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日本与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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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柔术(一)

本篇——柔术的一种哲学研究——是从《东方之外》(Out of the East)选出来的,那本书是作者关于日本的第二本书,在熊本写成,那时他自一八九一年十一月至一八九四年十一月,在那里的第五高等学校当教员。

“我现在正在写着一篇论文——一篇关于‘柔术’的哲学的论文,是应许在十二月里就要为波士盾(Boston)人写好的。关于抵抗外国势力的反动,和这反动将来的可能性,你能给我一些你自己的思想否?当然我需要着(西方人以为)悲观的意见——就是说,那反动是属于这民族最深刻的本性而将永久不会消失的。我确信这个意见。我不是说我能断定我的话。除了上帝之外,谁能断定什么呢?不过我以为我所相信的,总是最可能的意见。我尤其喜欢的,是一种可惊的可作为榜样的事实——像一头狂蜂将在想象中飞啸的什么东西。只要我能够,所有的反动都应该归纳起来——道德的、教育的、宗教的、商业的。我不要请求你当你不大高兴时坐下来写些什么给我,不过希望你有工夫,而且高兴的时候,在纸上草草的为我写下一些观念。就是一句话,也许可以激动一个幻想的宇宙:至少我需要着一些指示。你是在神经的中枢里,我不过是在一个极小的神经梢上——如果可以这样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折。

——老子《道德经》

在那国立专门学校的广场上,有一座房子,建筑方面和别的房子很不相同。除了上面装着平滑的玻璃窗不用纸窗以外,可以说它是纯粹的日本式建筑。其形长而阔,只有一层;里面只有一个大房间,高高的地板,厚厚的铺着一百条席子。它有一个日本名字,称为“瑞邦馆”(Zui-ho-kwan)。在它的入门处,有这几个中国字写在那一个小小的匾额之上,是一个天潢贵胄北白川宫能久亲王的手笔。里面一无家具,除了挂在墙上的另外一个匾额和两张图画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一个图画画着那著名的十七名勇少年,在内战时自愿为国尽忠的“白虎队”。另一个图画,则为那年高而为人所爱戴的,中国文学教授秋日胤永翁的肖像,在他少年时,是一个著名的战士,那时一个人要成为一个军人和绅士,所需要的条件,比现在要难得多。匾额是胜海舟伯爵的手笔,写着“入神致用”四个中国字。

可是在这个空空洞洞的地方,教些什么呢?原来是所谓柔术的那事情。那么什么是柔术呢?

在此,我必须先说明,我对于柔术什么都不知道。学习它的人,必须从小就开始。必须继续研究得很长久,然后,才能学得好。要成为一个专家,就需要七年工夫的不断练习,甚至要能预料得出一种非常经过的自然趋势。我不能说柔术的详细情形,不过对于它的主旨要提出几个大概的特点。

柔术是古时打仗不用兵器的武士道。对于完全没有学过的人看来,就好像是角力。倘使当柔术正在瑞邦馆里实习的时候,你进去看看,你就可以看见一群学生,对付着十或十二个敏捷的青年同伴,赤着足,裸露着四肢,在席子上互相扑击。那种死沉沉的静默,也许要使你觉得很奇异。不说一句话,没有一些当作玩意儿的神气,谁也不轻易笑一笑。绝对的冷静无感觉,是柔术学校的规则严格要求的。可是大约就只有这种冷静无感觉,这种多人的无声,才能给你一个非常的印象吧。

一个西方专门角力的人,也许就要见得多些。他也许看得见那些青年都很注意地在发出他们的气力,而他们的把握、抱持和投掷,都是特别而厉害的。他也许不管是怎样的留心,要断定这全部的施展是危险的游戏,或者他就要劝说他们采取西方的“科学的”规则。

然而实际方面——不是那游戏——比一个西方角力家看见了而能想到的,还要危险许多呢。在那里的教师,看起来似乎是瘦小的人,却能使一个平常的角力者,在两分钟之内一败涂地。柔术不是一种炫耀的技术;它也不是要将本事宣布于公众之前的练习;最正确的说来,它是一种自卫的技术,它是一种战争的技术。精于此道的人,一时之间,就能将一个未经训练的敌人,置之于完全无能之地。他用着若干可怖的手法,会突然的使人的肩胛脱骱,骨节分离,筋皮扭伤,或者骨头折断——使人看不出他一毫用力之所在来。他不单是一个运动家:他简直是一个精于解剖的学者。他也知道一触即杀死人的方法——就如用电。不过他立誓不将这种危险的知识轻易施用,除非是在差不多不能滥用的时候,依着传说,这样的本事,只传给那种有完全自知之明,而又道德纯洁无疵的人。

然而我要大家注意的事实,乃是柔术的专家,从来不倚赖自己的气力。他难得在最大的紧急中,才用他自己的气力。那么他用些什么呢?不过是他敌手的气力。敌人的气力就是得胜敌人的唯一方法。柔术的技艺,教你只须借着对手方面的气力,就能得胜;他的气力愈大,他就愈倒霉而你愈得法。我记得有一次,最著名的柔术教师中,有一个人(当时之五高校长嘉纳治五郎。数年之前,嘉纳曾将一篇讲到柔术历史的有趣文章。投给Fransactions of the Asiatic Society。)告诉我要教授一个真正强有力的学生,实在是极端困难的事情,我觉得非常奇怪,因为我想起来,那种学生当然是最好的了。我问他缘故,他说:“因为他倚仗他巨大的筋肉之力,而用着它。”“柔术”这个名字实在是以“依顺而得胜”(to Conquer by yielding)的意思。

我怕我不能完全解释得出;我只能设想。不论是谁,都知道“还击”(Counter)这名词在拳术中的意义。我不能将它正确的比喻出来。因为那还击的拳术家,总是对于敌手的动力加以全力应付的;而柔术的专家,则很清楚的只从反面着手。在拳术的还击和柔术的依顺中,却仍归还有相像处——就是那吃苦的,两方面都是那不能自己管束,而一味向前蛮冲的人。那么我可以宽泛的说,在柔术中每一扭、挫、挽、推,或曲折,都有些还击的意味;只有柔术专家对于这些动作是完全不反抗的。不,他只依顺它们。可是他所做成的,却远超出依顺它们之上。他用一种恶毒的手法帮助它们,它们就使那敌人甩脱他自己的肩胛,折断他自己的臂膊,或者在厉害的情形中,甚至折断他自己的颈项或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