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连日来苏凤仪不再上朝,与苏思凝朝夕相伴,****畅谈。张远枫虽有满腔怜爱相惜之意也无机会相近。
时日之过也快,转眼已十余日,梅文俊王命在身一再请辞,苏凤仪心知别离在即,今生再难相会,心中伤痛,难以言喻。这一日梅文俊再来请辞,苏凤仪冷冷道:“我与妹妹情重难分,不如你先回去,留妹妹在此与我相伴如何?”
梅文俊急道:“臣与苏思凝已是夫妻,共为一体,岂能相分?”
苏凤仪冷然道:“你心中可曾将她视为妻子?芽你既不以她为妻,把她留在我身边,你岂不自在?芽若你不愿,我上本给父皇,申明我自身寂寞,求一良伴,想来父皇也会下旨成全。”
梅文俊汗如雨下道:“公主,臣下知罪了,如今全心所求乃是赎罪,臣下此心,唯天可表。”
苏凤仪看他神色诚恳,心中为苏思凝高兴,脸上却丝毫不露,“你可知我本想治你大不敬之罪,要了你的命,却是思凝苦苦求我放过你。”
梅文俊一震喜道:“当真?”
苏凤仪看他只有惊喜,而无惊惶,可见他真的极为在乎苏思凝对他的维护,而不在意自身是否被治罪,心下欣然,目光深注道:“思凝对你情重,你切不可再负她了。”
梅文俊目光坚定道:“是。”他此刻的应诺,不是因为这位天朝公主,扶余皇后的威严,只因为他满心都是爱与歉意。
苏凤仪暗自为苏思凝高兴,但忆及自己却是满心怅然。
遥遥船远去,苏思凝一直站在船头不肯进舱,苏凤仪也一直站在岸边,看着这个素来最是怜惜爱重的小妹妹远去,她的船开出了港口,也开出了她的命运,她自知这一生再也见不到她了。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她有一个可以信重的男人。想到自己却是如此情形,一时间伤心欲绝。就在她几乎站立不住时一双充满了力量的手扶住了她,在那温暖的怀中,苏凤仪几乎不想再挣扎、再强撑了,只想靠在他怀中,让他为她顶起一片天。
张远枫看着这满目凄然的妻子心中万般怜爱,他不理会目瞪口呆的随驾大臣,抱着她直接回宫。也不在乎一路上目现恨意的一众妃子。他将她直接带入寝宫中。他要用他的全部身心来爱抚他受伤的妻子。无论前一阵子的苦恼是因何而来,他决定忘记那些,从此之后全心对她好,不让任何事情再来影响他与她。
苏凤仪感觉到张远枫的手在自己身上温柔地爱抚,感觉到这男子发自内心最深外的温柔,她心中知道这不对,这不应该,但从心灵到身体都如此的软弱,连反抗的表示都不能有,只想放纵自己爱一次,也让自己被爱一次。可就在张远枫的身体依偎向她时,她却猛地用力一推,将张远枫硬生生推了开去。
张远枫正是满心爱怜,全身都在喷发的热火中,猛然间全身都凉了下来,他发觉他和他所爱的女子隔着一个如此难以喻越的空间,他明白以前曾发生许多次,让他困惑不解也愤怒无比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时间心中满是怒意。面前的女子衣衫已乱,全然的无助,柔弱的身子,可他知道这个顽固的女人比石头更坚硬,他根本无法改变她的主意。在他心和身都最热的时候承受这冰冷,他的怒再也无法控制了,他冷冷地说:“皇后这是何意?”
苏凤仪看到他的表情,就知若从此决绝,他将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一时间几乎没有勇气开口,但她仍然道:“臣妾身子不适,不能侍奉陛下。”
张远枫一把抓住她,眼神强烈得可以杀人,“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
苏凤仪被他的手抓得极为疼痛,但仍强持镇定,“陛下何出此言?”
张远枫看到她铁青的脸色知道她痛极了,可该死的他没有报复的快感反而为此心痛,他猛地放开她,一时之间恨满胸膛。最可恨的是他仍然不忍将恨发泄在她身上,他的愤怒使他掀翻了桌子,砸坏了门,连自己的手都青肿了,但仍然没有去碰她一下。他大步离去,在这个深宫中有的是一心一意只等他一顾的女子,他何必留在这里受这个女人的白眼?芽只是他心中却在无数遍地呐喊为什么?芽他到底哪里对不起她了?芽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给他一个明白?为什么苏凤仪会变得这么可怕?如果她根本不爱他,为什么又给他最快乐的一切?为什么又不肯说明原因把一切都夺走?芽这是为什么?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到苏凤仪惨无人色的脸,和她眼中的绝望。
以后的日子张远枫纵情于诸妃之间,再不到苏凤仪宫中来了。苏凤仪也收敛锋芒,尽量不去上朝。她要把自己一点点藏入后宫中,不再怀着最大的伤口在人前而笑。她不上朝就等于一点点交出政权。这对那些怀着异常目的进宫的几个妃子是天大的好事。
张远枫在诸妃的肉体中寻找欢乐,但心中无时无刻能忘了那个不肯接纳他的女人。
这些日子他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她。他不到她宫中去,她也不上朝,偌大后宫他和她相见的机会实在太少。若是远远见到,也尽量走避,如是走避不开,见了面她依礼行礼,他却理也不理横行直过,尽管他的心想看她千眼万眼。
他曾经以为他最了解她,可原来他最不了解她。他满心都是苏凤仪,无数次以为怀中那温柔婉转的女子就是苏凤仪,但最后总是失望。当他发现美人只能让他更加地忆起苏凤仪时他就尽情喝酒,他想借酒忘了她,可谁知连醉乡中也全是苏凤仪。终于在大醉之后他推开了怀中的美人,一路狂奔到苏凤仪的宫中。
宫中诸女不敢拦阻,也来不及禀报,他已闯了进来。
苏凤仪刚从床上张惶坐起,乍见他,才叫了“陛下……”二字,他已冲过来抓住她,把她按在了床上。
众女吓得惊慌失措,连侍玉也不敢过来拉这位皇上。
苏凤仪待要抵抗又哪里抵抗得了,这个男人满眼都是血红,此时他不是王者,他只是一个因伤心而疯狂的男人。苏凤仪挣扎了几下就知无用,她素来决断便不再抵抗,因这无用的抵抗只会促使他狂性更大,益显自己的软弱无力。
张远枫受着最深的相思折磨,借着酒意他把所有的理智都丢到一边,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她。无论她再怎么推挡,再如何设词他仍是要定了她。可就在这时,他放开了她。怀中的女人全身冰冷僵硬,不再有任何动作,仿似认了命任他施为。她没有闭上眼,她的眼睁着,望着他,不带一点温度。一时间张远枫所有的酒意都消散了,他的眼神变得奇冷澈骨,“皇后,你就在你的宫中安心做你永远的皇后吧。”
他长笑着出了宫,走入夜色中,但笑声却渐转弱,一时之间只觉满腔悲愤,而天地之间皆无可泣诉。
侍玉忍不住对苏凤仪道:“公主,你这是何苦呢?”
苏凤仪依然是一笑,笑容之中无悲无喜,一片茫然。这时夜色深处传来一声长啸,如受伤的狼在旷野中孤独地长嗥。一时间她几乎忍不住放弃一切防卫和原则奔跑出去用全身心去安抚那受伤的人,但她终于没有。
皇宫中的人都知道帝后的矛盾彻底化了。二人见面,张远枫不再是视如不见,而是明明白白地拂袖而去,全不顾苏凤仪的难堪。他甚至不许人在自己面前提及苏凤仪。好几次诸妃假做劝和言及皇后,张远枫都大发脾气。诸妃极为高兴,帝后之间果然已不可收拾不可能和好了。三位美人更高兴,她们不仅去了一个大情敌,更使张远枫失去了一个智囊。所有宫妃都等着张远枫废除皇后,另立一人,但张远枫却一直没有下诏。主理后宫的仍是那个她们最恨的女人,这颇令众妃不耐。
苏凤仪过着平静得如同死水的生活,除了办理宫中事物,就只有去宫中神庙参拜她才会离开自己的宫殿。本以为对骨肉情淡如水,但得知家中不少至亲蒙难,甚至有人因贫病流放而死后,她就将他们的灵位都安在宫中的神庙里,日夜供奉,在这孤寂的后宫也算是一种精神寄托。忆起往事,不免真情流露,难以自抑,所以除了侍玉,参拜之时,她从不让别人在旁边。
这一日苏凤仪前来参拜,刚一跪下,神像后竟跃出一个蒙面武士,持刀便砍。苏凤仪惊叫一声,迅速在地上滚开,只被刀尾扫伤了肩膀。但苏凤仪素来不曾受过肉体的伤害,看到那血泉涌而出,也是吓得脸无人色。眼见那人持刀又上,本来全身发软,但求生的意志却使得她忍痛飞跑闪避。侍玉也不顾生死地扑上去,想要抱住那蒙面人,口中急叫救命,想要惊动人来。但那武士身手矫健,侍玉只是绊住他一时,立刻被他甩开了。
苏凤仪尚未奔到庙门前,已被他拦下。那人一刀劈来,苏凤仪急忙左闪,那人第二刀尚未劈至,侍玉又扑了过来。但二女心中都知不出三四刀苏凤仪必难幸免。外头虽传来脚步急响声,但未必能赶在苏凤仪被劈死前冲进来。
侍玉一边拼死纠缠那人,一边不由得泪流满面,忍不住叫道:“公主,上天无眼,你自入扶余以来,尽弃财富,用尽心机,活人无数,想不到却要死在扶余人的手里。”
那人手上忽然一顿,目注苏凤仪不语。
二女却是大讶,待要逃走,那人又正好拦着出庙之路。二人只得远远退开,尽量和他拉远距离。
那人目中神光闪动,显然内心斗争得极为厉害,忽然长叹一声,对苏凤仪施礼道:“皇后对我国人的恩泽,我国人没齿不忘。当年我的父母也是难民,得皇后相救方能逃出生天。但我今日受主之命来行刺皇后,若杀皇后便为不义,若不杀皇后又是不忠。如今我已斩伤了皇后,算是稍报主上, 不能再行负义之事,伤皇后性命了……”
他话音未落,一众侍卫已经赶到,将那人围了起来。待要动手,苏凤仪却急忙喝止:“不可无礼。”她注视那人柔声道,“壮士深明大义,我心甚慰,壮士只要将那主使之人说出,对壮士只有赏,绝无罚的。”
那人长笑一声,“我不杀皇后,只为大义,岂能卖主求荣。”话音未落,他回手一刀,穿腹而过。
苏凤仪惊叫一声,眼睁睁看他死在面前。
这时侍卫长何锐急急而入,脸无人色,向着苏凤仪下拜请罪,苏凤仪才强撑着说了一句:“此人义士,不可难为,要厚葬。”就再也忍不住过度惊吓和疼痛晕过去了,最后听到的是一片惊呼声。
张远枫脸上青白一片,眼中的火焰足以毁灭一个国度。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玉人,他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恐惧。如果不是这一次惊闻变故,他也许不会知道这个女人在自己心中竟如此之重要。以至于见多了鲜血和死亡的他会在看到苏凤仪身上的鲜血时如此惊骇和悲怒,他平生从不曾这样害怕过,害怕他会从此失去这女子。此时此刻苏凤仪对于他比他的王国和生命更加重要。竟然有人想要杀死她,杀死他如此看重,如此在乎的妻子。他并没有破口大骂,也不曾下令杀戮任何人,但他的脸色已使身边所有人心惊胆战,不敢有半点声息。所以当几个汗湿重衣的太医为苏凤仪验过伤后,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商量着开了药方然后再向张远枫禀报。
“禀陛下,皇后洪福齐天,只是伤及皮肉,未并使筋骨受伤,只是流血太多,又受了惊吓,好好调养,自然无妨。”
张远枫刚松了一口气,一个年老的太医又说:“不过皇后体质并不十分好,这一次又伤了胎气,以后调养,实应当心。”
张远枫一震,一把抓住他,厉声问:“你说什么?”
太医惊道:“皇后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难道陛下不知道?芽”
张远枫目光冷然一扫众女,“如此大事,尔等竟敢不报?”
众女全被他冷若玄冰的目光吓得心胆皆战,哪里说得出话来。
只有正为苏凤仪哭得满脸泪痕的侍玉急忙拜倒道:“陛下,最近皇后确是常恶心呕吐,但却不肯宣太医,说是怕惊动了陛下。我等只以为皇后是因心情不好,所以累坏了身体,确实不知皇后有了身孕。”
张远枫一想到刚才苏凤仪和腹中的孩子险被刺杀他就不寒而悚。他几乎不敢想他刚才就有可能永远失去这个一生至爱的女子和那尚未出生的骨肉,可即使在最愤怒的时候他仍然无法抗拒内心的欢悦,苏凤仪有了孩子,他将要多一个孩子了,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
正凝思间,侍玉喜呼:“皇后醒了。”
张远枫大喜,眼见苏凤仪张开双目,茫然望了四周一眼,似乎尚未弄清身处之境,一时挺身欲起,却因为创痛而皱眉重又倒下。他忙一把扶住她,让她缓缓往床上躺,柔声说:“你小心一点,不要再震到伤口,伤到胎气。”
苏凤仪刚刚醒来,忽觉一阵疼痛,接着是张远枫温柔的目光和声音,好久好久不曾听到这样温柔的语句从他口中说出,他和她不是早翻脸了吗?一时只疑身在梦中,但张远枫最后四个字却如同惊雷一般,响在她耳边,一时间她完全醒了过来,顾不得肩上剧痛,抓住他急问:“你说什么?”
张远枫的声音更加温柔了:“你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你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芽你平日里何等聪明,如今可真是糊涂了。以后要千万小心,做什么事都要注意别伤着孩子。”
苏凤仪眼中现出极为惊骇的神情,她有一个孩子,那是她血中的血,骨中的骨,那是她可以全心去爱,放心去爱,不用担心为爱所伤的人。那是她一身的感情寄托,那是她可以不必有张远枫仍能让生命不至于如同死水的奇迹,那是上天给她最大的恩赐。就在今天,他的孩子几乎和她一起,被人暗算身死。
决心在这一刻下定,她不再对一切淡然处之,听天由命了。她要保护自己,她要保护她的孩子不为人所伤,她要让自己的孩子在这个宫中不受任何伤害,她立刻问:“陛下对于刺客是何人所派可查出来了?”
这段日子以来苏凤仪说话眼神都是冷的,都是死的,张远枫几乎不记得有多久不曾看见她眼中闪动这样动人的光彩,这样强烈的生机,一时心中喜不自禁。
“那刺客身上所有的衣饰武器都是最平常的,而他本人的脸也极为陌生,没有人认得出来。其实我们国家早有这样的传统,权贵之族暗中培植这种死士,特意把他训练成这种全身没有一点特征的人,专门刺杀政敌。这种死士一生只为了一个任务,无论成功失败,事后都只有一死,也根本不留任何线索让人从他身上找出主人。所以一时之间确难查出幕后之人,不过你放心,我慢慢查访,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的。”
苏凤仪摇摇头,“不能慢,谁知他会不会有第二次行动,我再不能让我未出生的孩子置于危险的境地了。”
“你放心,我也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了。我让何锐把他的职务交给副手去办,他领一队人,日夜保护你,绝不轻离半步。”张远枫看到苏凤仪如此担心,心中更是充满了怜爱之情。
苏凤仪目中闪着坚定的光,“纵然如此,我仍将夜夜不安,****不宁,我将永远不放心我的孩子,所以非得尽快把他抓出来不可。”
张远枫不知有多久不曾与她如此全无隔阂地谈论问题,一时间几乎以为回到了以前最快乐的那一段日子里,他心爱的女子又将显出他最欣赏的智慧,“那你以为应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