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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旱河沟

人一老,觉就少了,半夜里还睡不着。屋里又闷又热,何老汉披衣起来,轻轻开门,来到院子里。外面多少还凉快些,何老汉坐在小凳上,装袋烟,滋滋地抽起来。烟锅儿里,火星一闪一闪,对了星星欢欢地眨着眼,微微来阵风儿,空气中的苗香草甜越发醇厚——像陈年的老酒,如今的日子也像酒,不,比酒还醉人。何老汉活了六十多岁,从前梦也没梦过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都说人没知足时,何老汉一阵满足欢悦后,心里又生出些许的遗憾来——他想起了早死的老伴儿,老伴要是在,像这会儿的日子过上一天也算没白来一遭人世呀,可是她却在十五年前,由于劳累过度而早早睡进东山坡上的那个小小的土丘里。临走老伴儿还嘱咐他啥时日子好了,再找个老伴儿。

过去是累死累活一天,头挨枕头一宿,顾不上有啥想法。这会儿日子好了,人闲了,心宽了,倒不安稳起来,只觉肚里又空又热还又堵得慌,不知犯了哪路病,老想找个对心思的人说说唠唠。和谁唠呢?儿子媳妇虽说还孝顺,话却难说到一块儿,就是小孙子自打上了学也不愿再听爷爷讲那些老掉牙的笑话了,唉,人老了,讨人闲了,若是老伴儿还在……

何老汉叹口气,重又点上锅儿烟,望着烟锅里鲜亮亮的火星儿,他又想起了前天夜里做的那个新鲜梦:老伴回来了,他攥住老伴儿的手哭了笑笑了哭……忽想起儿子媳妇是在跟前的,忙撒开手,回头见他们正刮着脸皮笑话他呢……现在想起那梦老汉面皮还热,可咂着烟细品那梦却又有些怪——梦里的老伴儿咋像那陈婆婆……

提起陈婆婆好可怜,三十几岁死了男人,拉屎把尿拉扯大了孩子,如今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过上了好日子,可谁也不肯养她,到头来还住在两间破屋中,地也要自己种。陈婆婆的地和陈老汉的地挨着,当中间儿只隔条旱河沟。本来儿子媳妇从承包了村里的木器厂后,要把地都转包出去,可何老汉是操劳惯了的人,呆着反而浑身不自在,就留了旱河沟那一亩多地。地挨地,做活时闷了,何老汉便隔着旱河沟跟陈婆婆唠唠嗑,先时陈婆婆未曾开口就掉泪,何老汉便找话安慰她,都是上岁数人,能唠到一块,说着唠着活也显得轻快了,心里好像豁亮了。别看何老汉六十多了,一亩活还不禁做,自家地收拾完了,便过沟去帮陈婆婆忙活忙活。时间长了,他在家更呆不住了,没事就溜达到地里,跟陈婆婆说着唠着干着活,怪热闹的,有时陈婆婆没来,老汉便好闷得慌,老往她来的路上瞭——不过这样的时候少,陈婆婆自个在家也闷,闷了就想些伤心事儿……

隐隐地响起雷声,抬头不知几时天阴了半边。可别这时下雨哟,何老汉想,陈婆婆还有几垄地没耪出来呢……

夜里没下雨,早上还阴着天,何老汉匆忙扒拉一碗饭,找锄就往外走。

“那几根垄咋还没耪完?”儿子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哦……还剩个地头儿……”何老汉张张嘴,终没说出是去帮陈婆婆。

前晌陈婆婆没来,过响一直到日快落时,她才缓缓来到地里,恰好何老汉给她耪完了最后一根垄。

“他大伯,又让你受累了……”

“不累,不累呀!”何老汉笑哈哈坐下来,装一袋烟,有滋有味地抽起来。此时日头已到了西山,西边半个天都是红火火的云霞,映得天地红彤彤一片,何老汉觉得心头也热乎起来,他好像头一回觉出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天地原来是这般宽阔,这般耐看,他好像一瞬间年轻了许多……

“他大伯……”陈婆婆轻轻唤一声。

“嗯,哦……”何老汉回过神来,喜滋滋地问,“啥事说吧……你也坐呀!”

“今年多亏了你呀……唉”陈婆婆叹息一声,低哑着嗓子说,“不知这情我咋补报……”

“不是外人,说这干啥!”

“往后,往后就不用麻烦你了——儿子们不让我种地了,要轮着管饭……”

何老汉一怔,这才发现陈婆婆木木地站在那里,眼里噙着泪。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觉得心里一阵酸酸的往上涌。

何老汉拖着两条大坨般沉重的腿回到了村里。他累了,乏了,心里乱成一团麻,想喝酒。

“何老哥这一阵挺舒坦吧,来二两?”张家酒馆的张老头怪模怪样地冲他挤眉弄眼,“我说啥时喝你的喜酒哇,再晚点我这把老骨头拍撑不

到呢。”

何老汉只觉老脸腾地一下着起火来,一滴酒未沾就醉了……

晃悠悠走在街上,一群孩子跟屁股后唱:“何老汉,陈婆婆,高粮地里做窝窝……”

何老汉脑袋嗡地一声涨大,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深秋的田野空旷寂寞,夕阳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地收尽最后一缕余辉。西边天空无精打彩地浮着几片淡淡的云霞,大病初愈的何老汉拄了拐杖来到旱河边已是累得喘不上气来。坐下,装袋烟,颤颤地点上火,寻找什么似的望着自己的地,地里只剩下垄茬,望望沟那边,那边不见半个人影儿,何老汉轻轻叹口气,又定定地望着脚下的旱河沟——别看这条没水的旱河沟,发起山水可凶了,冲过地淤过庄稼还端走过房子淹死过人,这些年挡水改河,已有几年不过水了。夏天他跟陈婆婆合计,割倒地把这沟一平两家地就连到了一块儿……现在别说平了这沟,何老汉就连走过去的力气都没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何老汉不知咋的竟想起了小时候常背了大人来这条河沟里洗澡玩水的情景,那次发大水差点送了小命,挨了一顿好揍,爹说再来就砸断他的腿,可未等屁股消肿,他便又一头扎进了河水里……

黄昏,秋末的黄昏带着冬天的寒意,带着黑夜的沉重压下来,云霞也不知何时变成厚厚的黑帘遮掩了星光,何老汉头又昏了,抽上口烟,烟锅儿里已没有半丝火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