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行公事,须深谋远虑。此事若各绅有意,吾家不必拦阻;若吾家倡仪,则万万不可。且官之补缺皆有呆法,何缺出轮何班补,虽抚藩不能稍为变动。澄弟在外多年,岂此等亦未知耶?朱公若不轮到班,则虽帮垫亏空,通邑挽留,而格于成例,亦不可行。若已轮到班,则虽不垫亏空,亦自不能不补此缺。间有特为变通者,督抚专折奏请,亦不敢大违成例。季弟来书,若以朱公之实授与否,全视乎亏空之能垫与否,恐亦不尽然也。曾仪斋若系革职,则不复能穿补子;若系大计休致,则尚可穿。
季弟有志于道义身心之学,余阅其书,不胜欣喜。凡人无不可为圣贤,绝不系乎读书之多寡。吾弟诚有志于此,须熟读《小学》及《五种遗规》二书。此外各书能读固佳,不读亦初无所损。可以为天地之完人,可以为父母之肖子,不必因读书而后有所加于毫末也。匪但四六古诗可以不看,即古文为吾弟所愿学者,而不看亦自无妨。但守《小学》《遗规》二书,行一句算一句,行十句算十句,贤于记诵词章之学万万矣。季弟又言愿尽孝道,惟亲命是听。此尤足补我之缺憾。我在京十余年。定省有阔,色笑远违,寸心之疚,无刻或释。若诸弟在家能婉愉孝养,视无形,听无声,则余能尽忠,弟能尽孝,岂非一门之祥瑞哉?愿诸弟坚持此志,日日勿忘,则兄之疚可以稍释。幸甚幸甚。书不十一,余俟续具。
兄国藩手草 八月十九日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八月十四日发出第九号家信,至十七日接到第七、第八两号家信,欣悉一切。
左光八是我乡大盗,能拔除他的根本,扫荡他的巢穴,则我家乡长期享受利益,自然是一个莫大的阴功。只是湖南的会匪所在之处,互相勾结,往往牵一发而全身都动。现在总督程公特地来到湖南,就是奉圣旨查办此事。大约是怕粤西的匪徒途穷鼠窜,一旦进入湖南境内,则楚地的会匪趁机而暗中发动,左光八一伙人。想来还不是大股加入会党的那种。然而我家乡办理此事,也不能过分激烈,以免激起变故。现听说他请求地方的乡绅保举,改恶从善,而且可捉贼效力。这自然是一个好机会。万一不是这样,也需待机消灭他,不可用力太猛,以免轻率发动,却难以收效。
公议粮饷一事,果真出于全县士绅的愿望,则造福无量。至于出钱协力垫支官府的亏空,则我家万万不可出力。这是因为大约亏空一万六千两银子,需垫付大钱三万余串,每家都几乎分派千串。现在提出这项动议的,不过是几大绅士一时的豪气,说出这种急公好义的话。将来各家分派,仍旧是机巧者富强者少出而且在官府面前讨好,笨拙者势弱者多出而且不免受人勒索。穷乡僻壤小有积蓄人家,一定会怨声载道了。况且此风一开,则下次其他官员来这里,既引用师县令借钱办公作为例证,又援引朱县令由民间帮垫亏空作为例证,或者也分派民间出钱帮他,反会感到无辞谢绝。如果互相援引成为惯例,来一个官帮一个官,我县从此无安息之日了。
凡办公事,都需深谋远虑。这事如各位绅士都有心办,我家不必拦阻;如我家出面倡议,则万万不可。况且官位的补缺都有固定的方法,哪种官位缺空轮到哪个班次的人去补,即使是抚台也不能稍作变动。澄弟在外多年,岂能连这等事情也不知晓吗?朱公如不轮到班次,则虽有民间帮他垫付亏空,全县挽留,而拘执于成例,也不能补缺。如已轮到班次,则虽不垫付亏空,也不能不补这个官缺。其间有个别变通的,必须总督巡抚专折奏请,但也不敢太违反成例。季弟来信,好像朱公的实授县令与否,全看他亏空能否垫补,恐怕也不尽如此。曾仪斋如是革职,则不再能穿补服了;若是在外官考核时退休至仕的,那还可穿。
季弟有志于道义身心之学,我看到他的信,不胜欣喜。凡人没有不能成为圣贤的,而且决不在于读书的多少。我弟果真有志于此,需要熟读《小学》和《五种遗规》两书。此外各书能读固然好,不读也一无所损。可以做天地间的完人,可以做父母的孝子,不必由于读书后有一丝一毫的增加。不但四六文和古诗可以不看,就是古文这种我弟所愿学的,不看也自无妨。只要谨守《小学》、《遗规》两书,照着做一句算一句,做十句算十句,比那记诵词句文章的学问好上万万倍。季弟又说愿尽孝道,惟双亲之命是听。这尤其能补我的缺憾。我在京十余年,既不能定期省亲,又不能色养欢娱父母,寸心中的疚歉,没有一刻时间可以放下。如诸弟在家能够婉愉孝养父母,视无形,听无声,则我能尽忠,弟能尽孝,难道不是一门之内的祥瑞吗?希望诸弟能坚守这个志向,天天不忘,则为兄的内疚可以消除。幸甚幸甚。书不十一,余俟续具。
兄国藩手草 八月十九日
九、兄弟间惟有互劝互勖而已
【原文】
沅弟左右:
接二十七、八日两信,俱悉一切。
地道既难中止,听弟加工再挖,余不复遥制。徽、休、祁、黟俱无恙,贼已由婺境横窜遂安、华埠,将仍走玉山、广信以犯抚、建,闻剃头者甚多,并不杀人放火,或有各自逃散之意亦未可知。弟军今年饷项之少为历年所无,余岂忍更有挑剔,况近来外侮纷至迭乘,余日夜战兢恐惧,若有大祸即临眉睫者。即兄弟同心御侮,尚恐众推墙倒,岂肯微生芥蒂?又岂肯因弟词气稍戆藏诸胸臆?又岂肯受他人千言万怄遂不容胞弟片语乎?老弟千万放心,千万保养。此时之兄弟,实患难风波之兄弟,惟有互劝互勖互恭而已。
余日内所患者三端:一则恐弟过劳生病,弁勇因饷绌而散漫;二则恐霆营人心涣散,另生祸变,兹将霆营周委员寄鄂台一信抄阅;三则恐汉中大股东窜,庐(普守)、巢(何绍彩守巢)、和、滁俱不能守,西梁山亦无兵可以拨防。此三事中,弟有法可以补救一二否?即问近好。
四月初三日
【译文】
沅弟左右:
收到二十七、八两封信,一切尽知。
挖地道攻城既然难以中止,当然听凭老弟增加人丁继续挖下去,我不可遥加控制。徽州、休宁、祁门、黟县都平安无事。敌人已从婺源境内窜向遂安、华埠,将仍取道玉山、广信进犯抚州、建昌。听说敌众剃头而不再蓄长发的很多,而且并不杀人放火,或许已有各自逃散的意图,也未可知,老弟一军今年军饷之少是历年以来没有过的,我怎么忍心对你更加挑剔指责呢?何况近来外间对我等之欺负接踵而至,我白天黑夜战战兢兢,深为恐惧,好像有大灾难迫在眉睫一样。就是兄弟们同心同德,一齐抗御外人欺负,还恐怕众人齐推墙必倒,又怎么肯于这时在兄弟哪怕些微产生一点隔阂呢?又怎么肯因为老弟言词之间略带刚直而心怀不满呢?又怎么会甘受别人百般怄我却不能容亲弟弟儿句话呢?老弟千万放心,千万注意保养身体精神。这种时候的兄弟,实际就是共患难、同闯风浪的兄弟,只有互相劝慰互相勉励互相恭维才是。
近日我所担忧的有三件事:一是恐怕老弟劳累过度而生病,麾下兵勇因欠饷而涣散;二是恐怕鲍春霆营中人心涣散,另外生出变故,这里将春霆营中之周委员寄湖北道台的一封信抄至弟阅;三则恐怕汉水中流大股敌军向东流窜,庐州(普所守)、巢县(何绍彩守巢县)、和州、滁州都守不住,西梁山也没有兵可以拔去防守。这三件事当中,老弟可有办法略加补救?即问近好。
四月初三日
十、不求奇功但求稳着
【原文】
沅弟左右:
初四日连接初一日巳刻及夜间二缄,知弟近日肝疾已愈,湿毒亦十去七八,大慰。
初一以后,贼果出城猛扑否?若非有绝大便宜,我军并不出濠,仅稳稳为自守计,应可无碍。元年七月二十二日出濠之战,吾至今尚觉心悸,盖吾胆气素薄故也。日内阴雨寒森,气象不佳,务望老弟不求奇功,但求稳着。至嘱至嘱。
吾虽亦有肝气,然善眠善食。兰泉诊我脉,言六脉平和,养生家所求之不得,断无疾恙云云。但每日懒于作事,不免积搁文件耳。弟可放心。
上海二十一万零,已专员去取。寄李、刘手函抄阅。淮北盐务,每年余可得课盐钱八十余万串,刊章寄阅。顺问近好。
中关水面接济,即日当悬重赏防之。
四月初五日
【译文】
沅弟左右:
初四日连续收到初一日巳刻以及夜间的两封来信,得知老弟近日肝病已痊愈,湿毒之症好了大半,大慰我心。
初一日以来,敌军究竟出城猛攻过没有?如果不是有极大收获,我军不必出濠接战,仅是稳妥地考虑自保,应能确保无忧。同治元年七月二十二日我军出濠二战,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觉着心里直扑腾,大约是我一向气魄胆量不够的缘故吧。连日阴雨,寒冷阴森,气象不佳,深望老弟一定不要追求出人意外的功绩,只求稳妥的着法。这是最重要的嘱咐。
我虽然也有肝火旺盛之象,但我能睡能吃。兰泉为我诊脉,说我六脉平和,乃养生保健者求之不得的境界,绝没有什么疾病,等等。只是每天懒于应付公事,免不了积压一些文件罢了。老弟可以放心。
上海方面白银二十一万两多的款项,已派专人去提取。寄李、刘两位的亲笔信抄送一阅。淮北盐务,每年我能收得盐税八十多万贯钱,刊印章程寄呈弟阅。顺问近好。
金陵城北中关江面接应一事,日内当悬重赏募人设防。
四月初五日
十一、望将万事看空毋恼毋怒
【原文】
沅弟左右:
十三日接弟初十日书,俱悉一切。
其时适闻初六常州克复、初八丹阳克复之信,正深欣慰,而弟信中有云肝病已深,痼疾已成,逢人辄怒,遇事辄优等语,读之不胜焦虑。今年以来,苏浙克城甚多,独金陵迟迟尚无把握,又饷项奇绌,不如意之事机、不入耳之言语纷至迭乘。余尚愠郁成疾,况弟之劳苦百倍阿兄,心血久亏数倍于阿兄乎?余自春来,常恐弟发肝病,而弟信每含糊言之,此四句乃露实情。此病非药饵所能为力,必须将万事看空,毋恼毋怒,乃可渐渐减轻。蝮蛇螫手,则壮士断其手,所以全生也。吾兄弟欲全其生,亦当视恼怒如蝮蛇,去之不可不勇。至嘱至嘱。
余年来愧对老弟之事,惟拨去程学启一名将,有损于阿弟。然有损于家,有益于国,弟不必过郁,兄亦不必过悔。顷见少荃为程学启请恤一疏,立言公允,兹特寄弟一阅,请弟抄后寄还。李世忠事,十二日奏结,兹咨弟处。渠见此奏,或可将三十万串迅速解来,并请弟抄折再咨李处(余已咨矣,恐其到缓)。又饷绌情形一片抄阅,即为将来兄弟引退之张本。余病假于四月二十五日满期,余意二十五再请续假,弟意以为何姗淮北票盐、课厘两项、每岁共得八十万串,拟概供弟一军。此亦巨款,而弟尚嫌其无几,且愧对万、忠,盖亦眼大口大之过。余于咸丰四、五、六、七、八、九等年从无一年收过八十万者,再筹此等巨款,万不可得矣。顺问近好。
四月十三日
【译文】
沅弟左右:
十三日收到弟十日信,一切尽知。
接到你的来信时,正好听说初六日攻占收复常州、初八日攻占收复丹阳的消息,正感到非常欣慰,而老弟来信中却有肝病已加重,转成慢性病,遇到人就发怒,遇到事情就忧闷等话,读后极为焦急忧虑。今年以来,江苏浙江我军攻占收复城池很多,只有金陵迟迟未攻下,且还没有把握,又饷项奇缺,不如意的事情和不入耳的言论纷至沓来。连我都愠怒郁闷以致患病,何况老弟你劳苦过甚百倍于乃兄,心血久亏数倍于乃兄呢?从春天以来,我时常担心老弟肝病发作,而老弟来信常常对此含含糊糊,直到这封信上这四句话才吐露真情。这病非药物所能治疗,一定要将一切看得开,不要烦恼,不要发怒,才能逐渐减轻病症。如蝮蛇咬了手,那么壮士就斩断自己的手,这是为了保全性命啊。我等兄弟如果想保全性命,也应该把恼怒看得和蝮蛇一样,不能不勇敢驱除。至嘱至嘱。
我几年来愧对老弟的事,只有调走程学启这位名将对老弟有损害。然而有损于自家人,却有益于国,老弟不必对此过分抑郁,为兄也不必为此过分追悔。刚看到李少荃为程学启请求抚恤的奏疏,立论十分公允,特寄弟一阅,请弟抄后再寄还我。李世忠的事,已于十二日奏请结案,谨以咨文行弟处。李世忠若见到我的奏章,也许能将那三十万贯迅速运来。一并请老弟抄了这道奏折以咨文行李世忠处。(我已经发咨文,恐怕到得太慢。)又,军饷匮乏情况的附片也抄弟一阅,这就作为你我兄弟引退的伏笔。我的病假将于四月二十五期满,我的意思是二十五再次请求续假,老弟认为这样做怎么样?淮北票盐、课厘两项,每年一共收入八十万贯,准备一概用于供给老弟一军。这也是一笔巨额款项,而老弟还嫌没有多少钱,还愧对万、忠两位,这也是眼大嘴大的过失。我在咸丰四、五、六、七、八、九等年中还从没有一年账上收入超过八十万的呢,再要筹办这种数量的巨款,是万万不可能了。顾问近好。
四月十三日
十二、功不必自己出,名不必自己成
【原文】
沅弟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