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天下(纳兰)
第一章
碎石小径,繁花遍地,清溪流泉,石桥曲栏。
花园极为别致清雅,间或有几个眉眼俏丽、容貌过人的丫环,穿着花红柳绿的衫子,来来去去,意境更加美丽如画。
园门处乍然响起风一般的脚步声,打破满园的宁静。一个容颜如画的美丽女子,面带焦虑,行走如风,过曲桥,度回廊,“砰”的一声,用力推开一道房门。
整间房仿佛是由黑白二字组成的。
到处都挂着白色的纸,纸上素黑的墨迹,或是狂草飞舞,或是工笔小画,黑与白之间,自成一个方圆。
房内既不摆香花,也不放美玉,更没有什么精巧装饰之物。最触目的是占了整张墙的书架和摆得密密麻麻的藏书,以及房间中央的一张大书桌,桌上铺满了白纸,放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笔筒,里头各式毛笔,插得如同小小森林一般。
一个修眉朗目的女子,穿着宽松而朴素的白色外袍,长发松松挽了个髻,正站在桌前,一手居然拿着狼豪大笔,挥豪泼墨,在写狂草。地上点点斑斑,连她自己洁白的衣袍上都沾了墨迹,她却浑若不觉。
旁边有个丫环,正在磨墨,闻声回头,笑道:“表小姐,快请进。”
站在门外的美丽女子脸色煞白,气道:“侍玉,你主子是个天塌下来,还能写字看书的性子,你怎么也跟着一起不当回事。”
侍玉笑笑道:“表小姐,小姐的性子你比我还清楚,她不把事放在心上,我一个丫环,还多什么嘴?”
美丽女子又气又急,瞪着那写字的女子,“都什么时候了,凤仪,我的表姐,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练字。”
苏凤仪淡淡一笑,搁下笔,“思凝,有什么事让你这样着急?就为了我受封为公主和亲扶余?”
苏思凝眼中有泪滑落,“姐姐,你就要被嫁到蛮荒去了?”
苏凤仪微笑摇头,“思凝,扶余国不是蛮荒之地。扶余的开国君主乃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相传虬髯客把天下让给李家之后,远走海外,发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那里的百姓还未开化,不识字,不知数,不会耕作,只知行猎为生。虬髯客以天神之姿平定四方,立国扶余,教他们离开石头小屋,而建造木制房屋;教他们种田,从此不必为猎不到动物而忧愁;教他们识字,教他们算术,让天朝文化在他们心中扎根。所以,扶余人和我们天朝人是一样的,长相肤色,衣饰打扮,用的文字,吃的东西,住的房子,全是一样的,绝不是传说里未开化的蛮荒之地。扶余人视虬髯客为神灵伟人。而大唐天子李世民,对扶余国主,也百般敬重。虬髯客死之后,他的子孙世代为扶余之主,也就是张氏天下。而自唐太宗李世民以来,天朝和扶余,关系非常亲密,在扶余国都,还有天朝派的使臣,以及常驻使臣府的天朝将士。所以,扶余太子的求婚请求,天朝是绝不会拒绝的。”
“可是听说扶余太子本想娶一位真的公主回去,可是皇上却只把大臣之女封为公主,连宗室之女都算不上,他十分气愤,只怕不会善待你。”苏思凝仍是伤心无限,又忧又急。
“不善待又如何,我是天朝公主,他不能折磨我,对我失礼,最多只是冷落我。嫁到帝王之家,被冷落,未必是祸,倒能免了是非。你看看我们家,虽说是世代官宦,赫赫名门,但男的只知倚仗家势,在外横行霸道,女子亦只知争宠夺爱,阴谋暗算。不过是一座尚书府,多少刀光剑影,血腥厮杀藏在见不得人处。父亲不过娶了几房姨娘,多生了几房儿女,家里已是斗生斗死,无一日安宁。除你我之外,哪一个不是丑态百出,卑劣可笑。这些年来,我只是一书在手,不管万事,自求清净;但也知道,身为女儿家,一生命运不能自主,将来,必要联姻于其他权贵,嫁到一个同样污秽可笑的大府里,沉沉牢狱中过一生,现在嫁到异国,只不过是牢子更大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反而是你,因为爹娘去得早,寄住我家。父亲对你漠不关心,只随便为你择了一家寒门小族小小武官为婿,将来倒是可以脱离这是非之地。”苏凤仪淡淡地说着,语气之中,并无半分留恋与悲伤。
苏思凝怔怔落下泪来,望着她,良久才道:“表姐,我舍不得你。”
这般真情流露,终于让苏凤仪脸上露出悲伤,伸手抱住她,“思凝,这么大一个苏府,肯为我离去而难过,也只有你一个了。”
苏思凝伸手拭净了泪,努力地微笑起来,“表姐,虽说这些年,府里的人不管斗得多么昏天黑地,你都不理不睬,也不在伯父面前争取宠爱,只是关起门来看书;但是我知道,你胸怀之博,世间少有,实是人间奇女子。这一次乘长风破万里浪而去,也许真的另有机遇也说不定。无论如何,你要活得好好的,不要让我在这里太牵挂你。”一边说,一边尽力要笑,可是眼泪仍然不断地落下来。
苏凤仪眼神温柔,凝视她半晌,才轻轻笑起来,轻轻伸手为她拭泪,声音却有些哽咽了:“傻妹妹,我比任何人都懂得保护自己。倒是你,天真纯善,从此以后,没有我在你身边为你照应,你也要好好珍重才是。”
离别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天朝公主浩浩荡荡的出嫁队伍,引得满京城的人来围观。一百名太监,一百名宫女,无数的珍宝玉器,无数的锦帐华盖,锦绣香烟,绵延数里而不绝。
多年以后,百姓们还会传说这次公主出嫁的盛事。
谁在乎一个要终身离开故国的女子悠然神伤,却要在人前强做端庄,一个不舍骨肉的红颜,偷偷在房里哭得伤心断肠。
在大海上航行了两个月,才到达扶余国。苏凤仪一下船还来不及多看一眼这陌生的国度,就被华盖香车,直送进了皇宫。安排在华丽奢侈的宫殿之中。
皇帝没有召见,将要迎娶她的太子,也没有露脸,连皇后也没有出面见她一见。这与她天朝公主的地位,实在太不相符。苏凤仪早料扶余国不满天朝以大臣之女封公主赐婚的行径,对于自己受到的冷落,早有准备,所以根本不以为意。
第二天,天朝驻扶余的太使和参赞将军携夫人前来拜见公主。一文一武两名官员,苏凤仪以初到扶余,需要有人教导扶余国的风土人情、规矩礼法为由,留下了两位夫人相伴,让两位夫人教导有关扶余国的一切知识,从民间风俗,到国家状况,无一不细问。她不但自己学,还下令所有随侍而来的太监和宫女都要尽快学习这个国家的知识,尽快适应在这个陌生国度的生活。
她的生活非常充实,每天练练字,看看书,弹弹琴,学学新鲜知识,自得其乐,一派安然。
两位夫人十分惊奇身在异国,受尽冷落,却不自怜自伤,反而不断学习新知识同时还顾及下人,这般女子实在少见。
两位夫人回府之后,把见闻告之丈夫,太使和叁赞将军都暗自称奇。本来苏凤仪虽有公主封号,他们见了苏凤仪都要大礼参拜,但心里却并不瞧得起这个臣子之女,如今对她倒有了一份敬意在胸,此后只要是苏凤仪的要求,他们都尽力满足。
苏凤仪在学习中不断地熟悉这个国家。扶余国是由群岛组成的国家,常有天灾,而且国家向百姓征收的税也十分苛重,比之天朝多上数倍。而且如今君权旁落,各方权臣并起,都在极力扩张军队,压榨百姓,致使百姓生活更加困苦难言。
最近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洪灾,国内大小河流泛滥决口,大水冲毁田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受尽饥寒之苦。
各方势力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都不肯打开自家的金库,只向朝廷请旨赈灾。
皇帝也不肯白给这些权臣们出钱,只推说国库空虚,要各地权臣自己救护难民。
于是,就在朝廷和藩镇权臣的相互推托中,无数百姓因贫病饥寒而死。
整个扶余国,如今竟只有掌控南方七城的离王张远峰因于心不忍,而出手救济百姓。他开仓放粮,又大力收购商人的存粮,只是,凭他一人之力,毕竟救不了举国难民。所以,近日以来,日日上朝入宫,求皇帝下旨,令各地重臣全力救灾。可是,皇帝年迈,诸事尽皆交付太子处理。太子根本无心管百姓生死,与张远枫已争吵多次。张远枫却不会此挫折而放弃,仍是每天进宫找太子理论。
太子到后来,简直闻其名而色变,满宫躲人。
恰好苏凤仪身边的宫女太监,天天盼着主子能得宠,生活最大的调剂就是打听太子的行踪。
于是苏凤仪每天就不断听到这样的禀报——
“太子去赵美人宫里,离王殿下居然就一直等在宫外。”
“太子拉着新选进宫的三个美人喝酒聊天,就是不理离王,离王殿下,居然可以用眼睛一扫,吓得弹琴唱歌的美人,连太子的命令都不敢听,就飞快跑出殿去了。”
“太子被离王殿下,追得绕着御花园转了七圈了。”
“公主,公主,太子,太子……太子他……”
苏凤仪闲闲笑道:“好了好了,慢慢说,太子又跑到哪位美人那儿去躲离王殿下了?芽”
冲过来的宫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子殿下往我们这边来了。”
四周宫女们发出一迭声的欢叫:“老天保佑,太子终于来了。”
“公主,快打扮一下,迎接太子。”
苏凤仪却安坐不动,“他哪里是来看我的,怕是为了躲那位吵得他不得安宁的离王才来的。离王手握南方七城,兵强马壮,强臣压主,连后宫都敢闯,连太子的玩乐都敢闹,太子只好躲到我这里来。我终究是天朝公主的身份,离王不致于不顾大局,冒两国生隙之险而闯我的宫宇,太子耳根也就清净了。”
一个宫女急道:“管他是为什么而来的呢?公主只要乘机让太子喜欢上就好了。”
苏凤仪冷冷地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那宫女还要说,另一个宫女急急来报:“公主,太子刚到前院就被离王拦住,正在前边吵闹,不知会不会到这儿来,公主不宜被外人看到,理应回避。”
苏凤仪讶然道:“那离王到底是何等人物,连天朝公主的驻宫都敢闯?”她心念一动,站了起来,笑说,“我们去看看。”
其他宫女还在发愣,不知对这个不合礼仪的命令应不应执行,侍玉已过来扶着苏凤仪向前走了。
徐步走过后园,踏出园门,就看到前方花木之下,一群侍臣站在一旁,两个人正在激烈地争执。苏凤仪从未见过太子,却也可以一眼认出左边那个眉目清秀但苍白无神,衣着华贵至极的人必是所谓的太子殿下了。而另一个虽身着绸衣,但并不华丽,长身而立器宇轩昂,自有一股逼人之气的男子当然就是执掌这个国家最大一股军事势力的离王张远枫。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相比之下,只是简简单单穿着代表贵族身份绸衣的张远枫比全身上下凡可以佩珠挂玉之处无一幸免的太子更有一股高贵之气。
两个人正在争执,声音越来越大,他们身边的侍从全都吓得面无人色,忽看见宫女扶着苏凤仪过来,忙施下礼去。苏凤仪虽受冷落但毕竟是来自天朝上国的公主,没有人敢对她有半分失礼。
这时太子和张远枫才发现苏凤仪。
太子虽不喜欢苏凤仪,但这时正嫌张远枫太烦,见苏凤仪来了,反而高兴,忙把张远枫扔下不管,快步走向苏凤仪。
苏凤仪施下礼去,看到太子的目光淡淡扫过自己的脸,神色冷漠,也并不意外。她容貌虽美,终究称不上绝色,不可能靠美丽牵动这位一国太子的心。好在她也没这份心思,只是因着好奇而来,自然偷眼去瞧张远枫。
这位离王,果然嚣张无礼,全不顾宫闱之礼男女之防,目光炯炯冷然望向苏凤仪。
二人目光一触,苏凤仪浑若无事,轻描淡写地转开了眼。
张远枫却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这女子绝非为了争宠而急急出迎,刚才转眸,更不似是因为被自己这连强豪悍将见了也不敢直视的目光吓住,不敢与自己对峙。那一个从从容容的转眼,好像仅只是为了避免与自己有所冲突而已。他心中隐隐生疑,脸上丝毫不露,只是中规中矩施了一礼,然后就当没这个人一般,继续对太子道:“殿下,民为国之本,这么多的难民,他们没有衣服穿,可以忍受,没有房子住可以住在街上,可没有吃的他们就没有活路了,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为了国家的安定,为了皇上的……”
可是不等他说完,太子已大笑道:“离王不必危言耸听,我国百姓,素来恭顺……”
张远枫脸色铁青,不顾礼仪打断他的话:“太子,再听话的百姓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还是会尽力求生的。”
太子眼中闪着凶光,“离王是在吓我吗?”
看到两个动则可以让天地翻转的人物越说越僵,一干下人全都吓得面无人色。苏凤仪思及百姓无辜,虽知一开口就会陷入是非之中,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太子殿下,我国有一句古话就是‘民心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太子想不到这个应该拼命讨好自己的女人竟在自己的辩敌面前与自己唱对台戏,回头怒视她斥道:“公主请不要忘了,这不是你的国家。”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苏凤仪身后的宫女吓得身子发抖,可苏凤仪却连神色都不稍改。
张远枫闻言,不觉再一次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很美丽,但并非绝色无双,但那修眉朗目,顾盼神飞之中,竟有一种普通柔弱女子所不能相比的神采。
他心中凝思,口中犹道:“太子,太子,公主所言甚是,百姓的生死,关系国家的……”
“够了!”太子暴怒道,“我不是被吓大的,你既然和这位公主有同见,你们不妨慢慢谈,你不知道天朝皇帝赐给公主的财物足够让你救助一半的难民吗?”说着转身就走。
他毕竟是太子,怒至于此,张远枫也不能完全不顾君臣之仪再追上去了,只是轻叹道:“太子殿下,但愿你承担得起后果!”这一瞬间,他眼中射出了极之冷峻的光芒,冷森如万年玄冰。
苏凤仪看到他的目光心中忽然一动,脸上却全无表示,再施一礼,便回头去了。
张远枫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听说,这位公主的陪嫁真的是非常非常值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