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椰子树的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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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写诗的女孩

秦闪云

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她16岁。

相貌不俊,好像还有些丑陋,如一件枯燥的木雕,呆板无神。半黑半黄的头发,显得脏乱,有的还粘在一起,像深秋遭了雨的枯叶。一件粗布花褂,上面沾了星星点点的鸡屎猪食之类。

面黄肌瘦,却透着非同一般的坚强和毅力。

啊,可怜的孩子,你为谁坚强,你又为谁而憔悴呢?

她怯弱地递给我一本皱皱巴巴的本子,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分行文字。

我费劲地读完了她的诗集,灵魂被深深地震撼了。一种力量加信念的火焰,在我的精神世界剥剥燃烧。她的烦恼,她的向往,像含在诗句中的盐,腌得心生疼。似乎从那些分行文字中升腾出一种圣洁的气体,即而幻化成一组组蒙太奇,就像一部艺术水准颇高的MTV,顿时生动了我心灵的目光。

她说,她13岁就辍学了。

她说,在穷乡僻壤她真不该写诗。

她说,诗神能给她些许的微笑,却解不开结在她爹眉头的愁思,更化不开郁在她瘫痪了18年的老娘心里的忧虑,更不能给她的三个哥哥换来媳妇,却无法迷恋大她十几岁的丈夫,更赶不走呻吟在丈夫暴拳下灰色的日子……

写诗女孩真是一首充满泪水的苦诗!

她走后,我对她的生存环境产生了深深的忧虑,更多的则是为她在逆境中的执着而感动。她的一首描述自己悲惨家庭的《冬日的家》,使我肝肠寸断,泪流不止地发表在我编辑的小报上。

冬日的家

是断墙边的一堆柴禾

当苦命的雪躲进暖和的缝隙流泪

有白头翁凌空找食

却直埋怨它的吝啬

堂屋里

坐在一块破砖上给娘熬药的爹

一口一口吹着懒惰的火苗

沉重的叹息和着呛出的泪

掉进沙锅里却溅不出一丝水花

里间地铺上瘫痪的娘

又尿湿了裤子

在猛拽着自己的头发

他爹你药死我吧

(冬眠了十八年啦,生我时中风的娘)

写诗女孩,善良的孩子,坚强的孩子,充满信仰的孩子,聆听着你发自内心的呻吟,遥望苍天。心肝断绝。而谁又能是你飞翔的福音呢?我只有想象着,她收到我寄去的样报,幸福地哭着追寻飘逝的祥云……

附信中我鼓励她:写吧,写出自己的心曲,写出对自己的祝福,写出献给自己的情诗……

我果然收到了她的回信。

她说:她为了报答第九位女神的厚爱,她还要写诗。她渴望她的诗在某一天能插上翅膀,像一只金丝鸟翩然飞出,能衔来包治百病的灵芝草,让她娘重新站起来;她甚至想像能给三个哥哥衔来美丽善良的妻子。

当时,我很为自己的做法而自豪。也许,一点点的启发,能使一个人走向成功;也许,些许的鼓励,能塑造一个勇敢的灵魂。

然而,我错了。

不久又接到了她的一封像是信,又像是诗的东西:

丈夫扔了我的报纸,爹烧了我的诗集,娘收走了我的日记,我的心丢了。我望着天空呼喊——太阳公公。你看到我的心在哪里跳舞吗?月亮叔叔,你听到我的心在哪里唱歌吗?小星星兄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哪里是一个少妇向天空倾诉的心声,分明是一颗童心充满爱的呼唤!

我的灵魂又一次震颤了,心又一次流血了。

我决定去她家!

这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庄,离县城50多里地。当我骑了三个多钟头的自行车,大汗淋漓地赶到,正是乡下人吃午饭的时候。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把我引到了她的家。

站在矮墙断壁的院门边,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我一眼看见她半躺在猪圈棚栏旁边的稀泥里,衣服被撕得凌乱不堪。

她两眼红肿,脸上似有血。一边的泥水里扔着我上一次送她的舒婷的诗集《会唱歌的鸢尾花》。

院中一棵歪歪扭扭的黑槐树下,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大男人在喝着闷酒。可能就是她的丈夫了。

我向她的丈夫做了自我介绍。然而他头也不抬,像早已预料了我的到来,重重地喝了一大口酒,才闷闷地说:“坐吧!”

坐在哪儿呢?连个马扎都没有。

这时,她已慢慢地站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很痛苦地走到我跟前:“秦老师……”一句话没说完就已泪如雨下……

一会儿,她同村的老爹赶来了,客套地寒暄了一阵子,给我用沾满了饭垢的粗碗,倒出一大碗水。

我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苦涩溢满心头。

她爹说:“家里太穷了,这孩子还要写啥干湿(诗)的东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端谁的碗,服谁的管……”

我已找不出什么语言来应酬这件事,心中只是反问自己,你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

回来时,我顺路到了她所在的乡政府,找到了妇联,一个胖乎乎的女干部一句“这里是农村”的生硬话就把我打发了。

只有照例写自己的文章,照例编自己的小报。我依然发表她那些充满泥土味,充满真情的小诗。我却没有再往她家里寄样报,惟恐再成为扼杀她的罪魁祸首……

过了了大约半年的时候,我编发的她的诗已有厚厚的一叠,有时我想像着她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而最突然的是她的丈夫突然来找我了,这次却没了凶气,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秦老师,我求求你了,你要能帮我找到她,我一辈子都不忘你的大恩大德……”没说完就号啕大哭起来……

噢,她出走了!

我心里不知是晴朗还是茫然,不知怎么来安慰她的丈夫才好。

她的丈夫抹抹脸上的泪水,上前抓住我的手,不知怎么的就跪在我面前:“秦老师,你是她最信任的人,她肯定告诉你她去了哪里,秦老师,你帮帮我吧!往后我再不管她写诗了,我给她买笔,买纸,也再不打她了。你可知道我是拿我妹妹和她换的呀!”

我心里着实可怜起这五大三粗的男人来。

我从心里呼唤,写诗女孩你去了哪里?你的诗情寄托在了哪一片流云……

又过了一年时间,我接到一封来自广州的大信件,摊开一张广州的报纸,一行大标题映入我的眼帘,《打工女孩的诗情》,是一篇关于她奋斗的历程的报道。

还有一封信——

秦老师:

你好吗?

我终于决定出走了。

在南方,我不辞劳苦地干活,为的是多挣一些钱,去撑起那个行将倒塌的家。我没命地读书写诗,为的是开辟一片心灵的绿洲,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蓝天。在南方良好的文化氛围里,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算体现了自己的一点价值。

自报纸上发表了关于我的报道后,在社会及打工族中间产生了很大影响,一些需要人才的报社纷纷找我联系,愿意高薪聘我。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给予我最大帮助,在危难之际向我伸出温暖之手的报社。在报社我干得虽不能说如鱼得水,起码是十分舒心和愉快。然而当我为不能侍候老娘而自责时,只有加倍地努力。

我已通过广州的妇联和打工族组织,同家乡的妇联、民政部门联系,解除了我那不合法的婚约:同时也解除了我大哥换亲的婚约。两年来用我寄回家的钱,家里盖了两间新房,两个哥哥也成了家。且干起了养殖业,日子越来越好了。

虽然我的人生道路艰难曲折,我还是体会到只要不怕失败,不懈地奋斗,就会有甘霖洒向你干渴的心田,生活就会给你很大的恩赐。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把我扶上马的人。

在遥远的南方都市,向您呈上深深的祝福。

一个丑陋的写诗女孩

在整理她的信件时,不知啥时一张照片抖落在台板上。哇!好潇洒的写诗女孩。哪里是前面描写的丑女呢,分明是透着北方健康成熟又蕴含着南方灵秀洒脱的淑女嘛!

是诗,是追求,给予了她青春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