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一声大响,舞阳剑摔倒在地上,郭敖踉跄后退,他双目中尽是惊惧,突然暴怒道:“你……你胡说!你再敢胡说半个字,我一定杀了你,杀了你!”
他一把抓住步剑尘的肩头,内力狂涌而出,将步剑尘的肩胛骨捏得咯咯作响。
步剑尘一动不动,脸上却是寂静的萧索:“秋璇是阁主于长空于跟仲君姬云裳的亲生女儿,我本以为你知道的!”
郭敖的身子突然蜷缩起来,在那袭赤金色的长袍中瑟瑟发抖,他眼神斜斜向上,望向姬云裳。
姬云裳猝然阖上双目,手中的暗狱曼荼罗宛如风中之烛,在无边的杀气众微微震颤。
郭敖缓缓放手,双脚一软,坐倒在地。他脑海中一片混乱。
“秋璇是你的妹妹。”
一个意识清晰无比地跃浮在这团凌乱中:你犯下了滔天罪行,从此,你将被最卑鄙淫邪的人所不齿。
他痛苦地抱住了头,使劲将脸埋向地面,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这一生都在艰苦中度过,甚至连本来的姓氏都舍弃了。他有着天下无敌的父亲,却让他背负了一生都甩不开的沉重枷锁。他一辈子都想对别人好,为此他从华山舍身崖上跳过,被别人用剑刺过,但他都无怨无悔,坚定地认为应该将自己的武功奉献给所有的人。就算他背弃了友情,也只是想保护更多的人。
但为什么会缔造这样的结局?老天是瞎的么?他还怎么去面对他的属下,面对他那光荣而天真的梦想?
一阵沙哑的狂笑自郭敖口中发出,他慢慢抬头,站了起来。他的瞳孔邪异地扩张着,将整个眼珠占满。那漆黑就仿佛拥有无限的力量一般,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光芒。
巨大的长袍无风自鼓,金光红影簇拥下,就听郭敖大笑道:“假的,都是骗人的。全都想骗我,所以串通起来编了这么好的理由。你们以为我会相信么?”
姬云裳怒道:“畜生!你还在执迷不悟?”
郭敖那邪异的眸子深深注视着她,冷笑道:“尤其是你,你这个凭借一本正经掩蔽自己的坏女人。你的罪,让你该受天下最残酷的惩罚。”
他霍然回头,眸子中仿佛放出了乌黑的光,紧紧吸引住步剑尘的目光。
郭敖的声音仿佛是一圈绳索,卷住了他的心:
“因为她弑杀了自己的亲夫。”
步剑尘一凛,他看了姬云裳一眼,决断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他们伉俪之情甚笃,是绝不可能相互残杀的!”
他喃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的!”
郭敖的眸子宛如针一般刺着他:“其实你在听到的一瞬间,就已经相信了,是不是?因为以于长空的武功,本就没有人能杀了他的。既然他死了,那他就有着非死不可的理由。”
他靠近步剑尘的耳朵,轻柔地,仿佛揭开秘密的轻纱,轻声道:“也许这理由就是她?”
他看着步剑尘脸上神色的剧变,大笑了起来:“也许你应该亲自问问姬云裳,看她是怎么回答的。”
步剑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姬云裳,姬云裳的脸却是冰冷一片。神秘而诡异的笑容聚拢在郭敖的脸上,他的双目放射出奇异的光彩,对于自己所安排的这个局,显然投注了足够的热情:“她一定对自己当年的那一剑极为得意,因为它杀死了天下第一高手。”
郭敖拥起那身宽大的红袍,疯狂地大笑起来,不管步剑尘与姬云裳的脸色在他那响彻云霄的笑声中变得极为苍白。步剑尘嘴角颤抖,刚要问话,郭敖笑声倏然停住,将手指竖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嘘!先别急,等大家都到了再问。”
话音未落,他猛地挥拳向身旁的一方石像砸去。
那石像顶端雕着一块九转铃,机簧牵动,石铃在他这一击下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那啸声腾空而起,洞穿虚生白月宫,直达苍穹!
这是虚生白月宫中,紧急召集阁众的机关。
只消片刻,虚生白月宫中就多了不少人,每一个都惊骇的望着姬云裳、步剑尘还有郭敖,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即便是紧急之下,敲响九转铃,虚生白月宫也不是每个华音阁弟子都能进来的。
来的,都是华音阁中职位可观者。
郭敖满意的看着这些人,手指一根根蜷起来,仿佛在数算着什么,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好了,该来的都来了。”
步剑尘却沉默起来,他甚至不敢看姬云裳,因为他害怕自己真的问出这句话来。
只要问了,他跟姬云裳之间的信任就完全崩塌。
姬云裳脸上的惊讶,愤怒,伤痛一丝一丝收起,回复成她本来的冰冷。她那本可颠倒众生的面容此刻却仿佛是一件精雕细刻的玉器,笼罩着着冷傲与威严的光。
这冰冷骄傲的后面,是一颗什么样的心呢?
她没有抬头,只凝望着步剑尘的影子,那是在夕阳的光下,急速地抖动着的影子。
她知道步剑尘的心中正在剧烈地交战。
骗过郭敖,率众前去昆仑,本是她的计策。一切如她所料,她已找到了那个人,定下了万无一失的计划。无需多久,郭敖就会恢复成以前那个江湖浪子,华音阁也会选出新的主人。
然而,即便是她,也会有算错的时候。
她绝没有想到郭敖会突然侵犯秋璇,没有想到自己的盛怒,更没有想到郭敖会在此刻,将她那隐藏多年的伤痛提起。
“因为她弑杀了自己的亲夫。”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她的心中就已响起破碎的声音。
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句话能让她如此动容,如此悲伤!
这不是伤在剑心诀之下,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这个簇拥在一身华服中的少年暴君,这个她曾一心一意想要帮助、辅佐的孩子。
她的笑有些无奈,也有些悲哀。
虚生白月宫中一片沉寂,华音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姬云裳身上,目光中充满了惊骇、愤怒与期待。
期待的是姬云裳的辩解,愤怒的却是对郭敖的愤怒。
每一个华音阁弟子都已下定决心,只要仲君说一句不是,他们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郭敖这胡言乱语、血口喷人的混蛋砍成两段。
绝没有人能侮辱阁主于长空,也没有人能侮辱仲君姬云裳!
二十年来,这两个名字都他们的骄傲,他们的信念!
灼灼目光中,姬云裳徐徐抬头。
她凝望着步剑尘,声如凤吟:“他说的不错,长空……是我杀的。”
四周一片惊声,每一个人都骇然望着姬云裳,脸上只剩下一片灰色。
那是一切都已坍塌后的灰色。
步剑尘头猛然抬起,直直地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姬云裳淡淡地笑着,她知道,若是另一个人对她说这句话,她也一定会极度惊讶。
她也一定会像步剑尘那样,为于长空报仇的。但奇怪的是,她不再悲伤,她甚至有些解脱的感觉。
终于说出去了。
这一剑,于长空是笑着去了,但她却在午夜梦回时,数度泪湿满襟。那一剑斩断的并不只是生命,而是数十年的恩爱,数十年的相思。
这些都是债。
步剑尘的颤抖霍然停止,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辛凉。他的声音仿佛是秋天里的枯草,没有一丝生命:“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我?
姬云裳的笑更加凄凉:“为什么是我?”
步剑尘突然暴怒起来:“你可知道我发誓要为阁主报仇的么?我若不能手仞凶手,所有与我有关者全都沦入地狱,受万世刑罚,永世不得超生!”
什么样的誓言,能够这么恶毒?
步剑尘深深陷进自己的狂怒中:“你可知道,我发的是血誓啊!”
姬云裳的瞳孔骤然收缩:“你去过血池?”
步剑尘惨然点头,一字字道:“你该知道,在那个禁忌之地发过的誓,一定会应验的。”
姬云裳涩然苦笑道:“你为什么要发这样的誓?”
步剑尘惨笑:“因为阁主对我的恩情实在太重,我无法报答。”
突然,一声尖响,丝竹剑拔鞘而出,指向姬云裳。
姬云裳脸色映在细长的剑身上,阴晴不定。
步剑尘一声长啸,丝竹剑顿时幻起千层剑光,向姬云裳袭去。
他知道自己修为与姬云裳差得太远,这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他也知道自己赢得过姬云裳的机会不足一成,所以早就做好了将鲜血酬知己的决断。
只是他无法放得下小鸾,他那孱弱多难的女儿。
眼泪几乎要模糊了视线,巨大的伤痛让他的神智都开始恍惚。
丝竹剑一窒,步剑尘猛然抬头,就见剑身已完全没入姬云裳的体内。姬云裳竟然完全没有招架,躲闪。
步剑尘大骇,忍不住放开剑柄,细长的丝竹剑在姬云裳的胸前抖动着,仿佛是一个夙世轮回的印记。
他忍不住大叫道:“你为什么不躲开?”
姬云裳惨然一笑,没有回答。她握着丝竹剑的剑柄,一寸寸将它拔出。
骨骼破碎的声音无比刺耳,大蓬鲜血在她指间开谢,但她的笑容中却有份释然,因为她终于偿还了这一剑。
于是,数十年的恩爱,数十年的相思,都不再为空。
她的声音也仿佛来自天际:“我这条命已经还给了华音阁,自此,再没有承诺能拘束我。”
她的目光投向郭敖,这目光剥离了愤怒与悲伤,唯留下一片澄静。
令人心胆俱寒的澄静。
郭敖的心也不禁被这寒意所摄,剧烈的颤动了一下。
随即,他的心中涌起一阵狂怒,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已经重伤至此,他却还是惧怕她!
他冲上前去,将姬云裳手中的丝竹剑夺过,用力在空中挥舞着:“那又如何?又如何?”
姬云裳任由他将剑夺去,只淡淡一笑:“我若今日不死,日后千山万水,也要斩你于剑下!”
没有过多的威胁,这句话从她口中而出,已是足以匹敌死神的诅咒。
郭敖呆了呆,突然狂笑道:“我等着,我等着你!”他手中长剑一抖,就要向姬云裳斩落。
步剑尘嘶声喝道:“住手!”
郭敖猝然收剑,恶狠狠地望着步剑尘。他的神色急剧变换,突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他将丝竹剑放在步剑尘手中,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终于应了自己的誓言,为我父亲报了仇。全华音阁的人都看到了呢。”他脸上满是愉悦,似乎真诚地为步剑尘感到欢喜。
他说的没错,此刻,华音阁弟子们全都怔怔的站在虚生白月宫中,望向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鲜血化成红雾,将姬云裳笼住,与辉煌的灯火相映,显得极为耀眼。
步剑尘呆呆看着手中的丝竹剑,眼中慢慢沁出了一滴眼泪。
又为何,要刺这一剑?
郭敖笑道:“你一定很后悔刺了这一剑,是不是?”
步剑尘无言,他的确分不清楚,是不是该刺这一剑!
若他知道杀于长空的是姬云裳,他还会发这个誓言么?
郭敖叹息着,满怀悲悯地道:“那让我帮你一把,赎回自己的罪过吧!”
他的掌倏然在丝竹剑上一带,剑锋嗡然回折,刺进了步剑尘的胸口。郭敖一掌拍在弯曲的剑身上,失魂丧魄的步剑尘动也不动,任由他将整柄长剑拍入了自己的胸口。
步剑尘低头,看着自己的胸。那同样是一枚夙世轮回的印记,钤在他的胸口。他忽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剧烈地咳嗽着。
因为他忽然发觉这件事非常可笑。
他辛辛苦苦将郭敖找来,动用一切力量使他成为阁主,不惜任何代价遮掩着他的过错,为的就是让他将这柄剑刺入自己的胸口么?
步剑尘大笑起来。
如果这只是一场戏,那可是相当精彩的一幕啊。
他没有笑太久,因为他很快就倒在地上。他伤得实在太重。
郭敖一直微笑看着他们两人,他甚至随着步剑尘蹲了下去,盯着两人看了很久。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神秘的笑容,似乎在期待着步剑尘跟姬云裳会有更精彩的表演。
过了良久,郭敖才轻轻站直了身体,突然叫道:“韩青主。”
旁边帷幕一阵乱颤,韩青主尴尬地从帷幕中抬起头来,看了郭敖一眼,不敢说话。
郭敖脸上带着愉悦的微笑,但不知怎地,韩青主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心底一寒,呼吸几乎瞬时停止。
郭敖微笑道:“我想将这两个人交给你,你能保证将他们完好无损地交还给我么?”
韩青主一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郭敖搔了搔头,道:“那就很不好办了,因为这样你就显得很没用了。”
亮光陡然一闪,韩青主就觉小腹一阵炽热,他惊讶地抬头,就见方才还插在步剑尘身上的丝竹剑,已深深嵌入了自己的身体中。他茫然地深深思索着,不明白这件事为何发生在自己身上。然后,倒下。
郭敖笑了,在韩青主身子倾倒的一瞬间,握住了丝竹剑的剑柄。所以他不需要用一点力气,丝竹剑就从韩青主的身上拨出了。至于这样会使韩青主的伤口扩大了一倍,这却不是他所关心的。
他皱了皱眉头,喃喃道:“是不是因为我太凶,所以韩青主才不肯帮我呢?”
他有歉然看了韩青主一眼,声音放得很柔,很轻:“琴言,楼心月。”
他望向的,是站在台阶下的两人。
两人都是一惊,琴言急忙低头,躬身道:“阁主。”
楼心月冷冷盯着郭敖,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郭敖也看着楼心月,他的笑容很温和,却让琴言心头发寒,悄悄扯了楼心月一把。
楼心月怒道:“大不了被他杀了,我为何要怕他?”
郭敖柔声道:“不错,为什么要怕我呢?我喜欢你这种性格,因为有性格的人,往往也有本事。”他转身向大殿门口走去,笑道:“这三个人就交给你了,一个是我的救命恩人,一个是我的继母,一个是我的得意属下……你可要记住,不可以让他们有丝毫伤损的。”
大门涩然作响,徐徐打开。郭敖的身影渐渐没入了门外的夜色中。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琴言才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此时的郭敖散发着一股妖异的魔力,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从未感受过这种窒息的感觉,那实在太难受,太压抑。她转头看了一眼步剑尘与姬云裳,刚松开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
郭敖的心情却极为轻松愉快,因为他一直哼着歌。这歌声一直伴随着他,来到了青阳宫。
他还记得,他的两个朋友,留在这里。他决定要探望探望他们。
柏雍与李清愁对坐在灰烬里,正在闭目疗伤。
郭敖悄悄站在他们身后,赞叹道:“我每次见到你,都觉得很神奇。你本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几乎跟没伤过一样了。”
柏雍一动不动,郭敖悠悠道:“要是姬云裳跟步剑尘有你这样的本领就好了。”
柏雍倏然睁目,道:“你伤了他们?”
郭敖微笑道:“是步剑尘伤了姬云裳,然后我为我亲爱的继母报仇,又伤了步剑尘。”
柏雍盯着郭敖,双目一瞬不瞬。郭敖眨了眨眼睛,道:“我脸上有花么?”
柏雍一字字道:“你还有没有人性?你难道看不出来,你能做上这个阁主,完全是他们两人努力的结果?”
郭敖微笑道:“我看不出来。”
柏雍闭上眼,不再说话。
郭敖笑道:“我只看出来,你若是不赶紧去看看他们,他们只怕撑不过今日晚上。”
柏雍深重地叹了口气,双目睁开,诚恳地看着郭敖:“住手吧,郭敖。你该明白,你这样做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郭敖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所以我来问你,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的笑容很灿烂:“仲君带着阁中主力投敌,三百位属下战败,正道援军又要逃跑,刚才又差点强暴了自己的亲生妹妹,只怕此时已经众叛亲离,成了孤家寡人。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战得过天罗教,成就辉煌的功勋呢?”
他叹了口气,道:“只怕只有你这个天才脑袋才能帮得了我了。”
柏雍冷哼一声,道:“我帮不了你,我也不想帮你。”
郭敖突然暴怒,一把掐住柏雍的脖子,厉声道:“你若不帮我,我就大开杀戒!先杀李清愁,再杀了沈青悒!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柏雍冷冷看着他,郭敖的手紧紧卡住他的咽喉,一丝气也透不进去,但柏雍的脸神却丝毫不变,就那么冷漠地看着郭敖。
郭敖忽然“啊”的一声,急速收回手,脸上又浮现出温柔的笑容,双掌合十,抱歉道:“对不住,我忘了咱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不该用这么粗鲁的方式对你。请你接受我诚挚的歉意。”说着,他微微鞠躬,脸上的歉意是那么诚恳。
一旁静坐的李清愁倏然睁开眼睛,注视郭敖,他的双目中露出一丝惊恐。
此时的郭敖,还是那个快意江湖的剑神么?
李清愁与柏雍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重重的迷惑。
柏雍叹了口气,道:“郭敖,我最后劝你一句。你若此时回头,我仍然当你是朋友。”
郭敖忽然将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想到啦,就该这么办。”
他拍了拍柏雍的肩膀:“你想不想知道我的计划?”说着,大笑而去。
他的确想通了很多问题,这尤其让柏雍与李清愁担心。
车辚辚,马萧萧。
无数车驾随着郭敖上山,郭敖仍然哼着歌,表情十分愉悦,让看着的人都觉得心里极为舒畅。
尤其是看在燃眉大师与清玄道长的眼里。几驾大车上满登登地堆满了书籍,仿佛是极普通的货物一般,这让两人多少有了一点疑惑。有本书因为包扎得不好,从车上掉了下来,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莲心掌》。燃眉大师耸然动容,因为莲心掌正是少林七十二绝艺的一种,他急忙抢上,才翻了几页,脸上就充满了惊讶与欢喜之意。
因为这的的确确是莲心掌的秘笈,而且是少林寺早就丢失多年的秘笈。清玄道长一看到燃眉的表情,立即窜了出去。他一把扯下马车上的那本《真武剑经》,慌慌张张地看了几眼,脸上的表情立即变得似笑非笑,使劲揣进了怀里。
其他的人一见两人如此反应,立即一哄而上,纷纷抢了起来。燃眉与清玄脸色大变,怒道:“你们这帮无礼之徒,竟敢跟少林、武当的掌门抢东西?快快滚开!”
但这些人哪里管得了这些?刹那间将几驾马车围得水泄不通,哄抢起来。
郭敖微笑看着这纷闹的一幕,不由大为赞叹。这么多人拥挤着,还要抢夺秘笈,施展出来的拳法武功可真是精妙之极。你看燃眉大师怀里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吹胡子瞪眼睛的,面皮紫涨,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施展出不知是罗汉拳还是观音指的武功来,驱赶着周围的人。但他双手又要护着怀中之书,还想抽空多抢几本,那拳指施展出去,能不能打到人,还真是一个极为恼人的问题。
堪堪夕阳落尽,众人的哄抢才有了个大致的结果。但却没有一个人满意的,互相喃喃骂着,几乎就要动手群殴。
郭敖抬眼望去,山岚幽寂,绿树掩映,一座巨大的石殿殿顶就从拐角处透了出来。
郭敖微笑道:“天色也晚了,大家去歇歇脚吧。”先行几步,进了殿中。
有道是拿人的手软,众人虽急于带着战利品下山,却也不好直接拒绝郭敖的邀约,只得一面争执,一面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间废弃的大殿,殿中积满灰尘,似乎多年无人踏足过。
殿阁空旷,暗影重重,众人正有些犹豫,就觉一阵诱人的香气从大殿深处传来,郭敖挥了挥手,沉重的帷幕打开,众人这才发现帷幕后面竟堆满了密封的酒坛,旁边还摆好了刚烤好的牛肉。
郭敖挥掌拍开一坛的泥封,顿时酒香四溢。他将酒坛提起,满饮了一口,赞道:“好酒!”
抓起旁边的牛肉,就是一顿乱嚼。大家争斗了这么久,也都倦了饿了,纷纷拿了酒肉,按门派拢在一起食用。
郭敖微笑道:“等诸位都吃饱喝足了,我索性拿出华音阁中由第一代阁主简春水亲笔所写的《春水剑法》来,让大家开开眼界。”
众人一听,精神顿时一长。传说只有这本《春水剑法》,记载的才是真正的剑谱。而无论简碧尘还是于长空,那绝世的武功都脱胎于这本秘笈。一听郭敖要公开此宝,哪有不激动的?为了在等会的争抢中能多些力气,都狠命咬着酒肉,争取快些回复内息。有些甚至将门派中秘传的大还丹、香露丸大把地抓了下酒。
郭敖微笑着,浅酌低唱,仍然哼着那首不知名的歌。
燃眉醉醺醺地拉着郭敖的手,道:“郭兄弟真是千古难遇的英雄豪杰啊。老衲平生没佩服过人,可见了郭兄弟,这颗心啊,就服服帖帖的,再说不出半个不字来。人家说有的人天生就有英雄气概,老衲本来还不相信,此时算是彻底服了!”
说着,用力拍了拍郭敖的手背,哈哈大笑起来。
他自己笑了几声,见郭敖并不附和,有些尴尬,支吾了几声,道:“郭兄弟说要将《春水剑法》与我们共赏,这就拿出来吧。”
郭敖笑容渐渐和煦起来,盯在燃眉的脸上,话语温婉,就仿佛是跟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说话一般:“你拿了我的书,喝了我的酒,还拉我的手,我们是不是已经成为好朋友了呢?”
燃眉笑道:“咱们当然是好朋友了,老……老衲早就将郭兄弟当成朋友了。”
他觉出有些不对,想将手抽回。郭敖手一翻,将他的手掌攥住,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原来我们都已经是好朋友了,怎么我却不知道呢!”
燃眉脸上变色,急忙运劲回夺,一股劲力洪涛般卷了过来,就听咯嚓嚓一阵脆响,他的五根手指突然一齐跃了起来,在他手掌上扭曲着。骨骼噼啪作响,沿着指间的缝隙分裂着,不一会儿整个手掌就变成了五只巨大的手指。这分裂却并不停止,一直顺着他的手臂连绵而上。咯嚓嚓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的腕骨硬生生地被挫碎,分成了鲜明的五支。鲜血激溅,涂得满地都是。
这一切,都在燃眉的嘶啸声中完成的。等分裂延续到他的肩胛时,精修苦进的燃眉大师终于晕了过去。
郭敖躬下身来,笑嘻嘻地看着燃眉,道:“你现在比较像我的朋友了,因为我的每一位朋友,都几乎被我杀死啦!”
他目光抬起,看着每一个人:“还有没有人想成为我的朋友?”
众人齐刷刷地掉头。不敢与他对视。郭敖拢着那袭宽大的绣金火涣袍,重重叹着气:“做我的朋友很有趣的,你可以体验到这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境界。你们不想试太可惜了,因为……”
他的目光停在清玄身上,清玄急忙道:“我……我该下山去审小贼去了……”
郭敖那欢愉的笑容陡然收住,冷冷道:“因为不做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
他面容极冷,却爆发出一阵惊天大笑!
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心底一震,郭敖身形倏然涨大,在满身金色藻绣的映衬下,宛如死神般笼罩全场,他的笑声狂烈:“做我的敌人,你们准备好了么?”
他一把抓起一只酒坛,用劲甩在山崖上。酒坛砰然碎裂,酒液缓缓流了出来。好酒,金黄的酒液宛如蜜汁一般,浓稠微浊,清香扑鼻。只是酒坛底下赫然游出了一只淡金色的小蛇。
众人一齐大惊,纷纷将身边已饮干的酒坛击碎,他们的脸色全都变成了死灰色,因为每只酒坛里都游出了一条蛇。
淡金色的金冠王蛇。天下奇毒金冠王蛇。
郭敖笑声倏然停住,冷冷道:“佛说,贪婪是种罪!”
清玄脸色变得很惨,冲到郭敖面前,嘴唇哆嗦着,大声道:“我对阁主忠心耿耿,请阁主赐我解药!”
郭敖微笑道:“你现在知道做我的朋友的好处了?”
他轻轻踢了燃眉一脚,道:“他是我的朋友,所以不用担心毒酒的问题。”他俯下身来,将一枚药丸塞进了燃眉的口中。那药丸入口就化,燃眉脸上本笼着一层死灰色,此时迅速褪却,虽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却显然已不再受蛇毒的困扰。清玄眼巴巴地看着郭敖的手,想要出声哀求,却又找不出话可说。他毕竟是武当掌门,还记得一点颜面。
郭敖大笑道:“求我啊,只要求得我高兴,我就将解药给你们。”
清玄再无顾忌,伏地大声哀求起来,别人一看,那肯落后,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刹那间阿谀之声四起,当真是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哀求了片刻,又忍不住互相骂了起来。
郭敖闭上眼,极为陶醉地享受着这一切。他乐在其中。
他伸手,从身后的马车上提出了一个羊皮囊,随手抛了出去。皮囊落在人群正中间,立即散开,一蓬丹药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众人一呆,立即醒悟过来,发一声喊,狂冲了过去,顿时抢成了一片。清玄凭着绝顶武功,率先夺得了一颗,急忙吞了下去。双手还不肯停住,想再夺几颗,留着备用。
他身前的人突然惨嚎一声,住手不再争抢,呆呆看着清玄,脸上露出恐怖之极的表情。
清玄大惊,厉吼道:“你看什么?你看什么!”
那人挣扎着想指指他,但一只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清玄心中恐惧之极,抬手抹了抹他的脸。他的脸随着手就掉了下来。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就感到了一阵极度的轻松。
他所有的一切,都从身上脱落,只剩下一幅沾满血肉的骨架,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骨架中的五脏六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兀自蠕动着。旁观的人能清晰地看到那枚药丸随着内脏的抽搐不住地陷落,所到之处,那些鲜活的器脏全都变成了一堆腐烂的黑泥,跟着脱落。
什么毒药,竟然有这样诡异的威力?
众人心头剧震,就听几声怪叫声响起,却是几位手脚快的,比清玄晚不了几时吞下了药丸,刚看到清玄的惨状,自己也就步了后尘。有一个人用手扣进咽喉,想将药丸扣出来,他的确做到了,而他的咽喉,也被扣出了一个大窟窿,乌黑的鲜血不住冒出。
众人发出一声大叫,忙不迭地将抢到的丹药扔掉。他们一齐惊恐地看着郭敖,郭敖欢愉地哼着那首无名的歌,兴奋地笑道:“好不好玩?”
众人尚未从清玄的惨死中解脱出来,不敢回答。郭敖悠悠道:“我只不过想要你们知道,只有听我的话,才会得到真正的解药。”
一声叹道响起:“你何必这样做?”
这声叹息仿佛就在耳边,众人都不禁一惊。四下看去,却再无旁人,唯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尚在半山处,正踏着满山落叶缓缓行来。
郭敖一动不动,看着他缓缓步入殿中,笑了:“又是一位老朋友。”
白衣振振,不惹尘埃。
杨逸之在郭敖身前三丈处止步,他的眉峰中锁着悲悯,对武林正道,也是为郭敖。
他叹息:“你何必与他们为难?”
郭敖冷笑:“你又何必与我为难?”
杨逸之沉默,许久,道:“我未想到,我们二人之间,会有一战。”
郭敖摇头:“我们不会战的。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敌人。”他柔声道:“那就是天罗教!”
杨逸之眉头挑了挑,他背负双手,静静等着郭敖说下去。
郭敖微笑道:“我用的手段虽然卑劣了一点,但只是想挑起他们的斗志,与天罗教一战。你也知道,只凭他们的自觉,只怕还未开战,就早跑光了。”
杨逸之默然,显然,他无法反驳这一点。
郭敖道:“若想要解药,就拿天罗教徒的首级来换,你是他们的盟主,若你能杀得了天罗教主崇轩,那我就给你足够的解药,将他们全救过来!这个交易怎样?”
杨逸之一时无言。
郭敖期待地望着他,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诚恳还是讽刺:“更何况,我们也曾共过患难,如今你我分别执掌武林半壁江山,这番宏伟的事业,岂能没有你参与?”
“我所有的朋友,都注定要在这一战中,名垂青史。”说着,他大笑转身,向下山行去。
杨逸之没有回答,只是仰头向天,轻轻叹了口气。
要杀崇轩么?
郭敖依旧哼着歌,心情更是愉悦。
只剩下一件事了,若这件事也妥当了,那一切就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若这件事一直放任不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化成洪涛,将他吞没。
谁才是财神?
华音阁中最后一位极神秘、权势极高的元老,究竟是谁?他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这可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啊。
郭敖的歌哼得并不稳,因为他的思绪很杂,很乱。
山道上突然冲来了一个黑影,远远地,一见到郭敖,就娇呼道:“阁主!大事不好了,天罗教已经杀到门口!”
郭敖一惊,脚步猝然收住。琴言疾冲而来的脚步收不住,差点撞在了郭敖身上。但她从郭敖眼中并未看到紧张之色,相反,一缕微笑自郭敖脸上泛出,他喃喃道:“终于来了么?原来他还是怕我啊。”
琴言急道:“阁主,快去救援吧,楼姐姐她们快守不住了!”
郭敖微笑道:“急什么?华音阁名垂天下数百年,哪里是说攻就攻破的?我们慢腾腾下去,才能正捣其不备呢。”
他不但不向山下走,反而向山上行去。琴言又忧又急,掉头奔了回去。
郭敖摇头道:“傻孩子,难道你不知道华音阁有四天胜阵卫护,就算天罗教倾全力来攻,也未必能攻得破么?”
他悠悠笑了:“何况以我这些日来对华音阁的了解,其中至少藏了三十位早已绝迹江湖的老魔头,若华音阁真有危急,他们岂能袖手?”
他不禁想起了卫护在秋璇身边的嘻、哼、哈三人,心中涌起一阵愤怒。若不是这三个老不死的恰好不在,他又怎能动得了秋璇一根手指?
他重重哼了一声,突然显身在正道群豪身前!
群豪一惊,就连杨逸之也有些愕然,不知道郭敖去而复来是何用意。
郭敖一字字道:“天罗教就在山下!”
群豪耸动,郭敖却破颜一笑,道:“不过已经被华音阁的四天胜阵困住了。你们跟我下去,只管拿刀拿剑砍,一个头颅就换一枚解药。”
群豪一阵欢呼,他们大都听说过华音阁四天胜阵的威力,天罗教纵然势力雄大,被困住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耳听体内的剧毒有肃清的希望,都是如释重负。
一千余人在郭敖的带领下,鱼贯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