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闲谈。我偶然问道:“你第一次上课,讲些什么?”他笑着答我,“我古今中外了一点钟!”他这样说明事实,且示谦逊之意。我从来不曾想到“古今中外”一个兼词可以作动词用,并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时间的过去。骤然听了,很觉新鲜,正如吃刚上市的广东蚕豆。隔了几日,我用同样的问题问另一位新同事。他却说道:“海阔天空!海阔天空!”我原晓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联语,——是在一位同学家的厅堂里常常看见的——但这样的用法,却又是第一次听到!我真高兴,得着两个新鲜的意思,让我对于生活的方法,能触类旁通地思索一回。
黄远生在《东方杂志》上曾写过一篇《国民之公毒》,说中国人思想笼统的弊病。他举小说里的例,文的必是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我想,他若举《野叟曝言》里的文素臣,《九尾龟》里的章秋谷,当更适宜,因为这两个都是文武全才!好一个文武“全”才!这“全”字儿竟成了“国民之公毒”!我们自古就有那“博学无所成名”的“大成至圣先师”,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传统的教训,还有那“谈天雕龙”的邹衍之流,所以流风余韵,扇播至今。大家变本加厉,以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便是这大好老的另一面。“笼统”固然是“全”,“沟通”“调和”也正是“全”呀!“全”来“全”去,“全”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你瞧西洋人便聪明多了,他们悄悄地将“全知”“全能”送给上帝,决不想自居“全”名,所以处处“算账”,刀刀见血,一点儿不含糊!——他们不懂得那八面玲珑的劲儿!
但是王尔德也说过一句话,貌似我们的公毒而实非,他要“吃尽地球花园里的果子”!他要享乐,他要尽量地享乐!他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谷辈是妖怪,他是呆子,不像沟通中西者流是滑头。总之,他是反传统的。他的话虽不免夸大,但不如中国传统思想之甚,因为只说地而不说天。况且他只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辈又是有别,“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只有上帝一个,但“全”的要求是谁都有权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为“人生”!——还有易卜生“全或无”的“全”,那却是一把锋利的钢刀,因为是另一方面的,不具论。
但王尔德的要求专属于感觉的世界,我总以为太单调了。人生如万花筒,因时地的殊异,变化不穷,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古人所谓“胸襟”,“襟怀”,“襟度”,略近乎此。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有若干方面,却因人的才力而异——我们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这与传统的“求全”不同,“便是暗中摸索,也可知道吧”。这种胸襟——用此二字所能有的最广义——若要具体地形容,我想最好不过是采用我那两位新同事所说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我将这两个兼词用在积极的意义上,或者更对得起它们些。——“古今中外”原是骂人的话,初见于《新青年》上,是钱玄同先生造作的。后来周作人先生有一篇杂感,却用它的积极的意义,大概是论知识上的宽容的,但这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我于那篇文的内容已模糊了。
法朗士在他的《灵魂之探险》里说:
人之永不能跳出己身以外,实一真理,而亦即吾人最大苦恼之一。苟能用一八方观察之苍蝇视线,观览宇宙,或能用一粗鲁而简单之猿猴的脑筋,领悟自然,虽仅一瞬,吾人何所惜而不为?乃于此而竟不能焉……吾人被锢于一身之内,不啻被锢于永远监禁之中。
(据杨袁昌英女士译文,见《太平洋》四卷四号。)
蔼理斯在他的《感想录》中《自己中心》一则里也说:我们显然都从自己中心的观点去看宇宙,看重我们自己所演的角色。
这两种“说数”,我们可总称为“我执”——却与佛法里的“我执”不同。一个人有他的身心,与众人各异;而身心所从来,又有遗传,时代,周围,教育等等,尤其五花八门,千差万别。这些合而织成一个“我”,正如密密的魔术的网一样;虽是无形,而实在是清清楚楚,不易或竟不可逾越的界。于是好的劣的,乖的蠢的,村的俏的,长的短的,肥的瘦的,各有各的样儿,都来了,都来了。“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正因各人变各人的把戏,才有了这大千世界呀。说到各人只会变自己的一套把戏,而且只自以为巧妙,自然有些:“可怜而可气”,“谓天盖高”,“谓地盖厚”,区区的“我”,真是何等区区呢!但是——哎呀,且住!亏得尚有“巧妙不同”一句注脚,还可上下其手一番,这“不同”二字正是灵丹妙药,千万不可忽略过去!我们的“我执”,是由命运所决定,其实无法挽回,只有一层,“我”绝不是由一架机器铸出来的,绝不是从一副印版刷下来的,这其间有种种的不同,上文已约略又约略地拈出了——现在再要拈出一种不同:“我”之广狭是悬殊的!“我执”谁也免不了,也无须免得了,但所执有大有小,有深有浅,这其间却大有文章,所谓上下其手,正指此一关而言。
你想“顶天立地”是一套把戏,是一个“我”,“局天蹐地”,或说“局促如辕下驹”,如井底蛙,如磨坊里的驴子,也是一套把戏,也是一个“我”!这两者之间,相差有多少远呢?说得简截些,一是天,一是地;说得噜苏些,一是九霄,一是九渊;说得新鲜些,一是太阳,一是地球!世界上有些人读破万卷书,有些人游遍万里地,乃至达尔文之创进化说,恩斯坦之创相对原理,但也有些人伏处穷乡僻壤,一生只关在家里,亲族邻里之外,不曾见过人,自己方言之外,不曾听过话——天球,地球,固然与他们无干,英国,德国,皇帝,总统,金镜,银洋,也与他们丝毫无涉!他们之所以异于磨坊的驴子者,真是“几希”!也只是蒙着眼,整天儿在屋里绕弯儿,日行千里,足不出户而已。你可以说,这两种人也只是一样,横直跳不出如来佛——“自己!”——的掌心,他们都坐在“自己”的监里,盘算着“自己”的重要呢!是的,但你知道这两种人决不会一样!你我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孙悟空也跳不出他老人家的掌心,但你我能翻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么?若说不能,这就不一样了!“不能”尽管“不能”,“不同”仍旧“不同”呀。你想天地是怎样怎样的广大,怎样怎样的悠久!若用数字计算起来,只怕你画一整天的圈儿,也未必能将数目里所有的圈儿都画完哩!在这样的天地的全局里,地球已若一微尘,人更数不上了,只好算微尘之微尘吧!人是这样小,无怪乎只能在“自己”里绕圈儿。但是能知道“自己”的小,便是大了,最要紧是在小中求大!长子里的矮子到了矮子中,便是长子了,这便是小中之大。我们要做矮子中的长子,我们要尽其所能地扩大我们自己!我们还是变自己的把戏,但不仅自以为巧妙,还须自以为“比别人”巧妙;我们不但可在内地开一班小杂货铺,我们要到上海去开先施公司!
“我”有两方面,深的和广的。“自己中心”可说是深的一面;哲学家说的“自知”(“Knowest thyself”),道德学家说的“自私”——“利己”,也都可算入这一面。如何使得我的身子好?如何使得我的脑子好?我懂得些什么?我喜爱些什么?我做出些什么?我要些什么?怎样得到我所要的?怎样使我成为他们之中一个最重要的角色?这一大串儿的疑问号,总可将深的“我”的面貌的轮廓说给你了,你再“自个儿”去内省一番,就有八九分数了。但你马上也就会发现,这深深的“我”并非独自个儿待着,它还有个亲亲儿的,热热儿的伴儿哩。它俩你搂着我,我搂着你,不知谁给它们缚上了两只脚!就像三足竞走一样,它俩这样永远地难解难分!你若要开玩笑,就说它俩“狼狈为奸”,它俩亦无法自辩的。——可又来!究竟这伴儿是谁呢?这就是那广的“我”呀!我不是说过么?知道世界之大,才知道自己之小!所以“自知”必先要“知他”。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以旁证此理。原来“我”即在世界中,世界是一张无大不大的大网,“我”只是一个极微极微的结子,一发尚且会牵动全身,全网难道倒不能牵动一个细小的结子么?实际上,“我”是“极天下之赜”的!“自知”而不先“知他”,只是聚在方隅,老死不相往来的办法,只是“不可以语冰”的“夏虫”,井底蛙,磨坊里的驴子之流而已。能够“知他”,才真有“自知之明”,正如铁扇公主的扇子一样,要能放才能收呀。所知愈多,所接愈广。将“自己”散在天下,渗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圆,看它的轻重疏密,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渐渐渐渐地认出“自己”的真面目呀。俗语说:“把你烧成了灰,我都认得你!”我们正要这样想:先将这个“我”一拳打碎了,碎得成了灰,然后随风飏举,或飘茵席之上,或堕溷厕之中,或落在老鹰的背上,或跳在珊瑚树的梢上,或藏在爱人的鬓边,或沾在关云长的胡子里……然后再收灰入掌,抟灰成形,自然便须眉毕现,光彩照人,不似初时“混沌初开”的情景了!所以深的“我”即在广的“我”中,而无深的“我”,广的“我”亦无从立脚。这是不做矮子,也不吹牛的道地老实话,所谓有限的无穷也。
在有限中求无穷,便是我们所能有的自由。这或者是“野马以被骑乘的自由为更多”的自由,或者是“和猪有飞的自由一样”,但自由总和不自由不同,管他是白的,是黑的!说“猪有飞的自由”,在半世纪前,正和说“人有飞的自由”一样。但半世纪后的我们,已可见着自由飞着的人了,虽然还是要在飞机或飞艇里。你或者冷笑着说,有所待而然!有所待而然!至多仍旧是“被骑乘的自由”罢了!但这算什么呢?鸟也要靠翼翅的呀!况且还有将来呢,还有将来的将来呢!就如上文所引法朗士的话:“倘若我们能够一刹那间用了苍蝇的多面的眼睛去观察天地……”目下诚然是做不到的,但竟有人去企图了!我曾见过一册日本文的书,——记得是《童谣B缀方》,卷首有一幅彩图,下面题着《苍蝇眼中的世界》(大意)。图中所有,极其光怪陆离,虽明知苍蝇眼中未必即是如此,而颇信其如此——自己仿佛飘飘然也成了一匹小小的苍蝇,陶醉在那奇异的世界中了!这样前去,谁能说法朗士的“倘若”永不会变成“果然”呢!——“语丝”拉得太长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们只是要变比别人巧妙的把戏,只是要到上海去开先施公司,这便是我们所能有的自由。“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种或者稍嫌旧式的了,那么,来个新的,“看世界面上”,我们来做个“世界民”吧——“世界民”(Cosmopolitan)者,据我的字典里说,是“无定居之人”,又有“弥漫全世界”,“世界一家”等义,虽是极简单的解释,我想也就够用,恕不再翻那笨重的大字典了。
我“海阔天空”或“古今中外”了九张稿纸,尽绕着圈儿,你或者有些“头痛”吧?“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来!”你将疑心开宗明义第一节所说的“生活的方法”,我竟不曾“思索”过,只冤着你,“青山隐隐水迢迢”地逗着你玩儿!不!别着急,这就来了也。既说“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又要说什么“方法”,实在有些儿像左手望外推,右手又赶着望里拉,岂不可笑!但古语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可老着脸借此解嘲,况且一落言诠,总有边际,你又何苦斤斤较量呢?况且“方法”虽小,其中也未尝无大,这也是所谓“有限的无穷”也。说到“无穷”,真使我为难!方法也正是千头万绪,比“一部十七史”更难得多多。虽说“大处着眼,小处下手”,但究竟从何处下手,却着实费我踌踌!——有了!我且学着那李逵,从黑松林里跳了出来,挥动板斧,随手劈他一番便了!我就是这个主意!李逵绝非吴用,当然不足语于丝丝入扣的谨严的论理的!但我所说的方法,原非斗胆为大家开方案,只是将我所喜欢用的东西,献给大家看看而已。这只是我的“到自由之路”,自然只是从我的趣味中寻出来的,而在大宇长宙之中,无量数的“我”之内,区区的我,真是何等区区呢?而且我“本人”既在企图自己的放大,则他日之趣味,是否即今日之趣味,也殊未可知。所以此文也只是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但倘若看了之后,能自己去思索一番,想出真个巧妙的方法,去做个“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的人,那时我虽觉着自己更是狭窄,非另打主意不可,然而总很高兴了,我将仰天大笑,到草帽从头上落下为止。
其实关于所谓“方法”,我已露过些口风了:“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
我现在做着教书匠。我做了五年教书匠了,真个腻得慌!黑板总是那样黑,粉笔总是那样白,我总是那样的我!成天儿浑淘淘的,有时对于自己的活着,也会惊诧。我想我们这条生命原像一湾流水,可以随意变成种种的花样。现在却筑起了堰,截断它的流,使它怎能不变成浑淘淘呢?所以一个人老做一种职业,老只觉着是“一种”职业,那真是一条死路!说来可笑,我是常常在想改业的,正如未来派剧本说的“换个丈夫吧”,我也不时地提着自己,“换个行当吧!”我不想做官,但很想知道官是怎样做的。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官场现形记》所形容的究竟太可笑了!况且现在又换了世界!《努力周刊》的记者在王内阁时代曾引汤尔和——当时的教育总长——的话:“你们所论的未尝无理,但我到政府里去看看,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于是想做个秘书,去看看官到底是怎样做的?因秘书而想到文书科科员:我想一个人赚了大钱,成了资本家,不知究竟是怎样活着的?最要紧,他是怎样想的?我们只晓得他有汽车,有高大的洋房,有姨太太,那是不够的。——由资本家而至于小伙计,他们又怎样度他们的岁月?银行的行员尽爱买马票,当铺的朝奉尽爱在夏天打赤膊——其余的,其余的我便有些茫茫了!
我们初到上海,总要到大世界去一回。但上海有个五光十色的商世界,我们怎可不去逛逛呢?我于是想做个什么公司里的文书科科员,尝些商味儿。上海不但有个商世界,还有个新闻世界。我又想做个新闻记者,可以多看些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此外我想做的事还多!戴着龌龊的便帽,穿着蓝布衫裤的工人,拖着黄泥腿,衔着旱烟管的农人,扛着枪的军人,我都想做做他们的生活看。可是谈何容易。我不是上帝,究竟是没有把握的!这些都是非分的妄想,岂不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话虽如此,“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也未尝不是一种解嘲的办法。况且退一万步讲,能够这样想想,也未尝没有淡淡的味儿,和“加力克”香烟一样的味儿。况且我们的上帝万一真个吝惜他的机会,我也想过了:我从今日今时起,努力要在“黑白生涯”中找寻些味儿,不像往日随随便便地上课下课,想来也是可以的!意大利Amicis的《爱的教育》里说有一位先生,在一个小学校里做了六十年的先生,年老退职之后,还时时追忆从前的事情:一闭了眼,就像有许多的孩子,许多的班级在眼前,偶然听到小孩的书声,便悲伤起来,说:“我已没有学校没有孩子了!”可见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但我一面羡慕这位可爱的先生,一面总还打不断那些妄想,我的心不是一条清静的荫道,而是十字街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