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月亮从树梢那头爬了上来,一地冷辉,照得冰雕似的庭园分外白,越发使人感觉清冷。
有脚步声沿着回廊轻轻走了过来,停在门外,“容妃娘娘在外求见。”隔着一扇门,听得不是那么真切,苏央闪了一会儿神,才想起下午她才问过小德子,那名看起来弱不禁风,中途遣了婢女回宫取御寒大氅的妃子,不正是容妃?
她来做什么?
小德子在门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不见门内有何动静,遂小心翼翼地问:“娘娘若是已然就寝,奴才便去回了容妃娘娘吧?”
“等等,”苏央似想起什么来,追问一句:“容妃与聂将军是否相识?”
这半年多来,小德子着意打探,早已将各宫掌故弄了个一清二楚,只可惜,仍然未能得知姐姐苏未真正的死因!
“容妃娘娘本就是出自聂府,闺名采容。”
“聂采容?”苏央失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聂家的女儿若然进宫,又怎会屈居于华贵妃之下?”
她在宫中虽然时日不长,但却早已深知宫中的规矩,射月王其实并非一个昏庸之君,也不十分沉迷于女色,是以宫中妃嫔无一例外,皆是按照出身等级划分位阶高低。
便是她自己,如今虽看起来备极恩宠,但在名分上,依然还是低于贵妃。
“娘娘有所不知,聂采容虽出自聂府,但实际上却不过是聂老夫人捡回来的一名孤女,因深得老夫人喜爱,在府中虽只是少将军的贴身侍婢,可吃穿用度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精致。”
聂行歌的侍女?
怪不得她一听到他的名字,便一脸欢悦,期盼之情掩也掩不住。
“以侍婢之身晋升为妃,皇上对聂氏一族果然甚为倚重。”眉端不由得轻轻一挑,苏央懒懒地道。
“这个……其实奴才还听说,聂老夫人原本是预备撮合少将军和容妃娘娘的,所以一直不曾将她认作义女,直到她被皇上看中,进宫为妃,才最终拜了老夫人为母,少将军为义兄。”
原来如此!
若真是这么算起来,皇上与聂行歌之间应有夺妻之恨才是。皇上夺了人,而聂行歌大约是夺了心。
只不知,正气凛然的将军大人对曾经的贴身侍女,如今的容妃娘娘,究竟是何心思?
眼前的女子身着绯红宫装,手里提一盏鎏金八宝明灯,俏生生地立在满目苍凉的冰园之中,看起来更显风姿楚楚,卓约动人。
“不知容姐姐深夜造访,未曾远迎,还请见谅。”
听到声音,女子抬起头来,便见皇上的新宠苏妃娘娘扶着小太监的手,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这园子原比其他的地方要冷得多,可苏妃却仍是一袭单衣,素衫广袖,长裙曳地。她从不施脂粉,不佩钗环,身上唯一的装饰只有簪在鬓边的一朵紫色小花。
花儿似开非开,带着一股清远幽淡的香气,便如她的整个人一般,飘忽迷离,令人无从捉摸。
容妃忙敛衽以礼,“是采容来得唐突,打扰妹妹休息了。”
苏央只是一笑,“没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姐姐既然选在这会子到来,自然也是知道皇上从不留宿冰园,既然皇上不在此,又何来打扰一词?你我二人倒正可以秉烛夜谈,说说知心话儿。”
果真是“知心”话!
容妃万料不到她说话如此坦白直接。若是换了别的妃子,都是断然不肯将皇上从不留宿这样的话说出口来的,
但,转念一想,苏妃又岂是旁人可比?皇上对她的宠爱早已天下皆知。至于他们之间如何相处?那又有什么关系?
容妃涩然苦笑,道:“大哥常说苏黎女子生在高原,从小便如男子一般骑马打猎,在各国女子当中,最是率直坦诚,大有敢做敢为,敢言敢当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苏央听她提到“大哥”二字,眼眸不由得轻轻一黯。
容妃却无所觉,顿了顿,像是下了极大的勇气般,忽然抬眸,直视着苏央清冽的目光,“既然妹妹直言不讳,我也不拐弯抹角,实不相瞒,采容今夜冒昧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夜,忽然变得极为安静,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苏央掩唇一笑,“我猜,是为了聂行歌吧?”
容妃讶然望着她,目中渐渐流露出一丝尴尬的羞涩,尔后慢慢垂低了眸。
“一直在宫中谨言慎行的容妃娘娘,今日居然肯为聂行歌出头,可见……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实非一般。”
“妹妹见笑了。”容妃浅浅一笑。唯有当提到聂行歌的时候,那个平日看起来唯唯诺诺,没有什么主见的女子才会忽然显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采容自幼为聂家所收养,老夫人和少将军更是从未将采容当外人看待,他们对于采容来说,既是恩人又是亲人,所以在采容的心目中才格外重要。”
“那么,你为了这个格外重要的人要求我什么呢?”苏央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
容妃便以为她对自己和聂家的恩恩怨怨不甚感兴趣,遂带着一丝歉然的口吻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想用一个真相换取聂大哥的平安。”
“聂行歌的平安?”苏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莫非你真以为我想要皇上杀他么?你不是也看见了?就算我想,皇上也不会肯。”
没想到容妃不止是胆小,还很天真。
然而,她笑着笑着却慢慢笑不出来了,眸光慢慢变得沉静,“什么真相?关于谁的真相?是苏未吗?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小德子赶紧机警地快步走了出去,偌大的庭园里,冷风从凿空的石壁内丝丝缕缕漫逸而出,容妃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我告诉你真相,你是否可以不再怨恨大哥?他其实也不过是做了为人臣子所应该做的事。”
她也看出来自己是恨着聂行歌的么?只不过,她恨他,却并非只是因为他隐瞒了姐姐的死讯,并将她带进这寂寞深宫。
苏央浅浅一笑,“你现在告诉我真相,又岂是为人妻子所应该做的?”
容妃咬住下唇,“我只是……聂家的恩情,我今生都无以为报。”
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心中的那一个人?为了怕他受到伤害,哪怕其实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宁可违背皇命,换他万分之一的平安。
“好!我答应你。”苏央勉力定住心神。
终于要得知真相了吗?
盼了那么久,用尽各种方法也得不到的东西,原来有时候,也会峰回路转,来得这样容易。
“其实,苏未姐姐并不是病死的,我记得那一天夜里,宫里来了刺客,羽林骑命各宫回避,严守宫门,一概不得进出。我虽没有亲眼所见,但那一夜刀剑交击……”
话音还未落,陡然听得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喝骂声,箭气破空声,以及小德子尖细而慌张的高喊声,汇在一处,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不、不好了,娘娘,有刺客!”
“啊呀……”容妃顿时惊呼出声。刚刚说到刺客就真来了刺客,而且很明显,依然是冲着原来的畅乐宫,如今的冰园而来。
不由得想到苏未之死,整个人刹时如被冰绳捆住一般,吓得手脚冰凉,一动也不能动。
苏央忍不住皱了皱眉,看容妃的样子,今晚怕是说不出什么来了,心头一阵懊恼。怎么刺客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正待要去瞧一瞧究竟是何方神圣,一道人影已然如风一般掠到她的身边,一把打横将呆愣在地动弹不得的容妃抱了起来,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站在这里?”
苏央慢慢回眸,挑眉,便果真看到了那个金剑白甲的少年将军,以及他脸上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是为了他怀里的那个女人吗?
她漠然站在那里,任长风拂起自己的衣袖,飘飘荡荡,轻得恍若没有一丝重量。
“你还能走吗?”聂行歌匆匆走了两步,回头,望着兀自呆立不动的苏央,忍不住蹙了蹙眉。
如今形势危急,大批刺客混入宫中,守卫阵脚大乱。
他只想快快将她们带离危险之境。
但,看这情形,似乎两位娘娘都被眼前骤然而起的混乱给惊吓住了,他一个人,不知能否护两个人平安。
他微微皱眉,略有一丝迟疑。
便是那迟疑的瞬间,苏央轻轻挑了挑唇。
此时此刻,她很想傲然抬起头来,很想在他面前迈出坚实的步子,很想让他知道,苏黎的女孩儿的确如他所赞誉的那般,坚强独立!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簌簌发抖、小鸟依人的容妃身上时,霎那,所有的坚强与骄傲都只能化作唇边自嘲的苦笑。
一个人,再美再好又如何?
毕竟,不是他紧张牵挂的那一个。
这是苏央在失去意识之前,心里的最后一丝念头。
然后,她便感觉眼前一黑,颈部受到重重一击,身子不由自主地软倒下去。
原来有时候,灾难并不会因为你不害怕,便会避开你。
原来,她在他的心目中,终究抵不过那名孱弱优柔的女子……
再次醒来的时候,晨光已现熹微,透过纷繁树影,斑驳洒落林间。
是一片树林吗?
苏央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颈,还好,虽然摸起来有点肿,很痛,但并没有伤口,那刺客还算手下留情,没有直接拿刀砍下去。
她自嘲地慢慢撑起身子,然后才发觉,原来痛的不止是后颈,全身的筋骨都在痛,像是整个人从高处跌了下来。
尤其是后背,那种钝痛的感觉切入骨髓,似是要将人劈开一般。
她忍不住龇了龇牙,目光却被跌落在手边的一支箭所吸引。银色的箭杆,箭尾为苍灰色的鹏鹘羽,这种巨型禽鸟极为罕见。
而能以此羽做尾的银箭则更是稀罕。
但不幸的是,四年前,她便已见识过此箭的厉害。正是这支箭带着尖啸的锐气撕裂了苏黎人赖以生存的天然屏障,将残酷与血腥带入纯净无垢的雪山深处,摧毁了她的家园,并将她和姐姐一个一个带出苏黎!
而今,同样的银箭跌落在她的身边,而背心那似被钝器刺中的感觉又如此鲜明,难道,是这支箭射中了她?令她从高处跌下?
苏央很想令自己不去这么想,可是,眼前的一切又由不得她不想。
那个人,他真的那么想要杀死她吗?
杀死她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手指痉挛着,簌簌发颤,不知道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还是因为心底拢聚的寒意。
若真是死在他的手上,那也罢了,一了百了,爱与恨都化作天漠山下零零碎碎的薄雪,风一吹便消散了。
只可惜,她偏偏又未死。
恨多一分,爱便多加一分,纠葛缠绕,如丝如麻,将她紧紧捆缚。
苏央艰难地扭过头去,刻意忽视那一柄银色的箭杆。此际,晨曦初现,那么,她昏迷了整整一夜么?
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如今,又身在何处?
这么一转念间,她的目光便对上了不远处一双肃杀冷寂的眼。
她心头咯噔一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瞬间弥漫喉底舌尖。一声惊呼哽在喉咙里,她看着那双眼睛的主人微微动了动,僵直的手臂缓缓回抽,挡在他面前的那具黑色的躯体失去支撑,颓然滑跌在地。
看样子,已死去多时。
而眼睛的主人也似乎被这个抽剑的动作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眸中的光芒瞬息黯淡,长剑铿然落地。
强自被压抑的惊呼声终于脱口而出。
苏央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眼前这个疲累而又虚弱的少年,是他吗?真的是那个如旭日朝阳般耀眼神气的射月国少将军么?
他勉强倚靠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身边横七竖八倒了七八具黑衣蒙面的尸体,雪白的袍甲上染满了褐色的血迹,大约经过一夜激战,几绺黑发从束发冠带中散落,被汗水浸湿,混合着血水,凌乱地沾在耳际。
不再整洁如新,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少将军,第一次见到这样狼狈的他,却也让她第一次感到触手可及的真实。
像是一潭温润如镜的湖水,被一夜凛冽的寒风吹皱了,轻轻一掬,在指尖散成无数波光粼粼的碎片。
唯有打碎了,才是能短暂停留在指尖的真实。
“你……还好吧?”片刻的沉默之后,苏央咬着唇问。
他看起来伤得不轻,她本应该感到高兴,或者,应该像一个暗自倾慕于他又被他所救的小姑娘一般,惊慌失措地查看他的伤势,然后在腮边挂上几滴心疼的泪水。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正常的反应。
但那都不是她。
她心里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痛快的感觉,看他受伤,看他狼狈模样,看他一点一点卸去礼貌疏离的面具,还原一个真实虚弱的他,她不否认,心里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幸灾乐祸的高兴。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点点。
更多的,她说不清,那种酸涩的感觉,由心底发酵一般弥漫上眼眶。唯有仰起头来,才能不让他看到她脆弱的模样。
聂行歌轻轻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那几具尸体。
苏央便忍不住哼了一声,“原来堂堂射月国守卫最为森严的皇宫,也不过如此,旁人爱来便来,爱去便去。”
最可气的是,那么多侍卫呵,原来都形同虚设,到最后,真能追上刺客与之血战的,惟有聂行歌一个!
不敢想象,若他不敌,又会如何?
她心底一阵发怵,又见他仍是望着那几具不能说不能动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心念一动,忍不住爬过去,一把掀开那些人脸上覆面的黑巾。
一个,两个,三个……不认识,还是不认识……蒙不蒙面对于她来说真没什么区别。
她不甘心,又用力扯开其中一人的衣襟,黑色夜行衣下穿戴整齐的赫然是日照国士兵的装束。
“日照国?他们不是来刺杀皇上的么?”苏央脱口而出。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也没有人告诉她,他们为何会直入冰园,将她挟持?
莫非是听信皇上偏宠她的传言,想以她的性命来要挟皇上?
她的目光怔怔地落在那些绣着红日图标的衣襟上,想到那个丰神俊朗的年轻君王。
当年,他与姐姐两情相悦,谁又会料到终有一日天人永隔,又有谁会想到,多年以后,那总是温和带笑,亲切地喊她“央丫头”的翌哥哥,会与她对立成仇,终至拔刀相向?
世事无常,竟至于斯,让人徒呼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