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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星(1)

(第一章 )

丈夫整整地又有三天不曾回家了。梅春姐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悲哀地,怏怏地,在自己的卧房里靠着窗口站了一会儿,用一种怀着恨意的嫉妒的视线,牢牢地凝注着那初升太阳幸福的红光。在秋收后的荒原上,已经有早起勤奋的农人,在那里用干草叉叉稻草了。野狗奔驰着,在经过的草丛里,挥洒着泪一般的露珠。

梅春姐用很大的时候抑制住了自己的哀怨,她无心烧早饭;轻轻地伸手在床上搜寻了自己和丈夫的几件换下的衣裳,提着桶,穿过中堂,蹒跚地向湖滨走去。

朝露扫湿了她的鞋袜和裤边,太阳从她的背面升上来,映出她那同柳枝一般苗条与柔韧的阴影,长长的,使她显得更加清瘦。她的被太阳晒得微黑的两颊上,还透露着一种少妇特有的红晕;弯弯的,细长的眉毛底下,闪动着一双含情的,扁桃形的,水溜溜的眼睛。

路上的农人们都指手画脚起来了。他们有用各种各样的贪婪的视线和粗俗的调情话去包围,袭击那个年轻的妇人。他们有时还故意停止着工作,互相高声有心使她听得出来地,谈论着她们夫妇间的事情:“说吧,老黄瓜,为什么陈灯笼夜夜叫她守空房呢?”

“谁知道呢?……‘家花没有野花香’罗,也许……”

“不,有人说,她是在娘家养过什么汉子来的!所以,陈灯笼才不爱她,折磨她。”

“啊!原——来!……那就难怪陈癞子啰!”

梅春姐尽管佯装没有听见,可是那些无耻的污浊的话,却总象箭簇似地向她射来,甚至于射到她的心里。她着力地稳定了一下自家的脚步,飞快地冲出那恶浊的旋涡,咬着牙,喘着息,一口气跑到那湖岸的石头跟前蹲下了。

湖水,碧绿的,清澈的飘流着,起着细细的涟波。在湖岸的石头的两边,已经有好几个同村的妇人在那里洗衣了。梅春姐一面和她们招呼着,一面尽量地想把那颗跳动的心儿慢慢地平下来,把那些恶毒的,刺心的秽话扔开去。她扯起衣角,揩了一揩额角上的因为奔跑出来细细的汗珠,便弯腰洗她的衣服了。

水声和捶衣木的声音在湖中激荡着。不甘沉默的旁的妇人们,就趁着这一个机会大家无所顾忌地扳谈起来。她们谈着家里日用的柴米油盐,她们谈着漂亮、新鲜、时髦的布料,她们谈论着公婆,谈着孩子,谈着自家的男人和别人家的暧昧的私事。

梅春姐夹在她们中间装得非常快活。有时候,她还故意地跟着旁人大笑几声。她想教人家看不出来她那种被丈夫侵蚀的内心的痛苦。可是那谈锋却象有意要使她为难似的,不知怎么一下子又转到她的丈夫身上来了。

“他已经几天没有回来了呢?”发问的是一个麻面的中年妇人,十五年来她已经生了十个儿女了。她带着笑脸时,麻子就一粒一粒地牵动着。

“三,三天……”梅春姐轻轻回道。

“你想不想他呢?夜……”

“当然喽!”一个面孔涂得像燕山花的,有名的荡妇柳大娘,截断了麻子的话。“她为什么不想呢?这样漂亮,这样年轻!”

梅春姐觉得那淤积的心血,是怎样地热烘烘地涌上了她的面庞。她渐渐地把头低下来了。一面使力地搓着水浸的衣服,一面偷偷地瞟视着左右的妇人们。当她看见了妇人们——尤其是柳大娘的那牢牢的视线——都在凝注她,而又感到自己的脸太红了的时候,她就故意地把衣服往水中沉重地摁着,几乎摁得连人带桶都滚到湖中了。

“为什么呢?你们……”一个老年一点的,一面伸手抓着梅春姐,一面向大家责骂着:“不要再说这些事情了吧,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好东西!……年纪轻轻,男人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那柳大娘愤愤地,带着一种真正的同情心,叫道,“‘哪个罗裙不扫地,哪个扫帚不沾灰!’嗳,黄瓜妈,莫说梅春姐还这样漂亮……”

“啐!阎王会勾你的簿的!不要脸的,下流的家伙!你总以为人家都像你这骚货!……”

大家又都哄笑起来。

梅春姐可不能再佯装快活了,她用了一种很大的,自制的力量,勉强地洗完这一桶衣服,才站起身来。然后又像逃难似的,拼命地穿过那些男人们的下贱的视线和嘲笑,跑到了自己的家中。

丈夫陈德隆——因为生癞子,人家就叫了他陈灯笼。对于梅春姐是太不知道怜爱的。他好像没有把年轻的妻当作人看待,他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替他管理家务,陪伴泄欲的器具而已。自己去年的一个风雪满天的、忧愁的日子,用一顶红轿、吹鼓手和媒人,把梅春姐从娘家娶回来以后,他就没有对她装过一回笑脸。他骂她,他折磨她,并且还常常凶恶地,无情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殴打她。他像很有计划似地打她的胸,打她的腹,打她的腿……他打着还不许她叫,不许给人家在外面看出她的伤痕来。

丈夫没有弟兄姊妹,只有一个老年的盲目的公公。在去年,那公公还能在听到梅春姐被丈夫打得辗转呻吟的时候,摸到房门口来用拐杖抛掷陈德隆,骂他是个无福消受贤德妇人的恶鬼!今年,不幸的是公公归天了,陈德隆就更加无所顾忌地欺压他的妻。他趁这时候学会了打牌,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和一切浮荡的,守空房的妇人勾勾搭搭。他常常一出来,就三五天不回去。

梅春姐对于丈夫是不能说不贤德的,她自始至终没有向人家说过丈夫半点错过。她忍受着,她用她自己的眼泪和遍体的伤痕来博得全村老迈人们的赞扬。当她听到了那雪白胡子的四公公和烂眼睛的李六伯伯敲着旱烟管儿,背地里赞扬她——“好一个贤德的妇人啊!……”“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癞子陈灯笼的福气好啊!……”的时候,她就觉得那浑身的伤处,都象给一种无形的,慈祥的,勉慰的手掌抚摸过似的,痛苦全消了。她可以骄傲——尤其是对于那些浮荡的,不守家规的妇人骄傲。

但是,一到夜间,当她孤零零地,躺在黑暗的,冷清清的被窝中反复难安的时候,她的灵魂便空虚与落寞得像那窗外秋收过后的荒原一般。哀愁着不是,不哀愁着也不是。她常因此而终宵不能成梦。她对着这无涯的黑暗的长夜深深地悲叹起来……有时候,她也会为着一种难解的理由的驱使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口,去仰望那高处,那不可及的云片和闪烁着星光的夜天;去倾听那旷野的,浮荡儿的调情的歌曲,和向人悲诉的虫声。

她忍耐着,一切都忍耐着——当她在夜间又想起白天里那些老人们可宝贵的,光荣的赞扬时。

亡命地从湖滨跑回来,放好桶,晒好衣裳,走进到卧房的时候,梅春姐已经身疲力软了。她无心烧饭,无心饮牛,无心饲喂鸡和鸭……懒洋洋地躺在木床上,去推想她那命运中的各种不幸的根源。田野中的男人们的秽语和湖上的妇人们的嘲讽,就像一个多角的,有毛的东西似的,只在她的心中翻滚。她想起了母亲临终的前夜,和父亲死时所对她叮嘱的那些话来:“在家从父,出嫁要从夫。如果丈夫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的时候,只能低声地,温语地,夜间在枕头上去劝慰他……”她觉得她对丈夫是太少劝慰了。她应当好好预备一些温软的话,在夜间,在枕头上,去劝慰她的丈夫才行。这样,她便深深地叹了一叹,把心思勉力地镇静了一回儿,就又慢慢地开始她那日常的,好像永远也做不完的,家中的琐细事物。

在夜间,丈夫陈德隆回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在一线微弱得可怜的灯光底下,可以看到他那因长癞子而脱落了发根的光头上,有几根被酒力所激发着的青筋在凸动。他的面孔通红的,在刷子般的粗黑的眉毛下,睁大着一双带着血丝的,发光的,螃蟹形的眼睛。

他一声不响,歪歪倒倒地走到了床边,向梅春姐做成一个要冷茶的手势,就横身倒了下来。

夜——是很长的。当他喝冷茶喝足了的时候,当梅春姐正要用温软的言词去劝慰他的时候,当村上的赌徒们正待邀人去赌钱的时候,丈夫陈德隆的酒醒来了。他突然地,像一根发条似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伸手到小柜中摸出他那仅有的几块放光的洋钱和铜板,一只熊似地冲到村中去!……

梅春姐拖着他的手,哭着,叫着:

“德——隆——哥!你,你不在家,人……家……要……欺侮我的!……”

“谁呀?”他停了一停脚步。“放心吧!没有人敢在老子头上动土的!……”就扔下梅春姐的手来,跑开了。

夜——是很长的。

梅春姐张望着丈夫的阴影,在无涯的黑暗中消逝着。回头又看着那像在打呵欠似的洞黑的床铺,她的心儿不能抑制地战栗了好久。被子里还遗留着丈夫的酒气,可是——没有了丈夫。小柜中还遗留着洋钱和铜板的空位置,可是——没有了洋钱和铜板。她想哭,可是——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又慢慢地走近了窗口前,她在那里站立了好久好久。她想不出一个能够使丈夫回心的办法。叹气,流眼泪,一点也不能打动丈夫的那颗懵懂的心。她渐渐地,差不多要沉入到一种绝望的,无可奈何的悲哀中了。

站着……叹着……之后,她就推开窗子伸出了头来,想看一看她那从小就欢喜看的夜的天空,想借着星星和月明来解一解心中的愁闷。可是,忽然地,像有一个什么暗号似的,那埋伏在她左右,专门为勾引她而来的,浮荡儿的粗俗的情歌,立时间便四面飘扬起来了。

最初是一个沙声的唱道:

十七八岁的娇姐呀——没人瞅啦——

跪到情哥哥面前——磕响头!

梅春姐向窗前唾了一口,把头缩了回来。她觉得这些人都是些卑污,下贱的,太可笑的家伙。也不想想他自家是什么东西!……但悲痛是无情的,她睡不着。她把耳朵轻轻地贴在窗口边,无聊地又想听下去——她是想赶去那快要把她全身都毁灭掉的悲哀:哥说:“我的姐姐呀!……

不怕你膝头骨跪得——浮浮肿,额头叩得——没有皮……

你呀!——要想情哥……万不依!……”

接着,又有一个人装着女人的声音唱起来了。这声音,梅春姐一听就知道是那一个身上脏得发霉,还常常佩着一个草香荷包的,小眼睛的独身汉老黄瓜唱的。喉咙尖起来就象那饿伤的猫头鹰一般地叫着:姐说:“我的哥呀!……

你要黄金白银——姐屋里有……

要花花绿绿的荷包子——慢慢送得来……

你铁打的心儿呀——想转来!……”

沙声的又唱道:

哥说:“我的姐呀!……

不怕你黄金白银——堆齐我的颈……

花花绿绿的荷包子——佩满我的身……

父母的遗体呀——值千金!……”

梅春姐越听越觉得下流了;她离开了小窗,准备钻进那洞黑的床上。可是那歌声的尾子,却还是清清楚楚地可以听得出来。尖声的在后面接着:姐说:“我的哥呀!……

我好比深水坝里扳罾——起不得水啦!……

我好比朽木子塔桥——无人走啦!……

只要你情哥哥在我桥上过一路身,你还在何嗨——修福积阴功!……”

沙声的没有再唱了。一阵一阵的嬉笑涌进了梅春姐的小窗,她用被头把耳朵们得绷紧,她暗暗地又使力地唾了两回。她想:“你们能算什么东西呢?癞蛤蟆……”

然而,痛苦,悲哀,空虚,孤独……却又是真的。梅春姐她只能够尽量地抑制她自己,她总还满望着丈夫有回心转意的一日。然而这一日要到什么时候才来呢?梅春姐她不能知道。因此,她的痛苦,悲哀,空虚,孤独……也就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解除。

(第二章 )

在梅春姐和丈夫结婚的第三年的九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从南国,从那遥远的天际里,忽然飞来了一把长长的,锐利的剪刀,把全城市和全乡村的妇女们的头发,统统剪下来了。

这真是一件希奇的,突如其来的事情!

当这把长长的,锐利的剪刀,来到这村庄里,第一个落到黄瓜妈的头上的时候,她就浑身发起抖来。她要求道:“好心眼的姑娘们啊!……可怜我吧!我要没有了头发,阎王不会收我的,我要到地狱中去受罪的!”但,谁听她的呢,一下子就像剪乱麻似地把它剪下来了。当这把剪刀第二个落到麻子婶的头上的时候,她就叫着,嚷着:“剪不得啦!看相的先生说过了的:我的晚景全靠这头发,我要没有头发,我的一家人都要饿死啦!……”但,谁听她的呢,那巴巴头就像一只乌龟壳似的,随着剪刀落下来了。当这把剪刀第三个快要落到那欢喜擦脸红的柳大娘的头上的时候,她早就藏躲起来了,等到寻了她从黑角落里拖出去,她便一面流泪,一面哀求地:“少,少剪一点儿吧!……没有了头发,我,我要丑死的啦!……”但,谁听她的呢,姑娘们的剪刀是无情的,差不多连根儿都剪下来了。当这无情的,长长的,锐利的剪刀,第四个落到梅春姐的头上来的时候,她就很泰然地,毫不犹疑地挺身迎了上来,她对着拿剪刀的姑娘们说:“剪掉它吧,剪吧!反正我有这东西和没有这东西是一样的。我是永远也看不见太阳的人!我要它有什么用呢?”一切妇女们的头发都剪下来了,一切妇女们都伤心地痛哭着:黄瓜妈哭着——她怕阎王不肯收她!麻子婶哭着——她怕年老时要饿饭!柳大娘哭着,她怕她的情人不爱她!抛弃她!……一切老头子们都夹七夹八地跟在中间摇头,叹气:“不得了的!不得了的!……盘古开天以来女人就应该有头发的。没有了头发女人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只有梅春姐,她似乎与别的人不同。她没有把头发看到那般重要。因为,她的心已经快要给丈夫折磨死了,她已经永远望不到丈夫的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了。她想:“变啊!你这鬼世界啊,你就快些变吧!反正我是一个没有用了的人,我的日子一半已经埋到土中去了!”

真鬼气,真是希奇的事情!……世界就是这么真正地,糊里糊涂地变起来了。从那一天——那剪掉头发的一天起,村子里就开始变得不太平不安静起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些人(本村子里的也有),穿长衣的,穿短衣的,不分睛雨,不分日夜地在村子里穿来穿去。手里拿着各种各色的花样的东西,口里说着一些使人听不懂的新鲜的话。

真鬼气,真是希奇的事情!

丈夫陈德隆也开始变起来了。他变得比从前更加粗暴,更加凶狠了。他从楼板上摸出了一把发锈的丈把长的梭镖来,他把它磨得光光的。他说:他要去入一个什么会去,而那个会是可以使他发财的;将来可以不做事情有饭吃,有钱用,并且还可以打牌,赌钱……

梅春姐始终不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情。当她看见丈夫把那把发锈的梭镖磨得放光了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不知不觉地害怕起来,她怕她要用那梭镖将她刺死!并且他的那两条带着红光的视线,还不时地,像一支火箭似地直射着她,好像要将她吸到那螃蟹形的眼睛里去,射死她,烧死她似的。梅春姐不禁的发起抖来了。

“不要到外边去的!知道吗?”丈夫把那梭镖靠在怀抱里,用手卷着袖子。“我要到会中去了!……不,也许还要到旁的地方去。夜晚,你早些关门,知道吗?这两天外边的风气不很好!……”

梅春姐用了一种顺从的,恐惧的,而又包含着憎恨的眼光回答了他。

她当真除了饮牛、饲鸡和上菜园以外,整整地三天没有出头门一步。

可是,到了第四天早晨,不知道还是因了丈夫的久不回来呢?还是因了自己的哀愁抑制不住呢?还是因了秋晴的困倦呢?还是因了另一种环境的或者是好奇的原因的驱使呢?使她下了决心地要跑到外边走一回。她从板壁上取下一把草叉来,用毛巾将剪发的头包了一下,顺便到自己的草场中去叉两捆稻草来做引火柴。

荒原,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荒原;村子,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村子;不过是多了一些往来的,不认识的人,不过是多了一些飘扬的,花花绿绿的旗帜。

在那原先的,住关帝爷爷的大庙里,还多了一座新开办的,读洋书的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