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古时神灵之事的最有趣说法,便是说活人的一切冲动和举动,都是受的死人的影响。这样的假设,现代的思想家还没有谁能够说它不合理,因为它是可以将心理学沿革中科学的信条来作根据的,按着那信条,每一个活人的脑筋都代表着许多死人构造的工作——每一个人的性格,都是许多死人的好经验或坏经验不大平均的总数。除非我们不承认心理学上的遗传性,否则我们便不能否认我们的冲动和感情,和由感情中发出来的高等能力,都是为死人所形成,由死人传给我们的;甚至也不能否认,我们心智活动的总指导,也是由那传给我们的特种倾向力所决定的。在这样的意义上,死人的的确确是我们的:Kami;而我们所有的行动的确是受他们的影响的。寓言的语,我们竟可以说,每一个人的心思,就是众魂的世界——众魂的数目,比了数百万为人所承认的神道教Kami,要加上许多倍;也可以说,脑筋里一粒微颗中所包含的鬼民众,比了中世纪的学者幻想在一个针尖上所能站立的一群天使,也要加上不少的数目。科学的话,我们知道在每一个活着的细胞里面,可以藏着一个民族的全部生命——便是数百万年来已往各种知觉的总数;或者甚至(谁知道?)还可以藏着数百万已死的星球呢。
可是在一个针尖上,恶鬼集合的能力,决不会次于天使的。因此在这个神道教的学说上,所有的坏人和坏举动,究竟作何解释呢?本居回答了:“不论何时,在这世界中所以有不对的事情,那是因为受了邪神行动的影响,他们的力量很大,有时甚至日之女神和创造之神也是管束不牢他们;至于人类那尤其不能抵抗他们的势力了。恶人享福,善人遭难,似乎和通常的公平不合的,都可以这样来解释。”所有坏的举动,都是为了恶神的影响:恶人就要成为恶的Kami。在这种最简单的宗教中,自动的反抗是没有的(我不过是在思考着神道教学者所解释过的纯粹的神道教信仰。可是这也是必须要提醒读者的,就是佛教和神道教,已在日本搅乱了,非但彼此搅乱了。而且还和许多种中国观念搅乱在一起。现在通行的信仰中,是否还有一些原来形式的纯粹神道教观念保存着。那就说不定了。对于神道教中众魂的教旨,我们还不大清楚——究竟魂魄的结合是原来使故人想它们死后是分散的否。我在日本各部分考察的结果,我的意见则以为众魂的说法,起先就有相信它们死后也仍旧是众魂的。)——并没有什么纷乱而难于明白的地方。作了坏事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邪神”,理由后面可以说到;只是所有的人,不问善恶,都将成为Kami,或势力。因此所有的坏举动,都是坏势力的结果。
这种教训是和若干遗传的事实相合的。我们的种种优点,的确都由我们祖先的优点得来;我们的劣点,也是从那些为罪恶,或现在我们称之为罪恶的事物,占过优势的天性所遗传下来的。藉着文明之力,在我们内心里发展起来的伦理智识,要求我们加增着我们祖先的好经验遗传给我们的高尚力量,并且消灭着我们遗传到的下流力量。我们不能不尊敬着,并且依从着我们的善Kami,而努力反抗我们的邪神。两者都是有的,这样的知识,和人类的理解力一样,早就为人所备具的。善神恶神,在每一个人的灵魂中占据着,大多数伟大的宗教,形式虽然不同,却都有这种共同的教旨。我们自己中世纪的信仰,将这个观念发展到了一个程度,永久的在我们的语言上,留下了一个印痕;可是关于保护的天使和试探的魔鬼的那种信仰,按其进化的经过,也不过是一种和Kami宗教一样简单的宗教的发展。中世纪信仰的这种理论也是包含着真理在内的。将好事情低低地说给右耳听的白翼天使,将坏事情微微的说给左耳听的黑影魔鬼,并不确实的在和十九世纪的人并行着,可是他们却住在他的脑筋里;他知道他们的声音,也觉得着他们的督促,一切情形,正和他们中世纪的祖先一般。
现代伦理对于神道教的反对,乃是因为他们将善和恶的Kami一例尊敬之故。“正像皇上敬拜着天地诸神,因此百姓们要向善神求福,而向恶神取得欢心以避祸。……既然恶神是和善神一样的存在的,所以必须与他们和好,给他们贡献着甘芳的食物,弹着琴吹着笛,歌唱着跳舞着,作着种种能使他们高兴的事情。”在现代的日本,事实上已有些两样了,虽然大家知道恶的Kami是应该和好的,给他们的贡献和尊荣,却已少起来了。但是现在我们可以明白了,早期的宣教士为什么以这种宗教为魔鬼崇拜——虽然在神道教的想象中,一个魔鬼的观念,照西方人对于这个名词的意义说来,从来是没有形像的。神道教的教旨中似乎不健全的地方,便是说恶神是不可以触怒的——这样的一种教训是完全不合天主教人的感情的。可是在基督教的魔鬼和神道教的魔鬼之间,却还有一个极大的分别。恶的神主,不过是一个死人的鬼魂,大家亦不见得信他一定是恶的——因为总还有和好的可能。那一种绝对的,纯粹的罪恶概念,并不是远东的产物。绝对的罪恶的确是不近人情的,因此在由人而成的鬼魂里面,也是不可能的。恶的神主并不就是魔鬼。他们不过是鬼魂,能影响人类的欲情的;而且只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乃是欲情之神。现在神道教是所有各种宗教中最近乎自然的,因此在若干一定的事项上,便是最合理的。它并不以欲情的本身为罪恶,所以为罪恶的,只看它们放纵的原因,情形和程度是怎样。那些神,既是鬼魂,所以也是有人性的——有着那人类各种比例的各种善性与恶性。大多数是善的,全部的影响,也是善多于恶。要将这种看法的理由弄得明白而加以尊重,就必须要有一个相当的高尚意见——就是日本古社会的情形所能赞同的一个意见。悲观主义者是不能认识纯粹的神道教的。它的教旨是乐观的;谁对于人性有高贵的信仰的,就一定不会觉得神道教的教训有什么罪大恶极之处。
现在可知承认与恶鬼和好的必要是对的,因为神道教在伦理上合理的性格已经将它自己宣示出来了。古时的经验和现代的智识,对于要将人性里面若干趋势加以消灭或破坏的极大错误,都在联合一致的反对着——那些趋势,如果培植得不好,或者过于放纵了,自然要走到蠢笨、罪愆,或种种社会病情上去的。兽欲,狼虎般的冲动,比了人类社会要早得多,也是差不多所有犯罪事情的同犯者。可是它们是不能被割弃的;它们也不能太太平平的被饿死的。要想去消灭它们,那就非要牺牲若干高尚的情绪不可,因为它们两者之间本来是混在一起而分解不开的。那些原始的冲动,甚至也不能使之麻木不灵,除非我们将那些使人生美妙起来,而又早巳在欲情之中根深蒂固的理智力与情绪力一概放弃了。最高的用场,发端却在最低的地方。禁欲主义,反抗着自然的感情。产生了许多怪物。神学上的立法,无理的反对着人类的弱点,不过加增着社会的扰乱;而反对娱乐的法律,也不过挑拨着种种纵欲之事。道德的历史的确教训得很清楚,我们那些坏的Kami是需要一些和好的。种种欲情在人的内心里,仍旧比了人的理解还要有力,因为它们非常的老大——因为它们曾经有一次是人类自保的主要分子——因为它们作成了自知方面最初的地层,从这些地层里,才能慢慢地发长出较为高贵的情思来。它们是永不能被约束的;谁要想否认它们从古以来便有的权利那他就应该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