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乱君心妃子笑(妃子笑系列)(红杏)
第一章 命途莫测
西穆国光帝十年,秋至。
桂菡笑意盈盈地踏出房门,迎面而来的习习凉风夹着秋季的枯败与清冷,却拂不褪她眼角眉梢的愉悦与欢欣。疾步穿过迥廊,身后贴身丫鬟若山的声音暗带谑笑之意:“小姐,你慢点走,如今不过是接圣旨,还不是真正的出嫁之日呢!”
桂菡闻言,凝白如玉的脸颊不由泛起一阵潮红,停下脚步回首瞟了若山一眼,嗔道:“好你个不知规矩的小蹄子,满口胡言,回头我禀了爹爹,绝不让你陪我一同嫁往东穆。”
若山含笑来到桂菡身侧,抬手为主子正一正同心髻上的百花纹琉璃卷镶金流苏簪,轻声笑道:“如此甚好,若山不能成为小姐陪嫁,也就再不能陪小姐私出居府,小姐必定会规矩许多。”
桂菡似有轻微触动,过往的一段温心之遇不期然涌上心头,眼光愈发柔和起来。她握住若山的手,半带感喟道:“如若我一直守着规矩,恐怕也不能知道,皇上钦点我和亲远嫁的人,便是他。”
若山掩唇低笑,像想起了什么,眼波中淌过了一丝温柔。
主仆二人携手来到桂府正厅前,安乐候桂扬便急切唤过女儿,恭敬跪拜在宣旨公公跟前。
公公尖细的嗓音带着独特的庄严:“兹尔安乐候桂扬之次女桂菡,端芳冲慧,娴美之名远昭赞颂,今幸获吾邻邦东穆国之慕,朕惟以玉成其事,钦册为和亲公主,赐号媛则,嫁与东穆弘帝为贵嫔,以促吾国朝邦交之安和。钦此!”
桂菡隐含羞赧笑意的面容在一刹那间凝固在了眉眼间,与此同时,跪伏在她身后的若山也变了脸色,讶然地抬头望向将明黄绸轴圣旨卷起的内监。
“谢主隆恩!”桂府上下高声敬呼。
唯独是桂菡与若山只余满心不可置信,整个儿呆在了原地,恍如梦中。
“不可能……”桂菡颤巍巍地立起身子,茫然地看向父亲,“为什么是东穆弘帝?为什么不是东穆茂王?娘告诉我,娘告诉我皇上钦点我嫁与的人,明明是东穆茂王……”
她声浪虽轻,可也清晰可闻,桂扬察觉到内监面呈异色,慌忙打断女儿道:“菡儿如今已贵为媛则公主,应即日迁居于东室之内,李管家,你马上把此事打点妥当。”
父亲的声音是强作镇定的平静,她压一压心头的惊异与焦急,咬紧了下唇不再说话,侧头接触到若山紧张疑虑的目光,更感惶然。
已不知自己是如何被众星捧月般地送到桂府东室之内,母亲亲自捧着御赐牡丹红赤金丝绣孔雀缨络嫁衣,缓步来到她跟前,半垂的眼睑下是隐隐的不舍。
桂菡静静坐在床沿,抬头望向双目微红的母亲,犹记数天前的那一刻,也是这般的心境,这般的慌急无措,母亲爱莫能助地告知自己:“皇上有意从众臣亲女中钦点和亲公主,远嫁东穆国,与茂王成婚。你爹爹说,这是皇上的权宜之计,眼下东穆十万兵马已临边境,东穆弘帝西侵野心,昭然若揭,我西穆如今因前次与万俟大战一役,元气未复,又逢天灾,粮草不足,实不宜与东穆正面交锋,和亲只是缓兵之法,奈何仪元公主尚年幼,实非和亲之选。皇上与你爹爹他们几番商议,圣意已定,封你为和亲公主,以西穆皇室之女的身份,嫁与东穆茂王,以求邦国安稳,万民免受战祸之苦……”
突如其来的皇命让母亲欲哭无泪,之于她,更形同晴天霹雳。
她曾有一刻心乱如麻,纵然深明国难当前,不容商榷,却依旧难平不甘与不安,“娘,你和爹爹曾经答应过女儿,将来必不会让女儿像长姊一样,远嫁他方,有如断线风筝,连年音讯相隔。”
母亲泪如雨下,拥她入怀,“娘何尝舍得将你远嫁至东穆?敌国凶险,你孤身前往,娘实在忧心之至……”
再多忧思,再多恐惧,再多迷茫,亦终要交集成为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阴翳,融化成为流于表面,为圣驾所乐见、为百姓所感慰的牺牲与大义。
然而为着莫测的命途,她难免心潮汹涌,于是彻夜未眠,辗转反侧至五更。
时至如今,她依然记得,那一夜的天空,密云如是团团围拢的心事,虚散地飘渺在天际之处,昏暗的夜色却掩不住银白的云雾,淡薄如水的月光含羞带怯也似的透过雾霭,柔和地披洒于大地之上,细碎的脚步总是为此带着几分迟疑,恍如每一分动作,都足以将这份宁谧安静打破。
夜寒露冷,她却乐于享受这个时分的自由与随心。
若山紧随于身后亦步亦趋,桂菡不是不知道,自幼相伴在身边情同姐妹的对方此时与她一样,怀着满腹的担忧与惴然,若非如此,向来谨守府规的若山,断不能任由自己私出府邸。
饶是如此,当感觉雨水纷飞洒落遍身时,若山还是轻声劝阻:“小姐,我们还是不要走远了。”
桂菡站住了脚步,仰头看向苍茫夜空,冰凉如霜的雨丝沾湿了她的眼眸,以致视线仿佛随着水雾的氤氲而再看不清前路,纠缠于心的忧恐无端地益发加重了,她的步子霎时变得凝滞,再也迈不开去。
是时候返回了吧,命定的道路,她终究还是逃不离。
转过身的一瞬间,冷不妨听到自一旁暗巷中传来的数声异响,紧接着,那于灰暗阴影中疾奔而出的身影飞快地扑倒在了她们脚下。未待她主仆二人反应过来,那人一手扯住了桂菡的裙摆,哑声道:“带我离开!”
他的声音沉抑而无力,却又隐含着一份与生俱来似的威严与气势,致使闻者竟无犹豫及推拒的余地。
桂菡惊愕失色,脚步不稳地后退了两步,那人却更拉紧了她裙袂一角,忽闻若山低呼了一声,竟是因着看到那人双手染血,淋漓的鲜红渗在浅青色的绢绸上犹显触目惊心!
雨势渐大,淅沥点滴如在心头。
桂菡余惊未平,深吸了口气,唤过若山道:“快来,扶起他!”
他如已知她定必仗义相助,慢慢地松开了手,抚上肩头那血水汩汩而淌的伤口,血丝如小蛇的信子般自他指缝间狰狞蜿蜒而下,在幽暗的光息中愈加慑人。
桂菡不敢多看,只与若山一同将他扶起,唯觉掌心接触到他的臂膀时,指尖无来由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双脚也受了伤,即使在她们二人的搀扶下,步履亦觉维艰。
桂菡越发感到心神不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黯淡的光影中,他线条硬朗的侧脸隐隐地笼罩着一股森然的肃杀之气,如鹰隼般的双目深邃如寒潭,教人望之生畏,她暗暗打了个寒战,迅速地垂下了首。
倏地,他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双眸不由在纷扬雨雾中闪烁着阴冷的寒光,转过头低声道:“他们追来了。”想要加快脚步逃离,奈何稍一用力,伤口便血流不止,剧痛之下他咬紧牙关,仍是止不住喉中的低吟之声。
桂菡整颗心如悬到了嗓子眼,拼力扶着他往前方的转角小巷躲避,一边小声对若山道:“他左肩伤得重,你快用丝帕为他止住血,不可流到地上。”
他不觉低头看着她,眼光中漾起一丝波澜。
若山依言用手帕按在他的伤口上,湿濡的感觉很快便在她手心中沾染开来。她惊慌莫名,不经意地抬起头,恰巧接触到他别具深意的目光,心头不自觉一颤。
三人一同来到小巷内,听得外间的脚步声密集了起来,桂菡暗自心惊,不及多想,一把将身侧的男子推进足以掩藏形迹的杂物丛中,旋即又拉过若山一同挡在了男子跟前。那男子仿佛心有不忍,动了一动身子正想动作,桂菡却猛地拉起一旁的油纸遮挡于彼此的头上,雨水绵密细致的点滴声响轻轻地回旋在耳边,前一刻尚是生死相搏的险境,在这一刹那间却似隔绝开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安宁与平静。
带着浓浓杀气的人们开始搜索此间的每一角落旮旯,桂菡感觉到身旁男子上身微向前倾,有蓄势待发的意图,不由更觉心惊胆战,她不自禁看向他。与此同时,忽觉身上一沉,冰冷的硬物触感教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那一声粗嘎的低喝如雷贯耳:“快过来这里搜!”
男子身子一僵,桂菡紧张得无以复加,下意识地贴近了他。黑暗中,他的双目如寒星闪烁,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难当前,他一下握紧了她的手,那样的有力而坚定,如是某种无声的安慰与笃定。她整颗心提起了又放下去,只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
蓦然间,随着数声巨响,他们身畔所有的掩护全数被拨开,有人粗暴地扯开了他们头上的油纸,雨丝冷如寒冰地覆于他们头脸,她只来得及听到若山恐慌地一声低呼,便被他用力地拉往了他背后。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马啸声,桂菡察觉到男子紧绷的面容在这一刻似乎稍有缓和。电光火石的瞬间,马蹄和马嘶的声音越近,耀眼的火光映亮了昏暗的天地,那队如从天而降的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开了围拢在男子跟前的黑衣人,为首那骏马上的人迅捷地将男子拉上了马。眼看黑衣人就要挥刀上前袭击,桂菡心头一沉,忽然只感腰间一紧,眼前一阵目眩,竟是在那寒光凛冽的刀锋之下被人拉上了马,有人紧紧抱住了她,慌乱中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只隐隐地嗅到一股清新如初春晨雨的气息,稍稍冲淡了她的恐惧与惊骇。
马蹄声连绵不绝地响荡于耳际,她在那温实和暖的怀抱中回过了神来,颤声道:“放下我,放下我。”
“不要害怕。”他的声音在刺耳的风声中显得那样柔和安详,不着痕迹地安抚着她不安的心绪,“我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桂菡却挣了一下身子,急切道:“若山呢?不能扔下若山……”
“你的同伴和你一样安然。到了安全的地方后,我会让你们重聚。”他不愠不火,温和而淡定。
马儿不断地加速,她再不能说话,只得低头避过眼前如刀割般锐利的疾风。他半展手臂,撩起披风将她裹紧,她暗暗吃惊,却又无拒绝的余地,唯有闭上双眼,任潮热之意渗满脸颊。
一路疾驰,直至雨水歇止,晨阳驱散夜色的迷蒙,马儿方放缓速度,当来到一片树林中时,马队渐停下了步子,那人松开了手,桂菡仍觉如身在梦中。
那人率先跳下了马,向她伸出手,微笑道:“我们到了。”语气是如此的稔熟,犹如他们相识已久。
她定下了神,低头望向他,只见他身着一袭飘逸的海蓝色长衫,身材高挺颀长,在习习秋风中,益显得身姿修长而清朗。
他的手掌厚实而温暖,指尖触放其上,有令人心安的感觉。她在他扶持下下了马,双颊又再绯红如云霞。
他的眸子里蕴着一丝淡若风轻的明亮,倒映着她秀美的面容。
“小姐!”若山下了马后快步奔至桂菡身旁,余惊未定地拉住了主子的手。
桂菡看到若山无恙,稍稍放下了心来,却听那隐含着威严的声音沉沉道:“睿,幸亏你来得及时。”
同睿转向正任由属下包扎伤口的兄长同昕,道:“皇……哥哥,睿救护来迟,致令您受反贼所伤,睿定必不会轻饶那暗藏狼子野心之人!”
同昕冷笑了一声,似并不以为然,只轻颔了一下首,便沉默不语,只静静地注视着亭立于一侧的桂菡。
若山并非不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由更握紧了桂菡的手,掩饰不安似的道:“小姐,你的手很冰凉,这儿风大,你小心不要着凉了。”
同昕眸光一闪,便见同睿解下了披风,递给若山道:“替你家小姐披上罢。”
桂菡抬头凝望他,清晨的和煦日光中,他明朗如阳的俊脸上含着一缕轻浅的笑意,如是寒风中的一株迎风而立的花儿,总教人觉着希望在前,于是身心俱有了不能明言的活力。
他的披风里传来淡淡的青草香气,仿佛还是在前一刻,他紧紧拥着她,告诉她不要害怕。
思及此,桂菡有点失神,她强令自己不再多想,强作镇定道:“既然公子已经安全,我和我家小婢便先行离去了。”
同睿的眉头轻轻一皱,旋即又平静下来,道:“此番还要多谢小姐相救,为表谢意,我应亲自将小姐安全送返。”
桂菡正要说什么,却听一声惊呼:“主公,切不可乱动!”循声看去,只见那负伤的男子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势,正挣扎着要站起身,如此一来,一旁伺候的人们顿时慌得手忙脚乱起来。她心下一惊,正要劝阻,便见一块金光闪耀的物事自他腰间坠下,随着一声脆响,她亦看清了那坠地腰牌上的图案及字样,脸色不由大变,不可置信地呆住了。
当皇上有意钦定她为远嫁东穆国的和亲公主后,她心下虽有万般不愿,却仍带着随遇而安的心境去了解有关东穆的一切,她曾在爹爹的文书中看到东穆皇族的宫牌图样,也因为了日后认知无碍,不至冒犯东穆皇室中人,她对此细细辨记了一番,因此,她对于个中的图样,可谓记忆犹新。
眼前的这一块宫牌,其图案及字样的标示,竟是属于东穆国最高权力的掌控者,弘帝所有的!
那么眼前的人……
桂菡整个儿怔住了,呆若木鸡。
同睿眼疾手快,立即上前拾起了宫牌,交到兄长手中,道:“哥哥,您还是坐下让他们替您疗伤吧。若有要事,只管吩咐睿为您完成。”
同昕目光仍停留在桂菡身上,已然注意到她神色的转变,看一眼自己手中的宫牌后,淡然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