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费希尔·布莱克与革命性金融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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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货币之争(3)

1971年4月,费希尔写出了金融笔记第21A号,题目为“税收与资本市场均衡”。与多数人的观念相反,该文认为,1958年莫迪利亚尼和米勒有关资本结构无关性的结论,也可拓展到有税收的世界。米勒在1976年美国金融协会的主席演说(Presidential Address)中,特别提到了费希尔的这篇论文及其随后向不确定情况下的拓展(金融笔记第21B号);米勒认为这两篇论文对自己的思想产生了深刻影响:“这些论文仍未发表,但在多次争论和讨论的过程中,我了解到了其内容,有时甚至是以强有力的方式。”

十年后,费希尔写道:“依我看,莫顿·米勒是当今金融学领域最优秀的学者。他富有创造力、多产高效、充满批判精神,严格限定花在外部活动上的时间……他与厄普顿关于宏观经济学的书,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导论,同时也是一部重要的研究著作。”很明显,莫顿·米勒就是费希尔·布莱克心目中的楷模。要想理解费希尔·布莱克如何看待金融学和经济学的学术世界,必须从理解莫顿·米勒的思想开始。

首先,莫顿·米勒相信市场。如果一个人想买而另一个人想卖,那么当他们交易时两人都必定从交易中受益。市场使交易成为可能,因此市场是好的。当然,交易量越大,市场肯定做得也越好。如果一个市场吸引不到交易,那么它可能做得不是很好,即使关闭了我们也不必介意。但如果一个市场吸引了大量交易,那么它一定大有益处,如果关闭了我们应该感到万分惋惜。

市场关闭或压根儿就没有开放的一个原因,是政府通过管制进行干预。由于市场是好的,则干预市场运行的管制一定是不好的。然而,这并非意味着政府在经济生活中完全没有用武之地。米勒说:“我们不是无政府主义者!我们遵守交通规则!事实上,我们相信政府的强制力是一种宝贵的自然资源,管制归根结底也属于政府的强制力。如同类似的所有其他自然资源一样,强制力一定要慎用,只有在证据令人信服地表明,可用的非强制性替代方法—本质上是私人订立契约和竞争性约束—将导致大量无效社会结果时才能谨慎地使用。”

作为一名哈佛经济学专业的本科生,米勒经历了凯恩斯主义的诞生,但没有接受其信条。相反,米勒的思想根源扎根于他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攻读研究生学位的岁月里,当时,他是伟大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弗里兹·马克卢普的学生。马克卢普20世纪20年代在维也纳长大,那是一个两种观念对立的地方,社会主义和政府控制观念构成一个阵营,自由市场和人类行为观念构成另一个阵营。对于马克卢普而言,凯恩斯主义在美国的兴起,看起来如同威胁人类自由观念的再现。马克卢普1947年来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后,以其老师路德维希·冯·米塞斯(Ludwig vonMises)为榜样,致力于向其学生讲授自由市场的好处和政府控制的危险。1949年,莫顿·米勒成为这些学生中的一员。

米勒通向芝加哥大学之路开始于马克卢普,但后来出现了大的中断。当时,作为卡内基技术研究所(现为卡内基-梅隆大学)的低阶助理教授,米勒从经济学系转入商学院,从公共财政学转到公司金融学。为了使转变更容易,他开始旁听弗兰克·莫迪利亚尼为研究生开设的课程“货币与宏观经济学”。1956年的一天,莫迪利亚尼把一个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在课堂上做了介绍。莫迪利亚尼回忆道:“我并不真正相信我的结论和(思想),某个地方可能有误。”但米勒的确相信该结论,他随后和莫迪利亚尼合作写出了1958年的莫迪利亚尼-米勒论文,这篇论文使他一举成名。来到芝加哥大学后,他的第一个行动是编辑弗里兹·马克卢普的《经济语义学论文集》,该文集于1963年出版。

米勒与费希尔相识是在1968年,当时米勒到麻省理工做报告。米勒还记得:“费希尔已读过我的一本书,其后我们定期通信。”这本书可能就是马克卢普的论文集,费希尔发现,该书对清晰表述的强调使他深感认同。米勒在前言中写道:“通过促使意义含糊的词句、草率的推理以及含蓄的理论化走向准确透明,马克卢普教授提醒他的学生和所有同行当心词语的滥用(tyranny of words)。”但该书还使费希尔看清可替代凯恩斯主义正统学说的理论传统和方法的存在,凯恩斯主义正统学说当时统治了剑桥的学术论述。也许并非巧合,当费希尔开始撰写供发表的论文时,其第一篇论文正是关于货币理论和商业周期理论的。

这不是说费希尔曾经是一名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自觉地立论于冯·米塞斯的货币理论或哈耶克的商业周期理论之上。在1968年,他的出发点是特雷诺的CAPM,这从未改变。费希尔也没有马上接受朝圣山学社的自由主义政治意识形态。1968年,他相信均衡而不是市场。这种差异,解释了费希尔和米勒在期权交易所是否必要这一问题上的初始分歧。但思想的种子已经播下,随着费希尔后来对市场了解得越来越多,这些种子也将不断生长。

来到芝加哥大学时,费希尔思考的不是市场,而是货币理论。已经掌握了莫迪利亚尼的新凯恩斯主义货币理论,费希尔现在正期望与米尔顿·弗里德曼的货币主义学说展开较量。加入凯恩斯主义者和货币主义者之间本质上兄弟般的争论后,费希尔将给货币理论带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法。他向弗里德曼解释:“我的论点是在‘现代信用经济’背景下提出的。

在现代信用经济中,政府既有计息债务也有非计息债务,既存在平稳运行的私人信用市场也存在金融中介。我的模型表明,在本质上,收入(和财富以及其他变量)决定货币,而不是相反。”根据费希尔的看法,在货币主义者和凯恩斯主义者之间发生的争论很大程度上无关紧要,因为在现代信用经济中,中央银行在很大程度上一定是无关紧要的。

甚至在费希尔到来前,米尔顿·弗里德曼对费希尔论文中的论点就做出了反应。在一封写于1971年8月6日的信中,他以此开头:

“我享受阅读它的乐趣,但我也乐意告知你,在我看来,它的结论完全是荒谬的。”同一封信以此结束:“因而,你的模型假定预期非理性形成,假定市场持续处于非均衡状态,这和大量经验证据相冲突。考虑到你所谓的被动型货币政策,在此你只不过正陷入一个已持续了数百年的谬论。我建议你读读劳埃德·明茨的《银行理论史》,这本书对真实票据理论做了分析,真实票据理论正是你所表述的谬误的古老形式。请允许我督促你重新考虑你的分析,以免自己受陈腐观点的误导,即使它是你自己提出的。”

对弗里德曼而言,实际上是对大多数美国经济学家而言,货币争论的薄弱环节早在那场导致美联储1913年成立的争论之前就已被弃置一旁。当弗里德曼写道他在费希尔的理论中察觉到真实票据学说时,他是在将费希尔与劳伦斯·劳菲林(Laurence Laughlin)相联系。后者是芝加哥大学一位极度保守的教授,是反对中央银行制度和主动型货币管理的代表人物。在劳菲林看来,问题不在货币而在信用,解决问题的办法是赋予生产性商业信用比非生产性政府和投机信用以更大的特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提议,使商业信用(真实票据)具有“贴现”资格,实际上使商业信用成为一种形式的货币,至少潜在如此。这是影响了劳埃德·明茨的真实票据学说,明茨继劳菲林之后担任芝加哥大学的货币和银行学教授;这是影响了米尔顿·弗里德曼的真实票据学说,弗里德曼又接替明茨担任货币和银行学教授。

把货币和商业信用联系起来的问题在于,商业信用往往在繁荣期扩张,而在衰退期收缩。劳菲林的真实票据学说,在繁荣期扩张货币,在衰退期收缩货币,因而会加剧商业波动。从这种观点出发,真实票据学说是一个自动去稳定器。实际上,在弗里德曼看来,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正是这种政策作用的结果。受真实票据学说影响,中央银行听任货币供应量与不断收缩的商业信用同步收缩,结果出现了萧条。这是弗里德曼在费希尔的理论中看到的幽灵之一。其他的幽灵是通货膨胀和超级通货膨胀,都由中央银行在繁荣期或战争期间货币化信用扩张所引起。

弗里德曼初次严厉的批评并没有使费希尔泄气,反而促使他一头扎进图书馆,研读货币思想史。在这里,他发现了里士满联邦储备银行一名经济学家托马斯·汉弗莱(Thomas Humphrey)1970年的文章,题目为“货币主义者与非货币主义者的争论”。循着文中的线索,费希尔断定自己的观点更接近“回流”学说,而非真实票据学说。一直往前追溯,他发现了一位比劳菲林更早的思想先导者约翰·福拉顿(John Fullarton),此人在写于1845年的《论通货规则》中提出了这种学说。福拉顿早就提出,银行券或存款的过量发行完全不可能,因为人们总能够通过归还其银行贷款来消除过多的部分。费希尔将这种观点用于现代社会,认为政府通货和银行储备的过量发行完全不可能,因为人们总能够通过在定期举行的短期国债拍卖中购买国债,来消除过多的部分。

费希尔的研究花费了一些时间,直到1972年1月5日才给弗里德曼回信:

“回流”学说最接近我的观点,而非真实票据学说……

在美国经济中,大量公共债务是以短期国债的形式存在的。每周都有部分短期国债到期,也有新的短期国债被售出。如果美联储试图把货币注入私人部门,私人部门将只会调转方向,在下次拍卖中把货币换成短期国债。如果美联储收回货币,那么私人部门会将部分短期国债持有到期,而非新购入短期国债。

但声称福拉顿而非劳菲林是其思想先导者,对费希尔的情况不会有太多帮助。恰恰相反,这样的声称一定强化了弗里德曼的印象,认为处于危险之中的是货币理论的一个最古老流派,它居于“通货原理”和“银行原理”之间。前者把货币看作一种形式的纸黄金,而后者则把货币看作一种形式的内在货币。福拉顿一直撰文反对那些试图固定由英格兰银行发行的通货数量的提议。弗里德曼将货币增长固定在3%的建议,是这些古老提议的现代版本。认识到自己和费希尔站在一个古老争论的对立面,弗里德曼得出结论,认为他们之间不大可能达成共识。他把费希尔的答复送回,上面有他手写的评论:“一派胡言”“纯粹一派胡言”,以及“第一回合取得的共识是如此之少,以至于我怀疑,作为达成一致的一种有效方式,持续的通信是否有必要”。第一轮就这样结束了,但费希尔并不是一个容易敷衍的人。

弗里德曼的货币与银行研讨会是芝加哥大学最著名的研讨会,也运用了特殊的规则。你必须得到弗里德曼的允许才能参加,参加的要求之一是,必须提交你自己的、供研讨会其他成员讨论的论文。而且,在弗里德曼的研讨会上,发言被限制在开始的几分钟内。出席的人被认为已经读过这篇论文,并已经做好了讨论它的准备。弗里德曼自己总是带头讨论,拟定他认为最需要注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