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日本与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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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关于永久的女性的(六)

讲到这里,也许有人要问,在我们西方人的审美进化中,这种情热影响的种种结果,究竟大半是有益的否?在我们夸耀着当作艺术胜利,所有那些看得见的结果下面,难道就没有潜伏着而看不见的结果,将来宣示出来使我们的夜郎自大受一下震惊么?我们审美的才能,果然可靠,不使我们误入歧途,只凭着一种简单的情绪观念,以致眼前错过许多“自然”的奇妙状态么?在我们审美感觉的进化中,这一个特殊情绪所有卓越无伦的确实效果,便果然是这个么?最后,人还可以问,倘使这卓越的影响果然是最美的了,而在东方人的心灵中,谁又保得住没有一个更高的呢。

我不过贡献一些问题罢了,并不想满意的回答它们。可是我在东方住得愈久,我便愈相信,在东方正有许多精微的艺术才能和知觉,程度之高,为我们所难于了解,正是我们难于了解那些我们想象不出,为肉眼所看不见的颜色,而居然能为分光器证实的一般。我想,看了日本艺术的某几种状态,便可以明白这样的可能性了。

在此,要一一详述起来,那是既困难而亦危险的。我只好作若干通常的观察。我想这种奇妙的艺术所告诉我们的,就是在“自然”的形形色色里面,那些我们不分男女性格的,那些不能以天人一贯来看待的,那些既非男性也非女性,而只是中性或无名的,都是为日本人所最爱而最能理会得到的。不错,他在“自然”里面所看见的,恰正是我们数千年来所看不见的;现在我们正向他学习着许多生活的状态,和方式的美丽,为我们从来所不知道的东西。我们到底发见了,他的艺术——不管西方人的偏见在相反的方向独断的确定,亦不管它最初给人的那种不确实的妖异印象——到底不是什么怪想的创作,只是已有的和现有的种种事物的一种实在反映:因此我们已经承认,只要一看他对于鸟类生活,虫类生活,花卉生活,树木生活的种种研究,比了艺术上较高的教育决不会有所不及。例如将我们最佳的虫豸画,和日本的虫豸画相比较。将那琪阿康末里(Giacometti)给米细勒(Michelet)“昆虫”一书的图画,和日本皮烟袋或金属烟管上印着作装饰的最普通的图像作比较。欧洲的工笔描绘,在实际方面只是不足轻重,而日本的画家,只须寥寥几笔,便具着无上的表现力,非但将那东西的形像上每一种的特点都画了出来,并且将它那动作上每一种的特性都表达了出来。从东方人的画笔上脱胎出来的不论何种形线,对于不为偏见所蒙蔽的知觉,是一种教训,一种启示,也是那些能看见东西的眼睛的一种开放,不管那形像只是风中网上的一头蜘蛛,逐着晴光的一只蜻蜓,横行在野草中的一只螃蟹,清流中鱼鳍的波动,黄蜂飞翔的健态,野鸭的翩然而下,奋臂的一头螳螂,爬上松枝上高唱的一头秋蝉。所有这些艺术都是活的,强有力的活的,而我们相同的艺术,在它的旁边简直是死的。

可以再讲讲花卉这件的。一幅英国或德国的花卉画,由那有训练的画家画上几个月,价值须几百镑,而在较高的意义上,以自然的研究而论,却还比不上一幅日本花卉画,只须一二十笔便成,价值或者也只有五毛钱。前者至多只是艰苦的,徒然的,涂抹着许多颜色。后者则立刻之间,不用什么模型相助,在纸上证明了某种花卉形象的完全记忆,而且所显出来的,并非任何一朵花的回想,只是有全副情调,时间,和变化,精进独绝,于形式表现上合乎一般定律的实际化。在许多欧洲的艺术批评家里面,只有法国人似乎是能完全了解这些日本艺术的特点的;而在所有西方的艺术家中,也只有巴黎人能接近着东方人的方法。法国的艺术家有时也可以不得他的笔从纸上提起来,只用一条简单的波纹线,创造出一个呼之欲出的男像或女像来。不过这种才能的高等发展,大概只是一些顽顽的速写;它仍旧是可以男性,也可以女性的。读者要明白我所说的日本艺术家的能力,就必须想象和若干法国画所特具的创造力量,日本艺术家具了这种力量,因之可以适用于特殊以外的每样事物,于几乎所有已为人所认识的一般式样,于所有日本自然界的各种状态,于所有本地风光的形形色色,于行云流水和迷雾,于所有林中田间的生活,于所有时季的情态和地平线的色调和朝晖夕阴的五光十色。的确的,这种含有魔术的艺术,不习惯的人初看时,总找不出它的深意来,因为在西方的审美经验中,本来是难得遇到它的。可是渐渐的它将进入一个有欣赏能力而无偏见的心里去,将他从前对于审美的情感,要大大的修正起来。它全部的意义固然需要许多年才能了解,但是它那修正的力量,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当一个美国插画的杂志,或一个欧洲插画的定期刊物,已经使人看得讨厌时,便能为人觉得了。

在心理学上意义更为重大的分别,看了别种事实便都可以知道,也可以用文学来宣达出来,但是照着西方的审美标准或者西方的任何感情,那就一世也解说不明白了。例如有一次,我注意着两个老人,在邻近一个庙宇的园里,栽种小树。他们有时为了栽种一株树苗,差不多要费上一小时。他们将它栽了下去,便走得远远的来审查它在各方面所处的地位,并且互相讨论着它。结果则那株树苗又取了起来,重行在稍稍不同的地位上栽下去。这样的取起栽下,总有七八次,才将那株小树完全确定了它在园中所处的地位。那两个老人,简直是在和他们的小树组织着一种神秘思想,变换着它们,移转着它们,搬迁着或改置着它们,正像一个诗人变换和替代他的文字,将那最精美或最有力的表现,给予了他的诗句。

在每一座大的日本草舍里,总有好几个壁龛,每一个大房间里有一个。家中的艺术品都陈列在这些壁龛里。每一个壁龛里都挂着画轴(kakemono);在它那稍为高起一些的(平法用磨光木料制成的)地板上,放着若干花瓶,或一二件艺术品。那些花瓶中的花,都是照着古例安排的,康特(Conder)君的美丽书籍可以将这事详细告诉你;而陈设在那里的画轴和艺术品,也要按着机会和时令,而作一定的更换。在某处一个壁龛里,我虽有好几次看见过许多不同的美物;一个中国的象牙像,一个铜香炉——画着乘云的两条龙——木雕的烧香客,坐在路旁搔着他的秃头,若干贵重的漆器和可爱的西京磁器,还有一块大石,放在一个坚实宝贵的木座上。我不知道你们究竟能在那块石头里看出什么美丽来否;它既不是凿成的,也不是磨成的,更令人想不出有什么些微的真实价值。它不过是溪底里拣起来的一块灰色水磨石。可是它的价值,却比了有时替代它陈设的一个西京花瓶还要贵,也许你竟会出了很高的代价来购买它。

在我现在在熊本所住的小屋子的园里,那里大约有十五块形态不同的岩石。它们也是没有什么真实价值的,甚至也不能当作建筑的材料。可是那园主人却就费了七百五十余块日本钱,方才买到它们,比了那座精舍所费的钱还要加增许多。当然你想那是将它们从白川河床转运到这里,所以费用如此大,那就完全错了。不是的;他们之所以值到七百五十块钱,只因为大家看它们是美丽到某种程度的,又因为本地非常的需要着美丽的大石。它们甚至还不算最好的东西,否则它们的代价总还要大得多。现在,等你能够了解,一块粗大的石头,居然会比了一件贵重的钢雕更有美意,而永远是一件美丽之物和快乐之物的,那你就可以开始懂得日本所看见的“自然”是怎样的了。你也许要问,“究竟在一块普通的大石里有些什么美丽呢?”有许多呢;不过我将提起一件——参错。

在我那小小的日本住宅里,隔开各室的都是暗纸的滑屏,上面有好些图案,我一直的很喜欢看着它们。这些图案都按着室中的地位而有所分别;我现在要讲的,便是那一个隔开我的书室和一个小室的滑屏。它的赤色是一种精美的乳黄;而那金色的花样是很简单的——佛教秘宝的图像,一对一对的散遍在上面。可是两对之间的距离,彼此都没有恰正相同的;而图像的赤身也都变化无穷,在地位或关系上,也从来没有一处是重复的。

有时一个宝物是明亮的,而它的同伴却是暗淡的;有时都是明亮或都是暗淡的;有时明亮的一个是两个中较大的;有时暗淡的一个大些;有时两个都很清楚的用同样的大小;有时它们重叠着,有时它们毫不接触着;有时暗淡的在左边,有时又在右边;有时那明亮的在上面,有时又在下面。你的眼睛找遍了全面积,总也找不出一处重复的来,也找不出一处近乎整齐的地方,不论是均派、比肩、聚团、成积,或对照,都没有。全室中各种装饰的图案上,都找不出一些近乎整齐的东西来。全仗技巧而不用整齐之法,真是令人惊奇——简直已达到了天性中高贵可敬的程度。现在,上述种种,不过是日本装饰艺术中一种普通的性质;在这些影响之下,住上若干年。那么在墙上、地毯上、幕子上、天花板上,任何装饰的表面上,一看见了那整齐的花样,就一定要觉得俗不可耐了。的确的,这是因为我们好久以来,只习惯天人一贯的看待“自然”,因此我们仍旧能够忍受着我们自己的装饰艺术里面所有机械的难看,并且我们对于日本孩子,靠在母亲的肩头上,欣赏着那世上各种的青青翠翠,而很清楚知道的“自然”之美妙,我们还是感觉不到。

佛经中有一句话说,“能辨无即大法者——此人便有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