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艺术与意象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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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历代名画记》的美学价值(1)

中国传统绘画不排斥具体描绘和抽象表现,但其美学机制却是在意与象之间,建立复杂而深奥的结构。作为美学形态的中国绘画,即不是具象,也不是抽象,而是意象;并在历史的流变中,呈现着千姿百态。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阶段,隋唐以前总的特征是以形写神,宋元以后大的趋向是以笔写意。张彦远处在这两个阶段之间,《历代名画记》(以下简称《画记》)是极为丰富的史论专着,从画之源流至跋尾押署,几乎是无所不有。在其纵横交织的文脉中,可以理出一条美学意识的主线,那就是通过“六法”的解释,及对顾恺之等画家的论评,揭示了意象绘画的本质及其思维形式和表现手段,既是对隋唐以前绘画的总结,又是对宋元以后绘画的开拓,具有难以估量的美学价值。

一本于立意归乎用笔

南朝谢赫提出的“六法”论,大体上展现了意象绘画的美学范畴。但“六法”之首的“气韵”,具有浓厚的玄学色彩,“六法”之间的关系又颇为庞杂,张彦远使玄奥庞杂的“六法”成为清晰的有机体,他在《画记》卷一《论画六法》中说:“古之画或遗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可与俗人道也。今之画纵得形似,而气韵不生,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上古之画,迹简意澹而雅正,顾、陆之流是也;中古之画,细密精致而臻丽,展、郑之流是也;近代之画,焕烂而求备;今人之画,错乱而无旨,众工之迹是也。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归乎用笔。”

这段文字,分五个层次揭示出意象造型的本质及“六法”的有机关系:

1.“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可与俗人道也。”这首先点明,中国画不局限于再现的形似,而是以客观的形似来表达主体的情意,即“立象以尽意”。画自然是可视的,但可视的物象,只是象外之象——情意的载体。

2.“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气韵一词的包容量极大,既是“六法”之首,也是“六法”之魂,可简言之为生命律动,神采飞扬,也就是情意的活现,同时又离不开形似来展现,以气韵求其画,就是以人的主体情意,注入物象之中,假物象表现主体的气度与神韵。

3.“夫象物必在于形似。”既然主体情意要注入物象,就必须要感悟物象,使主体情意与客体形似交溶,然后才能在形似之外,以气韵求其画。

4.“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指物象的骨架结构和气势。“形似”,指表面的形、色、纹理,即表象“骨气”,是内在不变的质象。“全其骨气”,就是注重在质象的完整。表象与质气的统一,使情意的载体具有多重结构。

5.“骨法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最后引出了“六法”之本在于意。“六法”之现在于笔。这就是深奥的“六法”可以发于每个画家的胸中,成于每个画家的笔下。

张彦远的理论贡献,集中在于“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的见解,这不仅是对“六法”的真切注释,而且是对“六法”的深化和发展。

《画记》卷五中记载顾恺之的史迹及画论:“刘义庆《世说》云:谢安谓长康曰:卿画自生人以来未有也。曾以一厨画寄桓玄,皆其妙迹所珍秘者。封题之。玄开其后取之,诳言不开,恺之不疑是窃去,直云:画妙通神,变化飞去,犹人之登仙也。……画人,尝数年不点睛目,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本亡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又画裴楷真,颊上加三毛,云:楷俊朗有识,具此正是其识具,观者祥之,定觉神明殊胜。”“凡生人亡有手辑眼视而前亡所对者,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趋失颖。空其实对则大失。对而不正则小失。不可不察也。一象之明昧,不若悟对之通神也。”

以上顾恺之从四个角度谈到写神:“画妙通神”指画面效果活神活现。“传神写照”指如何表现人的神气。“以形写神”指神对形的依附。而“悟对通神”则指的是作者与对象的心神对应。可算是对写神论的全面而精深的见解。

顾恺之作品,是否是写神的大作呢?《画记》同篇中有不同的品评:“谢赫云:深体精微,笔亡妄下。但迹不迨意,声过其实,在第三品,姚昙度下,毛惠远上。李嗣真云:顾生天才杰出,独立亡偶。何区区荀、卫、而可滥居篇首?不兴又处顾上。谢评甚不当也。顾生思侔造化,得妙物于神会,足使陆生失步,苟侯绝倒。以顾之才流,岂合甄于品汇?列于下品,尤所未安!今顾、陆请同居上品。……张怀瓘云:顾公远思精微,襟灵莫测。虽寄迹翰墨,其神气飘然,在烟霄之上,不可以图画间求。象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亡方,以顾之最。”

谢赫评顾恺之之画的“迹不迨意,声过其实”未必全错。正如对书圣王羲之的字,后人也有不同评价。但张怀瓘谓“顾得其神,神妙亡方。”确也是言符其实的。就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宋人摹本《洛神赋图》、《女史箴图》等,“神气飘然”之感有目共睹。洛神及其它古代妇女造型,创造了中国古代绘画中国妇女形象的基本模式。帝王及其侍臣,又为后来的《历代帝王图》及天国的帝王神像及其侍臣,提供了基本形态的模本。而“传神写照”以形写神的名言,早为中国人物画家的座右铭。

写神,自然离不开骨法用笔,也可以说是魏晋隋唐的人物画家,对“六法”的总体领悟和实践。但“骨法用笔”谨限于线描,虽从“曹衣出水”至“吴带当风”有不同的境界,但毕竟还是以线描来画人物。

写神,也必然要立意。但这立意又侧重于对象的意会。如裴楷的“俊朗有识”。维摩诘的“清瘦病容”等,都是对画中具体人物形象的内在神态的悟对和描绘。

因此在唐以前的中国绘画,主要是人物画,而山水、花鸟,都还没有形成独立的局面,“六法”也就体现在人物画中的“以形写神”之中。张彦远提出的“本于立意,归乎用笔”,不仅是对以形写神的总结,重要的是对以笔写意的开拓,特别是在宋元以后的山水、花鸟画中,以笔写意(即写意画),使“六法”中提出的意象美学范畴,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在写意画中,并不排斥对物象的心领神会,但主要是假物象施展笔意,假笔意以写主体胸怀。

二挥毫运思意气成象

张彦远在《画记》中,由“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引出了《论顾陆张吴用笔》的专论:“夫用界笔直尺,界笔是死画也,守其神,专其一,是真画也。死画满壁,曷如污墁?真画一划,见其生气。夫运思挥毫,自以为画,则愈失于画矣。运思挥毫,意不在于画,故得于画矣。不滞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虽弯弧挺刃,植柱构梁,则界笔直尺,岂得人于其间矣。”

这里对界笔直尺所画的线(形),与以笔写意的运笔,作了清楚的界定。虽然当时已有界笔画,后来明清时代又有界笔画的专家,主要靠机械的形,表达楼台亭阁的画意。只能属于工笔的一类,单就线的美学价值来看,确实是没有生命力的死线。只能具有装饰性的价值。而挥毫运思的线,“真画一划,见其生气。”

“运思挥毫,意不在于画,故得于画矣。”道出了立意和用笔——美感和表现的心理机制,使中国画论走出了玄妙观。《画记》卷五中有顾恺之论画:“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马狗;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此以巧历,不能差其品也。”

这是说画人的“传神写照”,贵在“迁想妙得”,不在直观写照或机械的表现。必须由感觉进入理解,再由理解进入思维,在思维的移动中才能悟得,比如从斐楷的相貌。见出其学识风度,进而想到颊上应画三毛。这个例证是可以理解的。但“迁想妙得”的观念确实玄奥。

《画记》卷六中,记载着宗炳的论画山水:“噫!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其高情如此,年六十九。尝自为《山水画序》曰: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

“澄怀味象”是年近古稀的宗炳,对山川万物超越视觉的领悟,自然也是“澄怀观道”,“澄怀观道”与“澄怀味象”,都是对《老子》中“涂除玄览”的发挥,都是在纯净意识中,见出万物本根的道。这是意象绘画的心理过程。但仍然是很玄奥。

“运思挥毫”,既道出了“迁想妙得”的思维,又包含着“澄怀昧象”的观道。既发于立意之本,又显于表现之笔、深入浅出,易玄奥为实际。

在《画记》卷九中,张彦远在专论吴道子时记载:“开元中,将军斐曼舞剑。道玄观曼舞剑,见出没神怪,既毕,挥毫益进。时又有公孙大娘亦善舞剑器。张旭见之,因为草书。杜甫歌行述其事。是知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成,亦非懦夫所能作也。”

舞剑与挥毫,皆表现人的意志与气概。这是盛唐人对剑与艺的理解。这也使唐代艺术中的雄强盛气胜过魏晋时代艺术的清秀飘逸的内因。同时也就由内而外,使意象造型由“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的境地,趋向以笔写意,意气成象的新时期。意与气都具有更多的主体精神,更大的宇宙意识,意象造型由此而进入更高的层次。同时也由于对用笔的具体研究,使国画理论又趋于对挥毫实践的总结,影响着后来用笔的规范化与程式化。

《画记》卷二中说:“顾、陆之神不可见其盻际,所谓笔迹周密也。张、吴之妙,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若知画有疏密二体,方可议乎画。”

顾、陆、张、吴的用笔,有周密与缺落之分,从而分出疏、密二体。张彦远对疏密二体的论述是公正的,从这里可以看出南宋以后南北宗分流的源头。及工笔与写意的早期显露。“笔不周而意周”的理论,应该算是简笔写意的用笔总旨。

运思挥毫,意气万象,是把绘画作为文化的载体来要求。作者不仅要有雄浑的体魄,同时也必须具有相当的文化素养,所以《画记》卷一中指出:“今之画人,笔墨混于尘埃,丹青和其泥滓,徒污绢素,岂日绘画!自古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

作为三代宰相之后的张彦远,自然高居民众之上。但必须承认作为文化现象的绘画,与民间画工的技艺是有高、低、雅、俗之分的。吴道子的佛、道造型、长期成为民间画工的粉本。作为学者,张彦远对待文人大家与民间画(塑)工是客观的。《画记》卷三中有张彦远对敬爱寺塑像与绘画作者的详备记述:“敬爱寺佛殿内菩萨、树下弥勒菩萨塑像,麟德二年自内出。王玄策取到西域所图菩萨像为样。巧儿张寿、宋朝塑。王玄策指挥,李安贴金。东间弥勒像,张智藏塑,即张寿之弟也,陈永承成……西壁西方佛会,赵武端描。十六观及阎罗王变,刘阿祖描……日藏月藏经变及业报差别变,吴道子描,翟琰成。”

这些记载表明,张彦远对大家与画工的功劳是公正的。在唐以后文人画与民间画工的分流是历史现象。张彦远的“挥毫远思”意象成象论,对文人画的发展,从理论上看,起着极大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三墨随笔运意在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