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夜,不知是谁的提议,几个伙伴齐聚到了六六常栖身的大树下。
将自个带来充当晚餐的半只野鸡囫囵吞下,狐狸将骨头一丢,抹了满嘴鸡毛道:“想来,自那人凭空冒出后咱们好久都没这样平和地聚过了。”
“正是,”小蝠点点头,细心剔去莫名混入一堆花脚蚊子中的草根,“如今大伙都习惯了吧?说来旁边住个神仙似的人物倒不是坏事,多亏了他咱才捡回一条小命。”
“这岂不是说我们又多了一个靠山?就算他不帮咱们打架也好,日后山林里谁伤着了请他照样治治,也就无敌了!”
“只望他久居在这才好。”
众人说得开心,不知想到什么,突又齐齐静下,都仰了头觑树上。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才有兔子清清喉咙,唤:“六六,怎么一直待在上头?下来大伙一块聊天嘛。”差点忘了六六最恼他们说这人怎样怎样的,与那紫衣男子不对盘得很。
树上“哦”了一声,六六倚在低桠上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闲话,手上翻来覆去把玩一个小瓷人。
几个同伴交换下眼色,把嗓门压低了仍去聊那紫衣男子。老绿龟本在一旁闲闲抽着旱烟,突地抬起头来,“六六,算来你岁数是四百九十九还是五百了?”
六六一怔,“也就是那样吧,算这么清楚做甚?”
“做甚?莫非你忘了天劫这码事?”此言一出,另一头的话声立时停了下来,各人面上都露出异色。
“听说修妖者命里少则五百,多则千年,必会历几次天劫,六六,你也到了这关头吗?”小蝠挠挠头,“咱们之中我道行最浅,年岁也最轻,想来老天不会太早为难我,只是也听过天劫的厉害。”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别说是小蝠,我们这些人里也只有绿龟遭过天劫呢。”
老绿龟磕磕烟杆,慢吞吞道:“老夫生性愚钝,对修行毫无兴趣,只是活久了自然便通了灵识。说来这通灵嘛也不过是能化半个人形,吐几句人话而已,可饶是如此老天爷仍嫌世间精妖太多,在我千岁那年降了天雷。”
“结、结果如何?”狐狸战战兢兢地问。
“便差少许,我便不在这了。”老绿龟捋捋胡须,“那雷连降三道,一道比一道狠厉,饶是我背甲坚厚,给它劈这一记也吃不消。喏,这便是第二道雷留的印记。”它笨拙地转动身子,给众人看它背后绿壳上几要及肉的陈旧裂痕。
“眼看第三道就要降了,老夫才想起龟族里流传的一个不成法的法子。”
“什么法子?”
“那便是躲进水中。天雷威势再大,给水波那么一阻,劈到身上时已能勉强承受,自然,还须你皮粗肉厚才成。”老绿龟深吸一口旱烟,“老天爷让龟族行动迟缓躲不开天雷,便补给我们一个厚壳。六六你虽无硬甲防身,好在身手灵活,应是躲得过的……只要记得一见天雷便往溪水里逃,防着第三道才是。”
兔子不安地挪挪身,强笑道:“听你语气,还真当六六的劫数就在眼前了?这事可说不准确无误,兴许六六还有五百年好等呢。”
老绿龟摇摇头,“你们可信老夫眼光?”
“这……”
“若换是你们,至千年大关时才遇天劫倒还有可能,可六六早慧,又有些法术修行,天老爷却没那么容易放过她。六六,你近来还是小心些好。”
六六在树上却不做声,只一下一下拨划瓷娃娃弯弯的笑眉。这些天来,这小瓷人俨然已成了她闲时把弄的玩意。
树下的同伴都有些窘迫不安,不知说何是好。
突地夜风大盛,众人不约而同抬眼,见着天边一道薄光划过,瞬间隐入山林另一头,便如星子坠落般迅捷,却也不刺目,只在阖黑的天幕中紫昙一现。
几人怔怔看了半晌,直至夜风渐息,衣止发落,这才若有所失地吁口气。
狐狸先带了艳羡开口:“那人回来了……却不知要花上多少年修行,才能像他这样腾云驾雾来去自如。”
“我们这等凡俗之辈怕是今生也枉然。”老绿龟眯了眼摇头晃脑,“老夫每回见他施那法术总错觉是仙人下凡,自然,那是不可能的。”
六六心一紧,下意识攥住了手中的瓷娃娃,耳边同伴们仍在那闲话。
“确是不可能,近来也未听说哪号仙班贬下凡尘。”
“就算是有,又怎会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
“如此说来那人来历倒不好捉摸……”
六六无心听下去,突地起身,“小蝠,一会散伙时记得熄了火堆。”
“啊?好……六六你要去哪?”
她人却已在丈外,只留同伴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一路直奔向山坡上的熔洞,途经小溪时停下摸了几条鱼,再摸摸腰间的布囊还在,这才拎了鱼朝岩洞而去。
沉黑的洞口不见一丝人息,六六在外头侧耳听了一会才出声:“你在吧?”
洞中静了片刻,慢慢亮起柔光。她见得熟了,知是那人用于照明的夜明珠。
紫衣男子便在这光中现出身形,仍是一袭流水般的华袍,黑发直直垂于身际,看不出半丝风尘倦色。
“又是你。”他道,语气有些无奈。
六六不以为意,只提起手上的鱼晃一晃。
“……”那人啼笑皆非,最终只是叹气,“罢了,柴火都备好了?”
六六眼睛一亮,“这个自然。”遂殷勤引对方到洞外坡上,将引火的枯枝递于他,自己却远远躲开,到溪边又将那几尾鱼洗了一番。
回头时正见那人将枯枝一端轻拢于掌心,不多时便有一团明黄火光渐亮了起来,将那人笼在光中的眉目照得栩栩,平添一份暖丽艳色。他将点燃的枯枝置于六六早先搭起的柴堆下,燃起一丛篝火。
六六看得半晌,也在掌心生起一簇小小火焰,焰色却是阴白的,也无甚温度,只是打在肉身上可吃不消。
只要她一日仍是凡间不成材的小妖兽,便总要惧那平常火种一日吧?
这就是她与这人之间的差别。
六六想着,合掌收了火星。
紫衣男子勉强答应替她生火,将鱼串上枝系这等腥事却是不愿碰的,只是六六不敢近火,烤鱼之事又落到他头上。着了一袭华服却沦落到野地里替一只小妖生火烤鱼,那滋味说多别扭便有多别扭,他不禁斜了眼睇那只躲得远远的小妖,“有没有人说过你挺会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那是什么东西?”六六干脆答道,两眼一味盯着火堆上翻转的鲜鱼。她性子硬似石头,但若说有什么软肋便是“吃”这码事了。天知道她对人间凡火烤出的食物垂涎多久了,难得碰上一个不怕火,近来关系又有改善的同类,那一点点面子还是可以放下的。
只是倒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竟能忍受自己三天两头提了野味上门骚扰。
六六瞟一眼火堆旁一脸聊赖的男子,思及揣在怀中他送的瓷娃娃,面上又是微热。
“好了。”男子将一尾烤熟的鱼掷过来,六六伸手接过,看看鱼,再看看他,却不忙着吃,探手从腰间解下布囊小心绕过火堆递出去,“这个给你。”
男子眉微扬,解开布囊一看,却是一串山葡萄。只颗颗完好剔透,连晨间沾染的露水都未干透,显是经过一整日的小心保存。
他抬眼看六六,“这可是谢礼?”
“……算是吧。”六六咬一口烤鱼,含含糊糊地道,眼睛却不看他,“你不是不吃荤食吗?这时节山间又没什么野果,只找到这个。”却费她一番功夫才寻到这一串略熟的,不至于酸掉了牙去。
紫衣男子将葡萄举至眼前,大感有趣的样子,“若没记错,先前却有人瞧我不顺眼,直嚷着要赶我走呢。这才过去多久便学会敦亲睦邻了?”
“……”六六被他说得面上一阵发烫,直要发作却生生忍了性子哼道:“先前是先前,那时谁知你底细……”
“如今便知了?”
“……起码你于我等无害。”
男子偏了脸,却是真的讶然失笑,“无害?我却不知自个做什么事得你这般抬举?”
切,说话总夹讽带刺的,累不累呀?六六哼一声,仍照实答了:“你在这山头住了这些日子,好歹没伤到什么人。”对方闻言,面上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气,六六虽不擅长察言观色,却也能感到那副神气透出的“我自然不屑与山林小妖计较”意味,心头恼怒更甚。
即便是实情,也用不着表露得这般明显吧,叫人看了就恼!
又咳一下,继续说道:“你还救了小蝠……”她六六别的优点没有,只欠人家的情却不会赖掉,不管对那人观感是好是坏。
“都说了,那只是一时兴起。”紫衣男子像是对这话题失了兴致,拈起一颗葡萄漫不经心地放在嘴边。
“勉、勉强再算上一件的话……”六六别别扭扭地从怀中摸出那瓷娃娃,“便是,你送了我这个。”头一回有人送这种小玩意给她呢……也是头一回有人说她是女孩儿家。
这般想着,心里那些恼怒奇异地消融了,只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低头抚那小瓷人,没注意原本不经心听着她说话的男子一顿,慢慢回过眼望她。
他看见的,却已不是原先那张带了五分野气五分灵性山间小妖的面容,如今这张脸上——低垂的眉目,若有所思的神气……以及眼角眉梢不自觉染上的柔意——这分明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娇态。
他心下微惊。
六六惘然不觉,抬眼间瞧见对方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怔,“怎么?”她面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没事。”紫衣男子回过神来,即刻便收了心绪,只若无其事地转回目光。再看那一串晶莹剔透的山葡萄,未发现前,只觉这小妖表示友好的方式纯朴得有趣,发觉之后……那一颗颗葡子似乎都蕴合了别样的味道,便如少女懵懂的心思,酸涩撩人。
当真有趣。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将葡萄原样放回布包,曲肘在火边倚下。
只是也麻烦得很。
他性子狷狂,当年在天界受辱,坠下凡尘后放浪形骸了一段时日,只因生了一副天人皮相,华服美酒拈手便来,杯筹交错之间轻挑的眉眼也往来不少,这浮夸的性子便由此而来。直把一身仙气混染得污浊不堪,心里似乎才解了恨。
只是又能如何?
奢华过后,不过更加索然无味,世间万物也只是泻过掌心的流沙,想抓住的却没有一样。
因此才随意挑了处山林长睡,只是没想到在这里也会惹上麻烦情事。
这叫六六的小妖性子太单纯,想是未接触过山野外人才动了心思。若此时避开,那份心思在她发现之前便会淡了吧……可惜了,他刚觉得这小妖有点意思,往来久些也无妨呢。
正寻思间,那头六六突地问了一句:“我说,你遭过天劫吗?”
“天劫?”他扬起眉,面上掠过一丝讽笑,“我却没有那等运气。”老天爷兴许也知他曾是天帝的御枕,将天雷赏给其他枉想成仙的精怪去了。
“哦。”六六点点头,又闷声去啃她的烤鱼。
“怎么问起这个?”
“……没事,大伙闲聊时说起,我想你修行已久,兴许经历过也不定。”将实情告诉他也没用,该来的想躲也躲不掉。
掐指一算,她确是活了五百年。狐狸它们谈论时六六不是很在意,却也并非全然不放在心上。
她从不知什么叫害怕,老天爷要劈她便劈吧,她孑然一身,若是躲不过也没有几人会为她伤心,想来想去,竟觉最值遗憾的事不过是再无机会吃这美味的烤鱼。
忽听那人道:“接住。”
六六眼疾手快地接下飞来之物,却是一只小瓷瓶,打开一看尽是白色细末。
“撒点在鱼上试试。”
她依言而行,鱼肉的味道尝来大为鲜美。六六不由大喜,“这是什么?”
“不过是寻常盐巴而已。”对方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是带了笑的。
盐巴?确是听说过……这么说来,他早已料到她会带鱼找上门了?六六面上一窘。
呃……自个会不会太贪嘴了些?
觉得有些丢脸地草草撒了些盐巴,她将瓶口塞上,“还你。”
“那本是给你的,留着吧。趁这一两日多享些口舌之福,日后再无人为你烤鱼了。”
六六眨眨眼,半晌才反应迟钝地转过头来。将熄的火晕映出对方晦暗的身形,面上的神情却是看不清。
“……你要走?”
“就在近日吧,我先前也说了并无意久居在此。”只是因了她,这决定刚刚才下。
“……”
山坡上一阵沉寂,只有夜风在两人之间流转。
眼前的小妖或许不自觉,然而他却看得再清楚不过——自他的话出口那刻,她眼中星子般的神采便黯了下来。
因而觉得,面对此情此景还能若无其事笑着的自己实在有些残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