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骂人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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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五斗米、华轩、折腰及其它

最近,读到了一篇报导,写了一位作家对于自己的信念。说这位作家当年被打发回到老家落户为农,陷入一个相当绝望的境地,前景十分渺茫的时候,他对他的妻子表示这样的雄心和自信,总有一天,他还会有小轿车坐。

这很有意思,使我知道人在逆境之中,是可以找到各式各样的美丽的梦来鼓舞自己生存下去,不一定那么崇高和冠冕堂皇的。从文学角度看,这种符合人物性格的真实,应该是可信的。

我觉得这位作家的可爱之处,就是坦率。一个不掩饰内心想法的人,总要比那些口不对心的人容易接近,何况想坐小轿车,比起项羽“彼可取而代也”,刘邦的“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一心造反,藐视皇上,要规矩得多。比起拿破仑说的,一个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野心,要本份得多。最远大宏伟的理想,就是屁股后面冒烟,是无可非议的。

车在中国古代,泛称轩。什么人坐什么轩,挺有讲究的。《三国志》载董卓得势后,“京师地震,卓又问邕。邕对曰:‘地动阴盛,大臣逾制之所致也。公乘青盖车,远近以为非宜。’卓从之,更乘金华皂盖车也。”董卓权倾一时,也不好意思躐等逾格,可见轩是代表着官职大小官阶高低的,也是一种权威的体现。文人也不例外,《新唐书》记载诗人李贺七岁,以神童名,韩愈等老前辈去看他的时候,他献上的一首诗,题名叫《高轩过》,也是很神往他们乘坐的车子的。由此得知,从老祖宗起,把坐车的和当官的,基本上当作一回事了。

不过,文人有愿意当官坐车的,也有不愿意当官坐车的。写《桃花源记》的陶渊明,属于后一类。《晋书》的《隐逸传》里,这样讲的:“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此公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传说,从此名垂千古。要是研究一下五斗米的价值,就会觉得陶老先生未免小题大作,真不如那位作家怎么想怎么做,更接近本色。他认为小轿车是最高境界,终生为之奋斗。而且和记者谈话时,大概已经坐在皇冠或者奔驰里了,才生出这番得意的感慨的。

假如是一辆桑塔那或者奥迪,而不是五斗米的话,恐怕陶潜也得掂量掂量吧?

过去,念书的时候,语文老师说,五斗米是一份俸禄。但并未讲究是年薪呢,还是月薪?就算一个月发给五斗米,就算古代的量器比今天大,半石米也只是百斤左右,二十来块钱的样子。说实在的,陶渊明要不要这点俸禄,还真是无所谓。放弃这份低工资,得到一份清高,何乐而不为呢?清高是视情况而定的,后来刺史王弘见他老人家连双像样的鞋也穿不出来,给他订做了一双,当然不是意大利名牌货,他不也收下了吗?

不论按古代或近代的生活标准,五斗米确实是太少了,大概每餐只能以咸菜下饭,炒鸡蛋也吃不起的,属于不致饿毙的水平。何况他有捏两盅的习惯呢?在《五柳先生传》里这样自况过:“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而陶潜又没有自己的党羽,动不动请他去赴宴;宴后,也没有人拍他马屁,住口袋里塞茅台酒,外加一只烤鸭之类。所以,他不清高也没有别的法子。

怪不得晋人尚空谈,勤劳奉仕就这么一点微薄的报酬,还真不如侃大山呢!不过,话说回来,假如不是五斗米,而是五百斗,一千斗,或者更多,为了这份钱,我猜不出陶渊明,会不会在腰里系上一根带子,去见那位督邮?

因为知识分子虽然讲清高,其实,这种情操,只能是相对而言。进入高度物质化的社会,清高必然要受物欲的制约了。你要清高,物质上就得舍弃一点;你什么都丢不下,又要当官,又要坐小轿车,又要吃不掏腰包的宴会,那你的清高恐怕剩不下多少啦!

不过,这种事情,也非鱼和熊掌那样绝对地不可兼得,聪明人照样能够两全其美,一方面,革命的词藻,是不能少的,另一方面,实惠当然也不怕多的。假如五柳先生见到这些左右逢源的文士,围着肥牛火锅,喝着扎啤茅台,讨论反资防修,狠斗私字于一霎那间的和谐统一,恐怕他对于自己那种“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的日子,就不能那样怡然自得地“晏如也”了。

正如人和人不尽相同,作家和作家也是各式各样的。陶潜是位真正风雅的作家,这是没错的。他崇尚自然,爱好自由,害怕热闹,愿意隐遁,是个来不及逃避庸俗的,喜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派诗人。所以远离尘嚣,“躬耕自资”,那是他“颖脱不羁,任真自得”的天性,看来,他确实安贫乐道,不求闻达。不折腰也许是句气话,不想当官大概倒是本意。

他和后来被人讽刺为“翩翩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以隐逸邀名的人不同;和时下那些虽隐而不遁,却总是不甘寂寞,动不动骂街解恨的人也不同。他只求“樽中酒不空”,就相当满足了。

有一次,那位刺史王弘,突然关心起他来,“问其所乘。答云,素有脚疾,向乘篮舆,亦足自返。乃令一门生二儿,共举之至州,而言笑赏适,不觉有羡于华轩也!”这就让人肃然起敬了,如果说,五斗米是老先生在故作姿态的话,那么,对于华轩的毫不动心,半点也不羡慕,倒表明他对于官场的兴趣,确实是淡泊的。如果这老人家“采菊东篱下,悠然羡‘华轩’”的话,他也许就写不出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诗文了。

从这个意义考虑,如果陶渊明活在今天,宁愿他多多热衷“人头马”,或者“XO”一些,少去做“桑塔那”,或者“奥迪”的梦,对文学说不定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