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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霸王别姬(2)

“宋天杨。”他把一块方糖优雅地拈在手上,“你必须和我睡觉。”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温和,和他刚刚出口的话一点不搭调。

“你看,宋天杨。”他仍旧不紧不慢,“如果你拒绝我,今天的事,我会马上告诉江东。如果你答应,我保证对我今天看见的事儿守口如瓶。马上咱们就要高考了,今天之后咱们各走各的路。但是──”他微笑,“你怎么还不骂我无耻?”

“因为骂你会降低我的身份。”我想起来电视剧里的台词。

“小丫头,你和音像店小老板鬼混到一起去,你的身份也比我高不了多少。你想想吧,宋天杨,你这样的女孩我见多了,你爱江东,我没说错吧?要是我现在一个电话打过去,天杨你──”

“‘天杨’不是你叫的。”

“好。宋天杨同学你好好想想,今天几号?7月6日。明天就要高考。如果我现在告诉江东我看见的事儿,你想不想猜猜他的反应?”他停顿了一下,“我替你猜。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想象力丰富。他会跟我说他不相信我的话,他会跟我说他只相信你,他会在电话里跟我翻脸。不过放下电话以后,我想他明天是考不成了──这有点夸张,但是他会发挥成什么样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也许我不能太悲观──有些人一受刺激反倒超常发挥,可是江东不行,你同意吧?同学三年,这点儿我看得出来,江东不是一个经得住事儿的人,虽然他表面上会装得若无其事。天杨,宋天杨同学,这可是高考啊,你舍得吗?”

我看着他的脸,有种在演电影的错觉。多好的台词啊。逻辑清楚推理严密,符合模范生的人物性格。他说得句句在理,我知道。就算江东已经有点怀疑,但是如果他是从张宇良嘴里得到证实那可就有戏看了──7月6日,老天爷真会挑日子。

面前的卡布基诺的小泡沫一点一点破灭。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为什么明知危险还要一个人来找肖强。因为我一直在等着今天。在那些睡不着的夜里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在祈祷,我在乞求这样一个赎罪的机会。我想起方可寒的话: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付代价。如果我已经不能用忠贞来证明我对江东的爱,那么我至少可以为了他把自己弄脏吧。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情节。

张宇良拿出了他的手机。1997年我们那座城市里带手机的高中生还很少。他开始拨号。从他的手指移动的方向我就判断得出他正在拨江东的号码。他拨得很慢。不愧是张宇良。会拿第一名也会打心理战折磨人。拨到第六位的时候他对我亮出了他的手机屏幕,“还差一个数,宋天杨。”

我说:“我答应你。”

他说:“算你聪明。”

不就是上床吗?没什么。最多半个小时而已。我在满室的旅馆标准间的气味里闭上了眼睛。他站在红得污秽的地毯上,整张脸被欲望点亮的时候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么文雅。他迎上来,熟练地脱掉了我的衣服。

那半个小时里,我只是很想我爸爸。

后来他心满意足地伏在床上。用和肖强一模一样的神情吻了吻我的额头,我的脖颈,还有胸口。他像欣赏一件瓷器样地抚摸我的脸,“等高考完了,我再打电话给你。”

好了,时机成熟。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藏刀──我接到他的电话的时候就知道派得上用场。明晃晃的刀锋,像个倔犟的小男孩。趁他现在身体和精神还都很松懈,趁他几乎是睡意蒙眬地问我“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我翻身起来骑到他身上,将那把刀轻轻地抵在他的喉咙,“别乱动。”我说,“这刀很快。”

其实只要他使一点劲儿我就败下阵来了,我毕竟是女生。但是我算准了他会是这副没种的软相。一动不敢动,牙齿都在打架。

“宋天杨,你你你这是违法的。”

我微笑,“张宇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吗?”我用那刀背轻轻拍拍他的脸,他闭上了眼睛,“因为你最后那句话。你说等高考完了你再打电话给我。你刚才可是说了今天之后大家各走各的路的。我来这儿陪你睡觉,是我答应你的,是咱们讲好的条件。可是张宇良你毁约,所以是你逼我。”

他在发抖,他刚想说话,就被我打断了,“放心吧,我没想杀你。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如果不用这种方式的话你是听不进去我的话的。我知道你舍不得死。还有谁能比你张宇良更怕死呢?你还得上名牌大学,还得拿奖学金,还得去过名牌人生呢。学校还有一大帮人等着你的照片上光荣榜。而且要是你死了,不知道要有多少小妹妹把眼泪流干了。张宇良,可是我告诉你,如果你因为这些就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就错了。请你记住,就像你觉得我的尊严很扯淡一样,对我来说你的尊严也很扯淡。我的话说完了,祝你明天考好,我知道你是那种一受刺激还会超常发挥的人。”

我收起我的宝贝藏刀,穿好衣服,我甚至从容不迫地走到浴室去把我的两条麻花辫编好。这个没种的男人像是吓傻了,我出门的时候他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7月6日深夜下起了暴雨,我在一声炸雷里酣然入梦。一个多月来,我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在这深厚、钝重得令人窒息的睡眠里,我梦见了方可寒。周围很安静。我坐在篮球馆的看台上,看得见木地板上散落的篮球。她慢慢地用一把木制的小梳子给我梳头。编好我左边的麻花辫,再编右边的。她的手很暖,根本不像人们平时说的那些鬼魂。

“好了。”她系好缎带之后捧起我的脸,“让我看看你。”

她靠在栏杆上,费力地托着自己的腰。我这才看清她宽松的长裙下面那个硕大的肚子。

“方可寒?”在梦里我的惊呼声空旷得吓人。

她羞涩地微笑:“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吧?”

“谁是爸爸?”

她的眼神停留在从天窗洒下来的阳光上。她说:“神。”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希望是个女孩儿。因为我想给她起名叫‘天杨’。”

我抱紧了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居然还闻到那种廉价香水的气息。但因为孕育的关系,她身上还弥漫着一股奶香味儿。两种气息混合过后就变成了一种催人泪下的芬芳。

我的眼泪真的淌下来了,淌进她高耸的乳房间那道阴影般的沟壑里。我说:“你全都知道了,对不对?”

“当然。”她叹息着,抚摸着我的后背:“天杨。你真傻。”

{江东}

我知道她在撒谎。那天,在肖强的店里抱紧她的时候,我撞上了肖强的眼睛。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但是我告诉自己那只是猜测而已。

是她自己印证了我的猜测。自从那天之后,她就一下子变得安静了。顺从得让人诧异。其实在方可寒死之前,她一直都是安静的。但那时候是种自得其乐的安静,甚至散发出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气。现在,她的安静是受过重创的安静。就好比一条河全都流干了,只剩下河床上干枯狂躁的裂纹,想不安静都没办法了。

在这样的安静里,她看我,看别人,看风景的眼神都有了变化,是种凄楚而甜美的表情。说真的,过去我从不觉得她漂亮,只觉得她很可爱很有味道,但现在她是妩媚的。正是这突如其来的妩媚让我明白了她的蜕变。

可我还是心疼她,毫无原则地心疼。那种并非因我而起,却为我而绽放的妩媚让我重新迷恋上了她,像个十三岁的小男孩一样迷恋着她。当她和我一起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的时候,她出神地看着远处的天空──原先她总是以一种孩子样的贪婪看着我。然后回过头,对我轻轻一笑。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笑容是在乞求。我于是紧紧握住她的小手,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依然是她的亲人。

我愿意相信她,愿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并不是我伟大,因为我没有勇气和力气再折腾。7月很快就要到了,我害怕高考,我不能想象自己在这个时候失去她。自从入了5月之后,我妈开始变本加厉地每天半夜给我端汤送水,让我觉得要是我考不好就得一头撞死,那时候我就真想念天杨。我除了她其实谁也没有。

7月7日,考语文。要进考场的时候我把她拉到我怀里,当着所有老师同学的面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对她说:“加油。”身后唐主任刚想发作的时候,居然是灭绝师太打了圆场,“他们能考好就行,考好就行。”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7月9日,大家都到学校去等答案,一直等到傍晚。我就在那个人人心浮气躁的傍晚来到肖强的店里。他像是刚刚进货回来。满屋子都是崭新的卡带和CD盒的塑料气息。他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我问他:“有空吗?陪我喝瓶啤酒。”

冰镇的青岛啤酒,是夏天里最性感的东西。我们一句话没说,只是不停地碰杯,再不停地干。喝到最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哥们儿──”我把碧绿的啤酒瓶摔到他柜台上,凝固的绿色像爆炸一样飞溅开来,带着啤酒白色的泡沫,我正视着他愕然的眼睛,“肖强,喝完这瓶以后,你就不是我哥们儿了。我就当我从来没认识过你。”

然后我转身离开,夕阳在街道的拐角奋不顾身地流着血。

接下来的几天我睡得昏天黑地,经常一睁开眼睛不知道窗外究竟是黎明还是傍晚。天杨有时候会来家里找我,空荡荡的屋子只有我们俩。我搂着她,我们现在话说得越来越少了,有时居然就一起这么睡了过去。有一次我醒来,看见她的眼睛悄悄地看着我的脸,我在她的表情里寻找到了她过去那种蛮不讲理的痴迷。

“你睡着的样子,比醒了以后好看。”她在我耳边说。

她的呼吸吹在我的胸膛上,很暖和。她又说:“结婚,是不是就是这么回事?我每天都能看着你睡着的样子。”

“你就这么想结婚?”我问。

“嗯。天天有人跟我一块儿睡觉该多好呀,做多吓人的噩梦也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