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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罗密欧就是梁山伯祝英台就是朱丽叶(3)

“江东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突然间因为我想说真话而筋疲力尽,“我看到你跟你妈妈那么好的时候我吃醋你满意了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我自己也觉得,可是我没办法看着你妈妈看你的表情,我心里很难过,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他回过头,捧起我的脸。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抚着我的头发,笑了一下,“你真厉害。我现在已经像满清政府一样天天割地赔款丧权辱国了,你还要逼着我签《辛丑条约》。”

然后他还是抱紧了我,让我的眼泪流到他皮肤里。我听见他叹了口气,他说:“我能拿你怎么办?”

模拟考是老师们发泄紧张情绪的绝好机会。其具体表现就是每次考完我们全班同学集体挨骂。各科老师轮番上台轰炸,好像我们是建筑物。

下课后的教室连嘈杂都是懒洋洋的,说无精打采也行。张宇良就在这时候走到我课桌前。“哥们儿,出去说话。”

看他的表情我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果然走到相对僻静的楼梯口,他说:“方便借我点儿钱吗?”

“多新鲜。你还用得着借钱?”

“我家老头子这个月在外地,下个月我保证还你。”

“我已经把这个月的零花钱用得差不多了。”

“帮帮忙。”他突然靠近我,用他一贯的猥琐表情,气息吹在我脸上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他妈这两天都快疯了。”

“你?你这样次次考试不出状元榜眼探花的人都快疯了,那我们全跳楼去算了。”

“我不是说那个。我女朋友……不小心‘中了’。”

“操。”我的眼前浮现起邻班那个物理课代表白白净净的小脸,“你简直是禽兽不如。”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戴了套的!你说现在的商品质量怎么这么不可靠。你也别幸灾乐祸,你和宋天杨也得小心。”他像是缅怀什么似的叹口气,“唉──要是方可寒还在哪会有这种事儿?也怪了,自从她被开除之后我呼过她好多次,怎么都不回啊?……”

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一拳打到他下巴上去了。周围传来的惊呼声在我耳边炸开。然后就有人上来把我们拉开,我听见张宇良故作无辜状的叫骂声。我其实没想打他,我其实只是想跟他说方可寒永远不会再回他的传呼了。只不过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原来没人在意这个。

我在人群中看见天杨清亮的眼睛。

她悄悄走到我身边坐下。她温暖的手掌盖住了我的拳头,轻轻地揉搓。刚刚那一拳我打到张宇良的骨头上去了。几个关节泛上来隐隐的钝痛。果然天杨笑笑,“手疼吗?”

我也笑。世界上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在我打完人之后问我手疼不疼。

她说:“你为什么打他?”

我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

她叹口气,“没什么奇怪的。不会有人像咱俩一样想她,也许还有肖强。剩下的人,用你的话说,全是些闲杂人等。”

“你也想她吗?”

“当然。”她的眼神清澈见底,“我心里老是跟她说话。有些事儿,我不能跟你讲,我就问问她。肖强更夸张,可能你都不知道,他一直留着方可寒的那个呼机,去替她交费,他说每次那个呼机开始响,他就觉得方可寒一定还会回来。”

“不知道的人准还以为是演《人鬼情未了》。”

“就是。你别跟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一般见识。你有我,有肖强,就行了。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人都不是闲杂人等的话,那才可怕呢。”

有很多时候我都害怕,尤其是在我们吵架吵得什么话都好意思说的时候。我知道我自己根本就不可能不爱她,可我在那些恶言恶语里明显地感觉到,我的爱在一点一点变少。无限地趋近于零,最要命的是,它永远不会真正变成零。永远有一个小小的亮点在那里,你可以不管它,当它不存在,可是天杨这个小妖精,她总是在这种时候突然显现出来她所向无敌的温暖和光芒,强大而妖娆,然后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然后一切就又重新开始。

我坐在夜晚的风中,闻着初夏的味道。多美的季节,如果没有高考的话会更美。满校园的花都开了,一阵清香吹进晚自习的教室。语文老师深吸一口气说:“其实你们也挺幸运。其他不上晚自习的年级,每天来上课,可是每天都赶不上咱们学校这个最漂亮的时候。”这是那段日子里,我从老师嘴里听过的最舒服的话。

十分钟后吴莉就把这句话写进她的作文里。是四十五分钟的限时作文,模拟高考作文题。半命题:“我发现──”四十五分钟一到,老师就要吴莉站起来把自己写的读一遍。吴莉的作文是我们班最好的。

我至今记得吴莉的结尾:“你可以每天来上课但是每天都错过这个学校最美丽的时刻,但是当你可以享受这种美丽的时候你可能已经因为压力而无心欣赏。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选择后者。因为我发现生活是公平的;因为我发现任何一种美丽都需要历经艰辛才能获得;因为我发现美丽之所以成为美丽就是因为‘痛苦’是她的土壤;因为我发现,当我获得这个发现的时候这世界变得温情而充满寓意。可是还有一件事情是我很想发现的:如何能让你发现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寂静。两秒钟后掌声四起。她的脸上一阵潮红,目光闪亮。语文老师说:“把最后一句话删掉,这就会是一篇完美的高考作文。”我想她宁愿删掉整篇文章也不愿删掉这最后一句。那天她从作业堆里抬起头说:“宋天杨,要是我告诉你,我这两天突然喜欢上一个人,你说我怎么办?”她有秘密。有秘密的吴莉让我感动,她平时站在讲台上喊“大家安静”的时候就像个风风火火的王熙凤,全是因为那个还没有发现她的人,她变得柔情似水。爱情,在最开始的时候,总是美丽的。

我这算是什么语气?我嘲笑自己。好像我已经是个没有水分的中年妇女。没错的,美丽需要痛苦来滋养。但是要知道这里的痛苦是指那种干净的痛苦,干净的炽烈,干净的纯度,只有这样的痛苦才孕育得出来所谓的“美丽”,否则,只有尴尬。可是我不能告诉吴莉这个,不然她会恨我。

第二天的体育课。我在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回到教室。其实这时候的体育课早就变成很多人的自习课了。每次体育老师看着越来越稀疏的队伍总会叹口气。教室里黑压压地坐了大约二三十号人,有的在刻苦,有的在聊天,我推门的时候正好听见一阵哄笑从窗口的位置传出。

江东坐在我的位子上,我已经快要走到他的身后,他却没有看见我。倒是不客气地从我的课桌上拿起苹果来咬了一大口,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对吴莉说:“莉莉,你昨天晚上那篇作文,能不能借我参观参观?写得真棒。”“当然行。”吴莉从课桌里取出来给他。“谢了。一会儿我就还你。”“可以不还。”在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江东身后准备吓他一跳的时候突然听到吴莉的这句话。她安静地,甚至是轻描淡写地重复了一遍:“可以不还。因为,本来我就是写给你的。”

虽然我看不见江东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目瞪口呆。我觉得有人重重地在我脑袋上打了一下──对了那叫当头一棒,你瞧我连成语都忘了。我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像范晓萱MTV里的那个雪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融化,坐以待毙。妈的怎么谁都要来跟我抢江东,又不是天底下的男孩都死光了。我听见我自己尖叫了一声,然后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印在我们三个身上。

“莉莉。”我大声地喊,“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好朋友!”

江东就在这时回过头,他轻轻地,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天杨,别这样。”

“宋天杨。”吴莉镇静地看着我,迎着我的目光,好像没风度的人是我,“我这么做不对,我得向你道歉。我并没有想存心破坏你们。但是,我看上谁以后,表白也是我的自由。”

是啊她说得没错。她有权利表白。有权利跟那个让她一夜之间变得温润如玉,让她一夜之间悟出来美丽需要痛苦作土壤,让她一夜之间发现世界可以温情而充满寓意的人表白。多美啊,爱情。大家都该祝福她。唯一的遗憾是她要表白的那个人是我的男朋友。不,不仅是男朋友那么简单。江东是我的亲人,是我愿意用所有的温柔,用所有的勇气,甚至用所有的恶毒来捍卫的生命的一部分。你不会懂,吴莉,你只知道像小孩子要糖果一样要权利,对我来说江东根本不是一种权利而是一种本能,你不可能懂。

“你也配。”我知道我脸上露出一种让人反胃的微笑,“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从我手里把他抢走。吴莉,好多事儿不是你有决心你就做得到的。”

“天杨!”沉默了很久的他就在这个时候扼住了我的手腕,“咱们出去说话。”

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半拖半拉了出去。他一直把我拖到了窄小的后楼道。还差几分钟才打下课铃,整个楼道静得让人觉得荒凉。

“你他妈怎么这么──”他的声音全都压在喉咙里,听得让我胆寒。

“我有什么不对吗?”

“当着那么多的人,你不要脸你也得给我留点儿面子吧。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就像个泼妇?!”

“少找这种借口!我妨碍了你和她调情你不高兴了是吧?我告诉你我可没有那么好的涵养来一次又一次地容忍这种事儿。”

“你别指桑骂槐,我就是跟你说今天的事儿!”

“今天的事儿怎么了?谁来惹我谁来跟我抢你我就是要她好看!”

“你是女孩子人家也是女孩子,你恨不能当着半个班的人给人家难堪!你还好意思强词夺理有什么事不能等人少的时候再说吗?”

“你心疼了对吧?我还没看出来你这么怜香惜玉!怪不得。怪不得你是大众情人呢。你──”

“对。我就是!我就是故意去勾引她的,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就是早就后悔沾上你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你别忘了高一的时候也是你自己送上门来要跟我在一起的!是你自己没把人看准就急急忙忙地投怀送抱,你怨得了谁?你要是明白了后悔了还来得及,咱们好聚好散,你犯不着当着这么多人恶心我也恶心你自己,你总得给你自己留点自尊吧?”

“我早就没自尊了江东,我早就没了!我的自尊全都给了你了!”我重重地喘息着,“不只是给你,还要给你的那个婊子!”

“别拿这个压我,宋天杨。你以为你搬出方可寒来我就得觉得我对不起你,那你就错了。你还有没有点儿新鲜的?那个时候谁逼你去对她好了?有人逼你吗?你大可以不理她,大可以骂她咒她死,哪怕是她病危的时候你也可以冲到医院去吐她一脸唾沫!是你自己跑去找她的。是你自己要去假充有胸襟有气度,你真是为了她吗?你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作秀,你是知道她一定会死你才会那么做。你是为了表现你自己有多善良来让我无地自容,你是为了表现你有多伟大来满足你自己的虚荣心,然后你就是为了在今天,为了在她死了之后动不动以这个来要挟我提醒我你受过多大的委屈!别这么看着我,我说错你了吗?你成功了你做到了,可是我告诉你我看透你了……”

“江东,”我静静地打断他,我一字一顿地说,“你真该跟着那个婊子一起死。听明白了吗?”

那一下午我躲闪着他的眼睛,我前所未有地集中精神听课,还回答了一个张宇良都说错了的问题搞得灭绝师太很惊喜,为了趁热打铁我下课后跑到讲台上去向师太提了个蛮有水准的问题。我故意用各种颜色的笔抄笔记让我的课本上一片花红柳绿,我在那场可怕的争吵后夸张地变成一个用功得有些做作的学生。吴莉坐到了一个今天没来上课的女生的位子上,因此我大模大样地让我的胳膊越过那条两张桌子之间的缝隙。闷热嘈杂的教室里我宽敞得过分的座位就像是一个孤岛,我虚伪地用我勤奋的背影昭告天下:我最在乎的事情只能是高考。

黄昏到来,我鬼使神差地和几个平时几乎从没说过话的女生去吃麦当劳。然后再和她们一起在步行街上晃荡,她们谈论着年级里那几个比较“风云”的男生谁长得更帅,谁的女朋友最配不上谁,谈到开心处互相开着“你看上他了”之类的玩笑。那时候我突然想:如果我没有遇上江东,那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了吧。唐槐寂静地在步行街的尽头矗立着,唐槐什么都知道。夕阳来了,那么多人哀叹它的悲凉就像那么多人赞美日出的蓬勃。可是日出的时候人们大都还在梦里,而夕阳却是人人天天都能看到的。这就像一出票房超好的悲剧和一出无人问津的喜剧一样,到底哪一个更惨?

我故意踩着晚自习的铃声走上楼梯,我们高三的教室在四楼,下面三层的人都走光了。空落落的走廊里只有我的脚步声,不,还有其他人的。藏青色的大理石地板映出他的倒影。他说:“我找了你两个小时。我以为你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