寇,而是北面彪悍的蒙古人。当年朱棣在漠北镇守,加上边境的其他八位塞王连成一线,北蒙古并不敢轻举妄动。“靖难之役”这场内战进行了三年之久,蒙古正好借此机会休养生息,其间秦王、晋王先后薨逝,代王被废,宁王改封江西,北边防线破坏殆尽。一旦边防有变,蒙古的铁蹄必将再入中原。

但是朱棣不再是燕王,大明皇帝亲自镇守边境,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我心有感触,缩进他怀中道:“你一定要小心,北蒙古人很凶悍的。”

他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会小心应付他们,我刚才写那阕词的下半段,你记得吗?”

我点头,轻轻念出那首《江城子》的下阕道:“画堂新构近孤山,曲阑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他凝视着我,眼神却异常复杂,说道:“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明年春天,我一定去接你。但是你要答应我,无论你想起了什么,都要快快乐乐地回到我身边来。”

我顺从地点点头,他笑着亲了我一下,吹灭了帐外烛火。

次日我们前往凤泽宫时,西洋人汤若拉与郑和等人早已候在宫门前,宫人侍女一片忙碌,替朱高燧准备着随身物品,湖衣正对他轻声嘱咐:“到了蜀中,要听母妃的话,不可以任性,父皇会去看你们的。”

朱高燧一边点头一边问:“蜀中好玩吗?”

朱棣道:“青城山中不会有皇宫这么多规矩,母妃会陪你读书、陪你玩的。唐家堡中人都会种植花草、会制造铁器,如果你学会了他们的轻功,爬上宫墙就很容易了。”

朱高燧的小紫眸立刻流露出无限向往之意,靠近湖衣说:“我要去!母妃,我们一起去吧,父皇也去!”

湖衣温柔解释道:“我暂时不能去,父皇也不能去,你和母妃先去,好不好?”

他的小脸略有失望,眸光带着探询和亲近向我看过来。

我伸出手,微笑说道:“燧儿以后就跟着我了,如果你想母妃,让郑和带你回来住些时候,好不好?”

他终于点头,试着靠近我,乖巧答道:“好。”

我搂着他小小软软的身体,闻到他身上奶香的味道,久违的激动和喜悦心情漫溢心头,说道:“宝宝真乖!”

湖衣看着我们,婉言道:“妹妹,袁珙他们所言虽然不可全信,妹妹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

我抱着朱高燧站起,对她说道:“姐姐对燧儿的关怀,我永远都会铭记于心,燧儿会常回来看姐姐的。”

湖衣眼中带着眷恋不舍,抚摸着朱高燧的头发。

一名内侍走进禀道:“奴婢奉皇上旨意,送柱国公千金唐姑娘前来觐见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朱棣道:“宣他们进来吧。”

那内侍退后一步,向外宣道:“贵妃娘娘有旨,请柱国公觐见。”

藕荷色的帐幔后走出一名中年官员和一名玫瑰红色纱衫的少女,那官员向朱棣叩首,说道:“臣道衍参见皇上、娘娘。”

身后少女举止落落大方,盈盈几步走到殿中,向我们行礼,说道:“唐飞琼参见皇上、贵妃娘娘、贤妃娘娘!”她行完礼,向我走过来,低头唤道:“姨娘。”

殿中所有宫人看到她的时候,几乎都不由自主向我看过来,十六岁的唐飞琼与我面貌虽然不太相同,神情气质却酷似,我们两人站在一起,乍看之下,一定很像孪生姐妹。

我茫然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道衍低头轻声道:“启禀皇上,越姬还在滨州,飞琼刚来金陵不久,至今没有去过唐家堡,娘娘回蜀中,正好将飞琼带去,让她陪着蕙蕙……”

朱棣向我说道:“飞琼是你姐姐的女儿,这个名字是你当年对着漫天大雪所取,有她和燧儿陪伴你,你不会太寂寞了。”

朱高燧小眼珠转动,悄悄问湖衣道:“这位姐姐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湖衣轻轻点了点头,朱高燧仿佛记起了什么,突然对唐飞琼说道:“哦,你是……”

我们都没有在意他说什么,车马都已备齐,我们一行数人告别湖衣离开皇宫。

自古蜀道难行,从金陵到蜀中唐家堡,我们走了整整两天。

唐家堡众人提前得到消息,都在堡前等候,我走下马车,一名俏丽动人的绿衣女子带着惊喜扑过来,叫道:“是二小姐!真的是二小姐回来了!”

她喜极而泣,抓住我的手说:“奴婢日夜盼望,小姐终于回来了!可惜香云她……”

“香云”这个名字让我的心颤了一下,脱口叫出她的名字:“安云!”

她含泪点头道:“是安云,奴婢都变老了,小姐还是那么美……”

我略带歉意,说道:“我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情。”

她忙道:“小姐当年追小獐子时从山上摔下来过,奴婢会慢慢告诉小姐的。”

唐飞琼站立在我身后,说道:“安云姑姑,猜猜我是谁?”

安云看到她,更加激动,拭泪道:“一定是大小姐的千金,真像大小姐!”

朱高燧蹦蹦跳跳下了马车,学着唐飞琼的样子,歪着小脑袋说:“安云姑姑,你再猜猜我是谁?”

安云俯身哄道:“是我们唐家堡的小主子啊,我猜得对不对?”

朱高燧拍着小手说:“不对,我姓朱,不姓唐。”

他和唐飞琼一路相处得非常好,唐飞琼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大笑道:“我本来姓姚,不姓唐,你可以和我一样改姓啊!”

朱高燧想了想,对朱棣说:“父皇,我可不可以改姓唐?”

朱棣抱起他,说道:“不可以。燧儿你是父皇最珍贵的孩子……”他低声对朱高燧又说了几句话,朱高燧看着我,不停点头。

朱棣放下朱高燧,对我轻声道:“蕊蕊,我把燧儿交给你了。”

我握着朱高燧的小手,微微一笑:“我会照顾好他的。”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紫眸中犹带着一丝眷恋,却依然纵身上骑,绝尘而去。

我仰望着莽莽苍苍的青城山,天高云淡,“剑门关”三字跃入眼帘,纷飞的大雪将山间覆盖上一层银白。

他和随行锦衣卫的身影一路向北,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