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收藏馆-我所知道的康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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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曼殊斐尔(1)

这心灵深处的欢畅,

这情绪境界的壮旷;

任天堂沉沦,地狱开放,

毁不了我内府的宝藏!

——《康河晚照即景》

美感的记忆,是人生最可珍的产业。认识美的本能,是上帝给我们进天堂的一把秘钥。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气候作喻,不但是阴晴相间,而且常有狂风暴雨,也有最艳丽蓬勃的春光。有时遭逢幻灭,引起厌世的悲观,铅般的重压在心上,比如冬令阴霾,到处冰结,莫有些微生气,那时便怀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Ah,human nature,how,If utterly frail thou art and vile,If dust thou art and a 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

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How are thy loftiest and impulses and thoughtsBy so ignoble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

“Spore un retractor did ulna Bella Donna”

这几行是最深入的悲观派诗人理巴第(Leopard)的诗。一座荒坟的墓碑上,刻着冢中人生前美丽的肖像,激起了他这根本的疑问——若说人生是有理可寻的,何以到处只是矛盾的现象,若说美是幻的,何以引起的心灵反动能有如此之深刻,若说美是真的,何以也与常物同归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灯似的智力虽则把人间种种事物虚幻的外象,一一给褫剥了,连宗教都剥成了个赤裸的梦,他却没有力量来否认美,美的创现他只能认为神奇的;他也不能否认高洁的精神恋,虽则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样的境界。在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霎那间,理巴第不能不承认是极乐天国的消息,不能不承认是生命中最宝贵的经验。所以我每次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在层冰般严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涌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热流,顷刻间消融了厌世的凝晶,消融了烦恼的苦冻:那热流便是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俄顷之回忆。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Hold Infinity in the paler of our hand,And eternity in an hour……

Auguries of innocence:William Blake从一颗沙里看出世界,

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

将无限存在你的掌上,

刹那间涵有无穷的边涯……

这类神秘性的感觉,当然不是普遍的经验,也不是常有的经验。凡事只讲实际的人,当然嘲讽神秘主义,当然不能相信科学可解释的神经作用,会发生科学所不能解释的神秘感觉。但世上“可为知者道不可与不知者言”的事正多着哩!

从前在十六世纪,有一次有一个意大利的牧师学者到英国乡下去,见了一大片盛开的苜蓿在阳光中竟同一湖欢舞的黄金,他只惊喜得手足无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祷告,感谢上帝的恩典,使他见得这样的美,这样的神景。他这样发疯似的举动,当时一定招起在旁乡下人的哗笑。我这篇要讲的经历,恐怕也有些那牧师狂喜的疯态,但我也深信读者里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乡下人的笑话!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湿,我独自冒着雨在伦敦的海姆司堆特(Hampstead)问路警,问行人,在寻彭德街第十号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会见曼殊斐尔——“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的一晚。

我先认识麦雷君(John Middleton marry),他是Athenaeum的总主笔,诗人,著名评论家,也是曼殊斐尔一生最后十余年间最密切的伴侣。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妇相处,但曼殊斐尔却始终用她到英国以后的“笔名”Katharine Mansfield,她生长于纽新兰(New Zealand),原名是Kathleen Beanchamp,是纽新兰银行经理Sir Harold Beanchamp的女儿。她十五年前离开了本乡,同着三个小妹子到英国,进伦敦大学皇后学院读书。她从小就以美慧著名,但身体也从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国住过,那时她写她的第一本小说“In a Ceriman Pension”,大战期内她在法国的时候多。近几年她也常在瑞典意大利及法国南部。她常住外国,就为她身体太弱,禁不得英伦雾迷雨苦的天时,麦雷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业放弃,(“Athenaeum”之所以并入“London Nation”就为此。)跟着他安琪儿似的爱妻,寻求健康。据说可怜的曼殊斐尔战后得了肺病证明以后,医生明说她不过两三年的寿限,所以麦雷和她相处有限的光阴,真是分秒可数。多见一次夕照,多经一次朝旭,她优昙似的余荣,便也消减了如许的活力,这颇使人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纵酒恣欢时的名句:“You know I have not long to live,Therefore I will live fast!”——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长的,所以我存心喝他一个痛快!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麦雷,眼看这艳丽无双的夕阳,渐渐消翳,心里“爱莫能助”的悲感,浓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尔的“活他一个痛快”的方法,却不是像茶花女的纵酒恣欢,而是在文艺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呕出缕缕的心血来制成无双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还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几分的美,给苦闷的人间几分艺术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两本小说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凭这两部书里的二三十篇小说,她已经在英国的文学界里占了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说只是小说,她的小说是纯粹的文学,真的艺术。平常的作者只求暂时的流行,博群众的欢迎,她却只想留下几小块“时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数知音者的赞赏。

但唯其是纯粹的文学,她的著作的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是显露于外的,其趣味也须读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会。我承作者当面许可选译她的精品,如今她去世,我更应当珍重实行我翻译的特权,虽则我颇怀疑我自己的胜任。我的好友陈通伯他所知道的欧洲文学恐怕在北京比谁都更渊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说,曾经讲过曼殊斐尔的,这很使我欢喜。他现在也答应也来选译几篇,我更要感谢他了。关于她短篇艺术的长处,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机会说一点。

现在让我讲那晚怎样的会晤曼殊斐尔。早几天我和麦雷在Charing Cross背后一家嘈杂的A.B.C茶店里,讨论英法文坛的状况,我乘便说起近几年中国文艺复兴的趋向,在小说里感受俄国作者的影响最深,他喜的几乎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夫妻最崇拜俄国的几位大家,他曾经特别研究过道施滔庖符斯基,著有一本“Dastoievsky:A Critical Study”,曼殊斐尔又是私淑契诃甫Tchekhov的,他们常在抱憾俄国文学始终不曾受英国人相当的注意,因之小说的质与式,还脱不尽维多利亚时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问起曼殊斐尔的近况,他说她一时身体颇过得去,所以此次敢伴着她回伦敦住两星期,他就给了我他们的住址,请我星期四晚上去会她和他们的朋友。

所以我会见曼殊斐尔,真算是凑巧的凑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尔斯(H.G.Wells)乡里的家去了(Easton Glebe),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伦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记得回寓时浑身全淋湿了。

他们在彭德街的寓处,很不容易找。(伦敦寻地方总是麻烦的,我恨极了那回街曲巷的伦敦。)后来居然寻着了,一家小小一楼一底的屋子,麦雷出来替我开门,我颇狼狈的拿着雨伞,还拿着一个朋友还我的几卷中国字画。进了门,我脱了雨具,他让我进右首一间屋子,我到那时为止对于曼殊斐尔只是对于一个有名的年轻女子作者的景仰与期望;至于她的“仙姿灵态”我那时绝对没有想到,我以为她只是与Rose Macaulay,Virginia Wolf,Roma Wilson,Vanessa Bell几位女文学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学家与美术家,已经尽够怪僻,近代女子文学家更似乎故意养成怪僻的习惯,最显著的一个通习是装饰之务淡朴,务不入时,务“背女性”;头发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团合糟的散在肩上;袜子永远是粗纱的;鞋上不是沾有泥就是带灰,并且大都是最难看的样式;裙子不是异样的短就是过分的长,眉目间也许有一两圈“天才的黄晕”,或是带着最可厌的美国式龟壳大眼镜,但她们的脸上却从不见脂粉的痕迹,手上装饰亦是永远没有的,至多无非是多烧了香烟的焦痕;哗笑的声音,十次有九次半盖过同座的男子;走起路来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后身;开起口来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话:当然最喜欢讨论是Freudian complex,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re与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书,例如“A Storyteller"s Holiday”与“Ulysses”。总之她们的全人格只是一幅妇女解放的讽刺画(Amy Lowell听说整天的抽大雪茄!);和这一班立意反对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当然也有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时总不免感觉她们矫揉造作的痕迹过深,引起一种性的憎忌。

我当时未见曼殊斐尔以前,固然没有想她是这样一流的Futuristic,但也绝对没有梦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进那门时我就盼望她——一个将近中年和蔼的妇人——笑盈盈的从壁炉前沙发上站起来和我握手问安。

但房里——一间狭长的壁炉对门的房——只见鹅黄色恬静的灯光,壁上炉架上杂色的美术的陈设和画件,几张有彩色画套的沙发围列在炉前,却没有一半个人影。麦雷让我一张椅上坐了,伴着我谈天,谈的是东方的观音和耶教的圣母,希腊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波斯的Mithraism里的Virgin等等之相仿佛,似乎处女的圣母是所有宗教里一个不可少的象征……我们正讲着,只听门上一声剥啄,接着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女郎,含笑着站在门口。“难道她就是曼殊斐尔——这样的年轻……”我心里在疑惑,她一头的褐色卷发,盖着一张小圆脸,眼极活泼,口也很灵动,配着一身极鲜艳的衣装——漆鞋,绿丝长袜,银红绸的上衣,酱紫的丝绒裙,——婷婷的立着,像一棵临风的郁金香。

麦雷起来替我介绍,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尔,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什么,我记不清了,麦雷是暂寓在她家的。她是个画家,壁上挂的画,大都是她自己的作品。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她从炉架上取下一个小发电机似的东西拿在手里,头上又戴了一个接电话生戴的听箍,向我凑得很近的说话,我先还当是无线电的玩具,随后方知这位秀美的女郎的听觉是有缺陷的!

她正坐定,外面的门铃大响——我疑心她的门铃是特别响些。来的是我在法兰先生(Boger Fry)家里会过的Sydney Waterloo,极诙谐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从巨大的口袋里一连掏出了七八枝的烟斗,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种颜色的,叫我们好笑。他进来就问麦雷,迦赛林今天怎样,我竖了耳朵听他的回答。麦雷说“她今天不下楼了,天气太坏,谁都不受用……”华德鲁先生就问他可否上楼去看她,麦说可以的。华又问了密司B的允许站了起来,他正要走出门,麦雷又赶过去轻轻的说“Sydney,don"t talk too mu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