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艺术与意象美学
16008700000015

第15章 八大山人的“哑”人意象(3)

《藤月图》是八大山人的早期作品:画面的下部,一轮硕大的月亮坠落着。一根藤萝与坠月相照应,盘绕旋转而又下沉,增加了月亮的下坠感,形成了失落感的两重奏。这是悲痛的两重奏,藤萝上下,点点滴滴,是藤叶还是藤花。模糊不清……同有傲骨又有失落感的郑板桥,在题八大山人的画时云:“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把墨点与泪点放在一起,是知音者的高见。藤月图中的非花非叶的点点滴滴,不就是悲痛“哑”人的不尽泪滴吗!

《藤月图》与《残菊》相比,残菊中失空感之外还有一层悲壮的象征意味。《藤月图》则完全是通过视觉语言,从月的坠落,藤的下沉到不尽的泪滴,以及用灰墨染出的夜空,使整个画面笼罩着沉重的调子。层层交错地表现了悲痛欲绝的心理状态。八大山人在月坠西山的夜幕中,情景对照,悲痛难忍,泪如雨下。八大山人对月圆月缺和月升月落给人的心理意象领悟是很深的。将月亮放在画面的下部,且只露出小半部分,自然是不断下沉,到必然完全失落,而留下一片灰暗的茫茫之夜……“哑”人难言的悲痛,在这幅画中得到了详尽的吐露。

如果说《残菊》真的是令人起敬的悲壮的纪念碑,而《藤月图》却是摧人泪下、悲痛的抒情诗。所谓悲剧,就是把人们应该有的东西摧毁掉,造成难以弥补的失空感。西方美术特别是雕塑和绘画,如希腊雕刻中的《高卢人之死》、《拉奥孔群象》,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基罗的《垂死的奴隶》、《哀悼基督》,近代罗丹的《加莱义民》等,大维特的油画《马拉之死》,布留洛夫的油画《庞贝城的末日》,苏里柯夫的油画《近卫军临刑的早晨》以及柯罗惠支的版画《妇人与死去的孩子》等,都是通过具体的人物、事件、故事情节、造型动态和细节来塑造具体可视的悲剧形象和场面。而八大山人的悲剧艺术,以意象的美学意识,表现多层次的、内在的,看不见悲壮和悲痛。

八大山人是悲剧人物。《藤月图》是悲剧降临不久时悲痛后随着岁月的流失,悲痛的心理状态逐渐转化并升华为悲壮的心理状态,才产生了残菊中的悲壮和生生不息。

五“无”中意象

在八大山人的空间意识中,除意度的美学空间和失落的悲剧空间之外,还有一层佛家四大皆空的空间意识,正是这第三种空间意识,使他能够从悲剧的现实中超脱,进入到一个“无”的境界,也正是这“无”的境界,使他的美学意识和悲剧意识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

就绘画的美学理论而言,石涛把中国浩瀚与零散的画论,上升为“一画”论。我们很少看到八大山人的画论,可能也是由于“哑”人之故,从前述的一些作品来看,他的早期作品是“一画”论的实践,但他的晚期作品,超越了“一画”而进入了“无画”的境地。,

八大山人所作《山水册页》之四:其近景画两棵树,简笔淡墨,若有若无;远景的两个山头,干皴湿点,虚虚实实。近景地面山坡石块,隐隐约约;中景上数笔干笔淡墨,似是而非,整个画面一片虚空模糊。这张画似乎是酒后的信笔涂抹,但不是凡人的狂放,而是虚空的禅境。

禅宗的代表作《坛经》云:“……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为无相?无相者于相而离象;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冰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肘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无住为本。但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惟体清净,此是无相为体。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

所谓禅境?就是作为存在的人,追求无念(无意识),无相(象,无可视的空间物象),无住(无前、今、后的时间过程)的境界,达到禅境的方法就是坐禅。“一切无碍,外于境界上念冰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达到禅境即禅空,“外离相日禅,内不乱日空。”外禅内空,日禅空。

八大山人身为高僧,自然深悟禅境,这不仅是为僧的修行,也是为人的超脱,悲愤的“哑”人能度过80高龄,有赖于他能在无念、无相、无住的禅境中,超越善恶是非,达到了没有空间物象,没有时间过程的境界。简略地讲,就是无意无象的境界。

清代恽恪《瓯香馆画跋》云:“高逸一派,如虫书鸟迹,无意为佳。”清代张庚《浦山论画》云:“无意者,当其凝神注想,流盼运腕,初不意其如是而忽然如是是也。谓之为足,实则未足;谓之未足,则又无可增加,获得于笔情墨趣之外,盖天机之勃露也。”

这两位晚于八大山人的理论家,看到了意象的美学至高标准是“无意”或“无意为佳”。但他们还都局限于用笔的“虫书鸟迹”,或造型的“如是如不是”,虽也悟得“犹得于笔墨情趣之外。盖天机之勃露也”,但并不解天机就是禅境。

禅境的无念、无相、无住。来自七佛之首的毗婆尸佛的偈词:“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同《老子》中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等。流度溶合的精神境界,就画面的模糊性来看,《坛经》中的“无相”,也就是《老子》中的“大象无形”。禅即是道,道即是禅。八大山人的无意之画,正是以儒家的笔墨,写佛与道的境界。

西方的抽象绘画也是无象的,但有形,而且是可以由数学计算的形,进而发展为以计算机作画。而禅境的画面是难以计算的,因此具有很大的神秘性。

总观八大山人的笔墨技法,在少数作品中,还能看出黄公望、董其昌等人的痕迹,而多数作品是他自己的笔墨技法,不论是花鸟画,还是山水画,都达到了前人未有,后人难学的高度。他还有山水与花鸟结合的很好的画,如《鸭》,山石与鸭的技法浑然一体。《湖石翠禽图轴》,翠鸟与山石的呼应变化,都是极为完美而又极有特色的,突破了前人的勾勒、皴、擦、点、染的程式,形成了自家的笔墨技法系统,总的特征是拙中见巧,而在《山水册页》之七、之八中,则是大巧若拙,精练老辣,特别是《书画册页》之九、之十一达到了无法的境地:山石的轮廓,只是枯笔残墨任意盘旋,再以淡墨擦染,山上山下的屋,近景的人,远景的船,用笔稚拙粗略,既无用笔的提按顿挫,又无用墨的干湿浓淡,这无法之法,正是即兴挥洒,自然天成的至高技法。

石涛云:“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点有风雪雨晴四时得宜点,有反正阴阳衬贴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更有两点未向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千岩万壑明净无一点。噫!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在古往今来的文人画中,只有极少数的几位,能配得上这一段技法评语,即使石涛自己的画,也不是每一张都能达到如此的高度。而对八大山人的画来说,这样的评点无疑是最合适的。

“法无定相,气概成章”是对“无法至法”的确切注解,但“气概”应理解为美学形态气韵的具体展现,它包含着气质和气度,但必须溶化在气韵之中。在传统的画论中,有“无意”、“无法”论,但没有无气、无韵论。

笔者在意象美学的探索中,确认从形象的角度看,意(主观意识)与象(可视的客观物象)的转化与融合是造型艺术的本质,因为从原始美术到未来美术,离开意与象的任何一面都不成其为美术。但是艺术形象和自然形象的区别是什么呢?这就是更深一层的美的本质问题。科学的本质是展现万物的时、空规律,违反规律就失掉科学性。艺术中的美离不开自然规律,但自然规律不等于美,比如美的人或美的景物,在艺术家的眼中,总有些地方感到过于单调或过于庞杂,而艺术形象则是单纯而又谐和的。单调、庞杂的自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由单调、庞杂的自然物,转化为单纯、谐和的艺术品,都离不开人的主观作用,这就是把自然的时、空节奏规律,转化为艺术的时、空节奏韵律,因此韵律感是造型美学的根本规律。西方的具象艺术,也不是自然物理规律的再现,而是把物理规律转化为物理韵律,才有真实美感。抽象艺术,也不等同于一般的数学程式,而是把数学的规律,转化为数学的韵律,才有形式美感。中国画不受物理与数学的局限,重视气质和气度,并在基本功中讲究行气运笔,写意画则应把气的规律转化为气的韵律,从而才能获得气韵美感。八大山人的“无意”、“无法”之画,也是由气韵成章的。这气韵中既有功力,又有学养;既有阅历情思,又有审美意趣。这无意无法之美,是更高的美。

终生悲愤的“哑”人,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艺术,就具体的艺术境界来讲,它永远是属于八大山人自己的,但其中的意象美学意识,却有着不朽的生命力。百年来西方近现代美学意识的再三冲击,在国画被指为“穷途末日”的情况下,纪念八大山人具有振兴中华民族的美学意识,为世界艺术做出贡献的特殊意义。

在八大山人故去的280年中,西方艺术完善了古典艺术和近代艺术之后,又进入了现代艺术和后现代艺术,特别是这些艺术潮流是伴随着近现代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以极大的优势造成了与我国传统艺术的时间差。但是当现代科学与东方神秘主义找到对应时,我们又看到传统艺术是处在人类文明的高层次上,五四运动以来引进的西方艺术,使我们的文化层次降低了。这又造成了文化的层次差。我们必须承认这些不愉快的现实,而现代文明的总趋向是多样化与综合化,这就使时间差与层次差可以跨越和渗化。其结果只能是西方艺术的引进和消溶,传统艺术的改革和振兴,中心问题是整理和创建中国自己新的美学体系,并在不断吸取世界艺术的经验中发展自己。八大山人的艺术,将成为我们跨越与渗化艺术的动力。

(本文原题为《“哑”人意象》,原载《八大山人研究》,第1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