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克 美
整理|林 之
从17岁到70岁,从锄奸科长、敌工部长、保卫部长、公安厅长,到公安部长,父亲这一生,就像一根始终绷紧的弦。秘密,伴随他一生,从来都是守口如瓶。
终于,在晚年,他翻开自己的历史,让我们看到了他的传奇人生。当然,这也是因为,公安部为保存珍贵史料,指定他撰写自己的回忆录。我想,如果不是组织要求,他依然不会开口说,会让那些秘密如风一般吹过,不留痕迹。
你王芳头上刚刚长了一棵草,什么时候山东的绿化搞好了,你再改名字。
父亲的名字有一段故事,与领袖有关,这已经不是秘密了,但我也不是从他嘴里得知的。
1938年的春节,对父亲来说真是难耐,年前,他组织了30几个进步青年,准备投奔八路军去抗日,可是,快过大年了,许多伙伴都要求过了年再走,父亲只能焦急地等待。正月初三,他等不及了,带着12个人直奔八路军。
新泰第一小学17岁的代课教员王春芳,成了八路军里的一个班长。他把自己名字里的“春”字去掉,改成了王芳。留芳———为了勉励自己,做人要留下一个好名声。
我要说的父亲名字的故事不是这一次,而是发生在1953年的事。
1953年12月27日,毛主席来到杭州。26日,主席在火车上度过自己60岁生日。30日晚,依照江青的建议,省委领导借庆祝元旦的名义,请主席吃饭。
我父亲与主席同坐一桌。快结束时,主席面前还有四杯茅台,主席点名要“王厅长喝掉它”。自然推辞不得,好在父亲的酒量很好。
酒助谈兴,罗瑞卿指着父亲笑说:“一个山东大汉,名字怎么像女人?”父亲当即表示可以改名,简单,把草字头去掉就行。
可是主席不同意:“山东绿化这么差,到处荒山秃岭,山上不长树,有的连草都不长,你王芳头上刚刚长了一棵草,就要除掉它。什么时候山东的绿化搞好了,你再改名字。”
谁也没想到,王家老六成了当地的名人——日本人悬赏捉拿的“小白龙”。
我爷爷靠勤劳和能干攒下了一份大家业,在村里很有威望。我爸爸排行老六,上面五个哥哥,都是从小跟着大人下地干活,读过私塾的爷爷觉得,家里应该有一个读书人,这个老六,看着瘦瘦长长的,不像是干庄稼活的料,让他去读点书吧,将来说不定还可以当个教书先生。
于是,王春芳6岁开始读私塾,每天念四书五经。北伐军打到山东,废私塾,兴学堂,王春芳又进了洋学堂,学习国文和算术。当年的童子功真是厉害,几十年后,父亲依然可以背出孙中山的“总理遗言”。
东都镇上的人谁也没想到,几年后,王家老六成了当地的名人———日本人悬赏捉拿的“小白龙”。
在八路军里,只读了一年中学的父亲也算是个文化人了,半年后就被任命为支队锄奸科长。那时,山东局势很复杂,八路军、国民党、日本人,还有助纣为虐的伪政府,敌中有我,我中有敌,锄奸科就是专门清查敌特、惩处汉奸的。
日军对根据地进行封锁和扫荡,八路军也要深入游击区和敌占区。我父亲这个锄奸科长胆大心细,从来没有出过事。
没几年,20岁的敌工部长王芳,大名已经在东都镇一带传开了。镇上的人都叫他“六爷”。东都镇上的“防共指挥团”日夜巡逻放哨,但挡不住“六爷”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来东都镇。
父亲喜欢穿白褂,骑白马,在乡亲们眼里,这个八路潇洒、神气。小白龙,是日伪军送给父亲的绰号,里面显然带着一丝敬畏,也很有几分美誉度。你想,枪林弹雨构成的是一幅灰暗的画面,而小白龙,自然就是其中的一抹亮色。当时济南特务机关有一个“生擒小白龙计划”,谁捉到小白龙,送到日本人手里,赏银5000大洋,谁及时报告消息,捉到后赏银2000大洋。这是现在许多电视连续剧里常见的情节。
我额头上又没有写着王芳二字,这里不仅不危险,可能还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是1941 年的大扫荡,一天,六爷又来到东都镇,要见一个秘密特工郭善堂。
20世纪40年代,山东有个著名的“日本大特务”,深得日军驻山东部队参谋长山田的赏识,日军在山东的四家特务机构竞相拉拢他。当地老百姓人尽皆知,不少人想寻机除掉他。而此人,正是鲁中军区敌工部长王芳单线联系的特工,真名郭善堂。
见面地点是东都镇上的一家饭馆。
已是晚上,饭馆里生意不错。郭善堂下楼时见王芳已然来到面前,大吃一惊,说:“楼上还有两个日本人在打牌呢,这样太危险了,赶紧换地方。”
我父亲拉开凳子坐下说,“不必,我额头上又没有写着王芳二字,这里不仅不危险,可能还是最安全的地方。楼上,他们打他们的牌;楼下,我们谈我们的工作。”接着又让饭馆老板上楼陪鬼子打牌,以观动静。
这饭馆老板也不是一般人,正是我的五叔王春风,他的公开身份是东都镇伪保长,暗中却是敌工部的特工人员,利用自己的公开身份,收集情报,进行秘密联络,还收购炸药、药品。
这一切尽管做得很秘密,并未被敌人发现破绽,但就是王芳的哥哥这一身份,已让敌人心存疑虑。1943年,宪兵队逮捕了五叔,严刑逼供,一无所获。五叔死于敌人的电刑。解放后,五叔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郭善堂自那晚在东都镇领受任务后,就成了公开投敌的“汉奸”,利用我父亲交给的真真假假的八路军情报,大获日本人信任,后来打入日军驻山东部队最高领导机关,成功收集了大量重要情报。
“文革”中,郭善堂毫无悬念地因为“汉奸”罪名被关押。1974年,我父亲经毛主席亲自批示出狱时,郭善堂仍然被关在狱中。还好,我父亲活着出来了,要不然,真的没有人能直接证明郭善堂那段历尽艰辛的“潜伏”历史了。
前些年,有略知一二的人找上门来,想把父亲的经历写成小说,拍成电视连续剧,都被父亲谢绝了。在谍战片盛行的今日,人们认的是抓人眼球的剧情,而在父亲一代人心里,那是不能亵渎的理想。
母亲一看他的脸色,赶紧说:“没事没事,我们结婚,请表哥你来参加婚礼。”
1948年8月,这是一个美好的夏天,我的父亲和母亲举行了婚礼。没有酒席,没有糖果,就是大家一起在机关食堂里吃饭,以茶代酒。
这天,65团七连指导员支福田接到通知:立刻到保卫部去一趟。
支福田骑马上路,不敢耽搁,心里却十分紧张,被保卫部找去谈话没好事,是因为自己的地主家庭出身?还是部队管理出了问题?一路上心里来来回回地琢磨,以至于站在保卫部长王芳面前时,说话都有点哆嗦了。
我的母亲也在一旁,一看表哥支福田的脸色,赶紧说:“没事没事,我们结婚,请表哥你来参加婚礼。”支福田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也难怪支福田要紧张,这些枪林弹雨都不怕的人,就怕自己队伍里搞运动,整风肃反之类的运动,他曾亲眼看到有人被叫去谈话,就一去不回了。
1940年山东有过一次“肃托”运动,许多人被怀疑是反党的“托派”分子。所谓“托派”,它的名称来源于苏联领导人托洛茨基。那些没有文化的“土八路”,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父亲当时担任四支队锄奸科长,也是支队“肃托”运动的负责人。几十年后,他依然记得,那些打仗不怕死的干部,站在锄奸干部面前时,竟然吓得额头冒汗,舌头发僵。
有一次,从其他支队转来几份揭发材料,检举一名营级干部的“托派”行为,我父亲亲自审问。
那人大概是过分紧张,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承认自己是“托派”分子,一会儿又推翻。父亲那时年轻性急,很是恼火,打了他两记耳光,说:“简直是胡闹,不是‘托派’为什么要承认?”后来经过仔细甄别,根本没有“托派”问题。
当时很多地方的“肃托”扩大化,伤及许多无辜者,但四支队没有让一个同志受到无辜伤害,这也是父亲晚年回忆中,最欣慰的一件事。
新建了一百多个以警卫为目的商业点,可以说,公安厅在西湖边布下一张安全网。
在公安系统,任浙江省公安厅长多年的父亲被称作毛主席的“大警卫员”。主席很喜欢杭州,一生来杭州50多次,有时一住好几个月。主席每次来到杭州总是说:“到家了!”
当时规定,省委领导“不接不送,不叫不到,不给不要”。每次主席来杭,都是我父亲和几个警卫人员去车站接送,警卫和日常事务,也都是我父亲负责,省里从不插手。常常一连几天机关里看不到他这个人,有知道内情的老部下就朝西湖南岸的汪庄看,那根大烟囱冒烟了,准是有人来了。
多年以后,我跟父亲在汪庄散步,走过一个尖尖的塔,他告诉我,这是一个烟囱。这个烟囱特别大,高高的,它一冒烟,人家就知道汪庄有人来了,所以我把它改成了塔,这样别人就不注意了。
解放初,警卫工作条件很差,基本就是“一杆枪、两条腿,凭着一颗赤诚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保证首长的安全”。
解放初的西湖边,治安堪称复杂,许多寺庙里有隐藏的国民党特务,许多茶室和商店由流氓混混把持。为了确保安全,当时用赎买的方式将西湖风景区里的主要商店、茶室收归国有,新建了一百多个以警卫为目的商业点,挑选了数百个退伍军人、积极分子,经过培训后去做营业员。
可以说,公安厅在西湖边布下一张安全网。
主席登山有个老习惯,不走回头路。上到五云山顶,天似乎一下子就黑了。
西湖群山是许多杭州人的最爱,但诸位有所不知,最早的爬山爱好者中有一位领袖———毛泽东。北高峰、玉皇山、五云山、狮子峰、天竺山? ?他几乎把西湖周边的山都爬遍了。有诗为证:“五云山上五云飞,远接群峰近拂堤。若问杭州何处好?此中听得野莺啼。”
警卫工作,看似都是些吃喝住行的小事,但主席身上没小事。几乎每一座山我父亲都亲自走过一遍,以防主席突然兴之所至。
主席爬山从来是随性的。一天下午,主席从办公室里出来,说要出去走走。此刻已是4点半了,往哪里去?父亲决定到钱塘江边的钱江果园去,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路不远,山不高,可以赶在天黑前回来。
主席有个老习惯,不走回头路,我父亲早已根据主席的习惯计划好线路,从果园的西侧上,东侧下,打道回府,6点钟可以到家。
父亲在前面带路,正要下坡,主席停住脚步,笑着说:“要回家?还早啊!”说着迈开大步,兴头十足地朝狮子峰方向走去。谁敢扫主席的兴哪,大家只好紧跟。主席一高兴,路就走远了,一直走到了狮子峰的山顶。那里有几千亩茶山,端的是茶香醉人。主席停不下脚步了,又朝着五云山方向走去。父亲知道坏了,五云山海拔300多米,上了山,若是不走回头路,那下山的路可就长了。
果然,上到山顶,还没等照相,太阳就落下了,天似乎一下子就黑了。主席却还说,“不忙。”悠悠然地点起一支烟,俯瞰着苍茫暮色。说不定就是这会儿,主席有了前面那首诗的腹稿。
我父亲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已是开了锅,心想,山下不知怎么乱呢。
到了6点,该吃晚饭了,可是主席不见了。问罗瑞卿,问杨尚昆,谁都不知道。派出几路人马寻找,没有任何消息,这两人是急得直冒冷汗。
那一刻,山上的人正从五云山朝着天竺山走去。
天已全黑了,荒山野岭中,只有农人打柴的小径。下一个陡坡时,我父亲走在前面,凭着脚底的感觉一步步踩稳,主席在后面还打趣道:“这里没有路,我们给杭州人民走出一条路来。”
终于走到天竺山,父亲赶忙派人到上天竺的浙江公安干校去打电话。
到家已是晚上8 点半。这天,因为主席“失踪”4 个小时,我父亲挨了一顿骂。
警卫工作难做,为了主席的安全,最好是清理每一条路线,事先对游人做疏散和布控。但是又要不露声色,不能让主席感觉脱离群众。其实主席心里门儿清。1955年,主席写了一首《五律·看山》,都说是主席对杭州湖光山色的赞美。我父亲说,其实是主席在批评警卫工作。
那次陪主席上北高峰,下山已是傍晚,正是农家点火做饭的时间,可是路过的农家门户紧闭,不见一人。主席站在大松树下休息,突然房后跳出一只大公鸡,朝他们走来。主席笑了,对父亲说:“厅长厅长,你把群众管住了,却没有把大公鸡管住。是这只大公鸡不听你管,还是你管不住它?”
那首诗里写的“一片飘飖下,欢迎有晚鹰”,只有父亲心里明白,就是在说,那天门户紧闭的农舍旁,只有一只大公鸡来欢迎他。
有5年时间,我们家谁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1968年2月28日,父亲突然被专机押送北京,秘密关押了7年,罪名有收集江青的黑材料、装窃听器等好几项。但父亲心里明白,关键的恐怕只有一件事,那是1954年的旧事,他当时犯了一个无法避免的错误。
1954年3月,江青随主席来杭州。主席走后,江青继续住在杭州。
3月下旬,江青接到一封匿名信,内容是写30年代她在上海时的一些历史问题,显然,写信人是对江青的骄横作风不满,在警告她,不要太张狂,有人了解你的底细。
第二天,江青专门找我父亲谈了一个上午,要求破案,找出写信人。
后来这封匿名信升级为“18号案件”,由公安部负责,作为特大案件侦查,秘密收集了800多人的笔迹进行鉴定。但没有结果。
1961年,中共元老林伯渠病逝,他的妻子朱明给中央写了封信,反应林伯渠死后一些遗留问题。谁知这封信却引出了7年前的“18号案”———两封信的笔迹一模一样。
朱明在承认是她写的那封匿名信后自杀。
我父亲因为看过这封信,认识其中一些人,引来这一场牢狱之灾。
父亲明白,这是一场躲不过也说不清的灾难,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在狱中,他用沉默对付所有的审问。有5年时间,我们家谁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是否还活着,一直到1972年,母亲才被允许进京探望。
1974年冬天,母亲带着我两个兄弟,第二次去北京探监。到北京已是晚上9点,气温降到零下10度。母亲找到公安部招待所,拿出介绍信想登记住宿。
登记处的人冷着脸说:“我们有规定,不能招待罪犯家属,请你们马上离开。”
这是一个最冷的冬夜。11岁时就跟随祖母坐了半年日本鬼子牢房的母亲,是个开朗坚强的女性,那天晚上,在星光下,看着公安部招待所那块大字招牌,她流下眼泪,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那天晚上,母子三人就坐在公安部的大门外,熬到天亮。
晚年,读书写字成了他的最爱。有老部下向他讨字,他大笔一挥:“淡泊”。
父亲没想到,69岁时会重返公安战线。
大概是心中的秘密太多了,父亲成了一个寡言的人。
很多年来,我们家最热闹的地方是饭桌上,五个孩子带来各种各样的信息,还有我们对社会现象的评论和抨击。饭桌上的话,难免有过头的,母亲会大声斥责。而父亲,则从来是一个倾听者,不发一言,不作任何评论,任我们随心所欲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我们家的饭桌,似乎也成了他的一个信息来源。
有次饭桌上,我说起外面听来的一些情况,刚刚开口,父亲举起筷子,点着盘子说,少说话,多吃菜。等到吃完了饭,我和他到院子里去散步,走到无人处,父亲停下脚步,对着我说,“你刚才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父亲,一个令敌人胆寒的山东大汉,但在我的眼里,他的脾气极好,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我母亲性格直率、刚烈,多半也是让父亲宠出来的。
小时候我不愿去幼儿园,有一天把母亲惹火了,拿着菜刀追着我喊“要杀了你”,我一边逃一边大喊“爸爸———”,父亲把我藏在他的身后。那一天我就乖乖地坐在他的办公室外间,一声不响,拿着一本不知什么画报,来来回回翻了一天。
长期的工作习惯,使父亲练就了这个角色所需要的所有谨慎,但在我眼里,他不是一个拘泥小节的人。记得有一次,我周末玩疯了,忘了做作业,晚上困得不行了,母亲还逼着我把作业做完再睡。父亲看我拿着笔打瞌睡,就跟母亲说,算了,让她去睡觉吧,我替她做。
偶尔,严谨克己的父亲也会露出幽默的一面。母亲喜欢打牌,她是洗牌高手,不知怎么弄的,大小王常常在她的手里。父亲不打牌,偶尔他会来观战,背着手站在母亲的身后看,然后做诧异状:“咦,刘馨,你的司令呢?”
他会打麻将,但除了陪首长玩玩,他一般不打。有一次,他的手气极好,摸到了四个“百搭”,从此他再也不玩麻将了。他说,任何事情都有盛衰,麻将桌上,摸到四个百搭,那是盛极之时,再往后就是衰落了,任何事情都是同理。
晚年,读书写字成了他的最爱。有老部下来看他,向他讨字,他大笔一挥,两个大字:“淡泊”。
有了这两个字,他这一生才真正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