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不起。”他说。
妍雅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是躺着的,急忙坐起来。
他在跟她道歉?
“中午的时候,是我不好。”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
“你的朋友,还有小栀都跟我说了。”
她又眨了一下眼睛。
“谢谢你帮了她。”
帮了她……眼帘又全部低下去。你道歉,你谢我,只是因为我帮了“她”。
叶晖走过来。等她再次抬起头时,发现他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床边。赫然莫名的慌乱,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你的脸还疼吗?”
妍雅下意识的就抽动了一下嘴角,仿佛一片火辣升腾上来。其实他不问的话,她根本就已经没有感觉。“不疼。”她说。
叶晖又沉默了,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但他却没离开,她于是心怀忐忑地僵硬地等着。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开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能借我钱吗?”
妍雅怔住,呆了半天才问:“你要借多少钱?”
“你能借我多少?”
她能借多少?妍雅愣在那里细细的想,自己有多少钱?现金的话大概一千多点,加上一张卡里的有五千。她还有一张定息存折,里面的金额是二十万,是父母从小就给她存下的,期限到她十八岁那年。
她看向叶晖,“你为什么要借钱?”
他说:“黎栀住院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身上的钱不够。”
妍雅的心一下沉下去。果然,只有因为那个人,他才会来找自己。借钱这样的事,也只有因为那个人,他才会向自己开口。
“我手头有一千的现金。够吗?”
“……不够。”
“那,我卡里还有四千多,我明天取给你。”
叶晖问:“一共只有五千吗?还有没有多的?”
妍雅一下子就莫名地愤怒起来。“你以为我是金库吗?”她大声说冲他喊:“我一共就这么多,你爱要不要!嫌不够的话你等爸妈回来吧!”
喊完了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她以为接下来叶晖就会甩门而去。可是他依然没动,直等到她略微平息了,才说:“那就请你先借我五千吧。明天早上我来拿,行吗?”
他的眼神压得沉沉的,语气却谦卑而小心翼翼。妍雅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哀。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居然能至此?
“好。”她说,然后看着他点点头退出房间。她终于忍不住大声问:“她——黎栀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叶晖停在门边,眼神动了动。“骨癌。已经是三期。”
叶晖走了。妍雅呆在床上。
这是怎样的命运?
她向来不喜欢那个女生。因为她占据了叶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她是他最重视的人。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她已经知道。
他们相互依存,直走到此刻。她敌不过。
可是现在,黎栀生病了。
那个可怕的名字,一听上去就是如此骇人,看不到希望。
叶晖他……会怎么样?
他还会一直陪着她吗?
一定会的。不过这个“一直”已经有了期限。
这算是一个机会吗?也许不久的将来,她再也不用看见他对谁那么好,好到自己伤痕累累也不在乎……
妍雅呆呆地想着,猛然发现有泪水滑下了脸庞。
第二天叶晖来拿钱,妍雅把五千元钱装在一个信封里给他。叶晖说了谢谢,立刻转身去医院。她也跟了过去。
她终于又见到了黎栀。那个女孩躺在病床上,苍白而消瘦。她的目光淡淡地望着窗外,发现他们进来,转头微笑。
叶晖拿着钱去交各种名目的费用。妍雅坐在病床边,突然觉得安静得有点不自在。
黎栀先说话了:“昨天谢谢你啊。”
“没什么。”妍雅匆忙回答,然后问:“你……还好吗?”
“嗯。昨天做了初步的检查,医生说这两天做过全面的检查后就开始一期的化疗,然后再做手术。”
“你——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为什么不早点来检查?”
“我查过的。”黎栀淡淡地说:“其实我早就查过了,我的腿一直都不好,越来越不好。最近一次来医院是一周前,那时医生就怀疑有骨瘤,而检查结果正好昨天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治!?”
黎栀没说话,妍雅看着她的表情突然就明白了。
她没有钱。
她是育英院的孩子。是从小被丢弃、本身就不健全的孩子。
这样的病,需要太多的钱去治疗。
何况即便是治疗,最后的希望依然是渺茫。
有谁会为了无父无母的她去支付这么大的代价?
她能做的也只有等待。知道了,压抑住,等待,等待时间过去,直到死亡。
妍雅咬着嘴唇,“那他知道吗?”
黎栀摇摇头,“昨天他送我过来才知道。”她的手指捏紧床沿,“我不想他知道。我真没用,还是被他看到了,真没用。”
“别傻了!”妍雅不自觉地气起来,“你怎么能不告诉他?他不是这世上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吗?”
“是呀。就是因为我只能依赖他,可是他只是一个高中生啊,还能为我承担多少呢?我一点也不想要他再为我承担了。”黎栀低着头,唇边维持着一丝微笑:“我总是想,要是在他还不知道之前,我就这样悄悄死掉的话该多好啊。”
“别说傻话!”妍雅一下站起来,带得凳子发出很大一声响,她冲着病床上的人大声说:“你死掉的话他怎么办?你要他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她。黎栀抬起的眼里闪着光亮,那是泪水的颜色,不过很快又黯淡下去。泪流掉了,她的眼里重新变成一片死寂。
生与死,这样的事情,是他有权利选择的吗?
叶晖回来了,看到病房里僵住的两人有些奇怪。“怎么了?”他问。
妍雅转身越过他跑出了病房。
芬园。
“顾妈。”妍雅走到老管家身边,犹豫地开口:“我想问您一件事。”
顾妈停下手里的活计,“小姐,什么事呀?”
“如果……要取定息的存款该怎么办呢?”
“唔,那要带身份证去银行,利息换算成当天的活期利息,还要交20%的利息税。”
“身份证?那……我去年去欧洲玩的时候办的那个身份证还能用吗?”
“那是临时的身份证,有效期是五年。”
“太好了!我去找出来。”妍雅转身就往楼上跑。
“小姐!”顾妈喊住她:“你找那个做什么?”
妍雅支吾不语,顾妈问:“你不会想去拿你父母替你存的那笔钱吧?”
“我,顾妈……我现在要钱有急用。”
“是为了晖少爷吗?”
妍雅一愣,“你……知道?”
“我听说了。他的同学得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
妍雅拉住她的手,“顾妈,我的存折里有二十万,我想先取出来,你帮帮我。”
顾妈叹了一口气,“不行,那笔钱现在取不出来。”
“为什么?你不是说有身份证就可以吗?”
“那是你父母人替你存的,你现在还未成年,只有监护人才能去领取。”
“那怎么办?”妍雅急得跺脚,“黎栀马上要做手术,没钱的话……她会死的!”她从口袋掏出的存折,狠狠地咬着嘴唇来回瞧了两遍,又把它扔在地上。
顾妈叹着气把它捡起来。“小姐,我这里还些积蓄,你要是急用的话先拿去吧。是活期的。”她取出另一张存折,把它同刚刚被丢掉的一起递给妍雅。
折子上的金额是五万元人民币。妍雅抬起头,“顾妈,你……”
顾妈拍拍她的手,“先拿去吧,救人要紧。”
“……嗯!等爸妈一回来我就让他们还给你!”
老管家笑着摇摇头。这位曾经娇蛮、任性、从小便得一身宠爱的小小姐已经长大,再也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了。
妍雅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了叶晖,还有谢宜。
“谢叔叔?”她喘着气,有些迟疑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谢意是今日集团的总经理,也是父亲手下的肱骨要臣。
谢宜看见她也有些意外。“小雅?”他笑着望着她:“好久不见,长这么高了。怎么,今天也是来看同学的吗?”
“同学”应该是指黎栀。妍雅点点头。她又望了望一旁沉默着的叶晖。曾经,曲迪就是拜托谢宜把叶晖接到芬园来的。她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谢宜会在这里了。
果然,谢宜接着说:“小晖的同学生病了,我过来看一看。要不你们先回病房等我吧,手续马上就办好了。”
原来他找到了谢宜。
妍雅捏紧手中的存折。
这样也挺好的。到底谢宜是有能力帮他的人。而且他已经帮了他。
叶晖没有回病房,他还有事跟着谢宜去办。妍雅一个人来到黎栀身边。
“你来了?”那个女孩一看到她就微笑起来。她的腕上连接着粗粗细细的管子,上方吊着几大瓶各种颜色的液体,所有的液体都在一滴一滴流进她细瘦的手臂中。这是化疗。乍见令人触目惊心。
妍雅在她旁边坐下。还没说上几句话。黎栀突然捂着嘴反胃起来。妍雅慌了一瞬间的神,赶忙跑去浴室拿过一个盆接在她胸前。
黎栀吐了好一会儿,总算停住。妍雅拿过水给她漱口,然后去浴室倒了秽物。
黎栀吐的都是酸水,其实她已经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对不起……”她说:“我没想到化疗会让人这么想吐。让你做这种事……真对不起。”她抿着嘴唇,手指捏得紧紧的,眼里全是歉意、卑弱、以及入骨的悲哀。
看得眼前的人也悲哀起来。
“你别说话。好好的把病治好。”妍雅咬了一下嘴唇。她不是同情她,只是,现在的黎栀让人无法丢着不管。
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叶晖?
“过两天就好了。”那个虚弱的女孩又微笑起来,“过两天化疗完了我就要手术了。叶晖说主刀医生是这方面的权威,会把我治好的。”
“嗯,会好的。”妍雅说。
安静了好一会儿,黎栀又说:“妍雅,谢谢你来看我。”
她回了她一个淡淡的笑。
那天妍雅没有等叶晖回来就先走了。之后的一个星期她也没再去过医院。
或许她是有些怕的。怕听到黎栀虚弱的声音,怕看到她愈发憔悴的面孔,怕见到叶晖沉重的模样,更怕听到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事情。
她在悄悄的计算着。黎栀应该做手术了,手术应该结束了,她应该慢慢恢复了,叶晖应该来学校了……可是没有,叶晖一直没有来学校。
一星期。两星期。
高中部的老师说他请了假。他们都知道他在照顾黎栀,这样的情况令人无法不通融。
曲迪和关丽敏也回来了,听说这样的情况,立刻就开车去了医院。妍雅这才也跟了去。
黎栀却已经不在那个病房了。
他们见到了满脸焦急的谢宜。
“曲总,你们也来了?那个女孩……她在手术时引起了大出血,之后截肢部分又由于并发症引起感染,听说是昨天晚上走的。今天早上医院打电话通知我,我过来后就没再看到小晖少爷了……”
妍雅只觉得一阵耳鸣,整个脑袋都嗡嗡的作响,接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了。
走了。
黎栀,不久之前还见过的女孩,就这样的不见了。
她在自己面前哭过,笑过,受伤过,倔强过。宛如昨日。
可是她却已经永远的不见了。
叶晖呢?他现在在哪里?
他该怎么办?
叶晖消失的第三天,妍雅来到了育英院的门前。
门房把她拦在大门外,“小姐,你找谁啊?”
“有一个叫叶晖的人……他在不在这里?”
“叶晖?哦,你说以前住这里那个小孩啊?他早不在了,被领养好几年了。”
“那他这几天有没有来过?”
“没,这几天没人来。”
妍雅在育英院门前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我想进去看一下,可以吗?”
她来到了育英院里。
不算太宽敞的一块地方,有两栋四层的楼房,一片操场,一溜平房,一块空地,空地那头还有杂乱的一片树丛,分外寂寞地堆在视线的远方。
听说这里面住了两百多名孤儿。
妍雅路过教室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咿咿呀呀的歌声和着风琴传出来。再往前走是宿舍,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里面一排一排上下铺的小床。叶晖,黎栀,他们都曾在这里住过吧。
继续向前,她踩过那片杂生的灌木,发现路已经到了头。在被围墙封死的小路里,竟还生着一颗老槐树。树干很粗,枝叶轻易地盖过了墙头,并且,在树下还悬着一个秋千。
秋千的木板早已干枯而斑驳,系着木板两端的麻绳也已经毛糙发白了。麻绳上还有一些枯叶,可以想像曾经有人把花和绿叶缠在上面,然后坐着秋千咯咯笑着荡向蓝天。
妍雅摸着麻绳慢慢地俯下身子想坐上去。头上突然一把叶子落下来,淋了她满脸。她仰起头,霎时怔住了。她看到了叶晖。
他在树上,坐得很高很高。他的身子被茂密的枝叶遮掩着,若不仔细看,当真就忽略了。此时,他靠着树枝,一动不动仰着脸,唯有清亮的目光从树影间落下来。
“别坐。那个已经坏了。”他说。
妍雅半天没说出话来。肚子里的疑虑和火气就在这段压抑中一波一波的翻涌上来,终于爆发。
“你怎么在这里?你——门房的人说你不在这里!”
“我小时候他们总以为我在这里面,可我通常都不在。他们知道什么?”叶晖淡淡地转过目光。
“那你这两天跑到哪去了?”
“没去哪。”
她想,或许是他真的没去哪里,或许是他不想说。
咬了一下嘴唇,她告诉他:“黎栀……准备明天出殡。”
“嗯。”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
她又问:“你会来吗?”
“嗯。”
然后便是沉默。好半天,妍雅仰头望着他,直到发觉自己脖子痛了,才忍不住问:“你坐在那里干吗?”
“看东西。”
“看什么?”
叶晖回望她一眼,说:“你上来就知道了。”
他说完这句就不再理她了。妍雅瞪着眼睛望着眼前的槐树。
很高大的树,给她的第一直觉就是绝非自己可以爬上去的。他坐得那么高,大概在离地两层楼那样的位置上。他在树枝上,坐得很安稳的样子,可这段距离对她来说却显得危险而遥不可及。他是料定她上不去所以才这么说的吗?
妍雅脱掉皮鞋,挽起裙子,抱着树干开始往上爬。在她第二十次要滑下去的时候,树上伸过一只手来。叶晖拉住她,把她拽了上去。
她坐在树枝上猛的喘气,眼睛瞥见腿上被蹭出的伤,急忙用裙子盖住。坐在这里,她的视线已经可以轻易地掠过育英院的围墙。
墙外生着一排碧绿的植物。妍雅愣了愣,猛然反应过来。“是栀子花吗?”她问。
叶晖点点头。
这个季节,栀子花的花期已过,枝干上只剩下绿油油、宽厚的叶子。
想必再早几个月,这里必定是满树雪白,一片馥郁的花香吧。
一股悲涩突然就涌上心头。
“你很想她吗?可是光在这里看花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所有人都在找你?医院里她的东西都没有人敢动一下。因为找不到你,爸爸才不得已决定了她出殡的日子,要是再找不到你,连她最后一眼你也看不到了!你与其坐在这里,还不如……还不如——”说了两遍“还不如”,却发现实在不知道叫他还不如去干什么,她于是只好沉默,迅速地又垂头丧气起来。
一个人死了,旁人的情绪不可避免的会被牵动。
一个最爱的人死了,又有谁有权利去插手他的伤怀?
过了半天,妍雅才喃喃地说:“你别这样了。如果真爱她,就不要这样对自己,她在天上看到了也不会开心的。”
叶晖却笑了起来。“你觉得我爱她吗?”
妍雅疑惑地望着他。
“我不爱她。至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爱。不过,因为她从小就在我身边,我一直觉得她是可以陪着我到世界末日那天的人。她是男、是女其实无所谓,我只知道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冷淡:“可是,她却先走了,丢下我一个。……我恨她。”
妍雅满脸愕然。好久好久,她才说:“那我呢?我和我爸爸妈妈算什么?我们不是你的家人吗?你究竟把我们当什么?”
叶晖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一丝冰冷和嘲讽。“家人?那是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不是我的。我从五岁之后就再没有过家。”他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你说你把我当做家人,真令人受宠若惊。可是你到底把我当谁呢?你的哥哥?”他凑近过来,手指拂过她的下巴,“还是……另外的私心?”
一刹那间妍雅惊骇地几乎掉下树去。叶晖拉着她的手腕,揽住她肩头。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气息。他的唇就在眼前。
“为了感谢你我是不是应该满足一下你的心情?”魔咒一般的声音低低回旋在耳边。
“你——放开我!”她用力去推他,但没想到真的这么轻易就推开了——叶晖完全是顺势地松开了手,顺势地倾斜了身体,顺势地落下了树去。
咚的一声,人从两米多高落在地上,闷闷的响。妍雅吓呆了。
他躺在地上,周身一片落叶,脸色苍白,发丝散在额头上,眼睛紧闭。妍雅连跌带滑地从树上下来,她趴在叶晖身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喂,你没事吧……”
叶晖睁开一只眼睛,一手搁在额头上,一手伸向她。“过来。”
她被他揽在胸前,额头贴着他的脸颊,除了心跳的声音,什么也感觉不到。但过了不久她就发觉额前有了湿意,一缕刘海渐渐变潮。依然没有声音,叶晖紧抱着她,脸上的液体不断地从肌肤相贴的地方滑到她脸上。
妍雅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一动不动地让他抱着,然后任由自己脸上的液体也一并滑下脸庞。
叶晖出席了黎栀的葬礼,然后被曲迪带回芬园住了两天。
之后他又回到了学校,不再参加排球队的训练,也没再住回到曲家。
那一年,妍雅十四岁,叶晖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