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曰曾
“意象素描”,这个新的教学法,实际上主张对形体要“一变再变”,但是在理论上却引用了许多我国古代画论的用语,并说:“意象素描,从根本上看是气韵素描。”这就容易使人误解似乎素描教学大幅度变形的要求是源於“意、神、气、韵”等古人的明训,果然是这样吗?对此我愿略抒管见。
一
古人说的意、神、气、韵的涵意是什么?我按照自己的理解,摘要概述一下它们的基本内涵,以便说明“意象素描”对它们的误解。
1.意和意象
荆浩说:“凡画山水,意在笔先”。在许多关於山水的画论中,几乎无例外地都讲意。在山水画中,意实际上是指诗情,也就是画家要通过画面传达给观众的气氛、情绪、意境。因此意首先表现在章法的意匠经营中。“意者,帅也”。诗画都重意,认为它是其中主宰。重意是受庄子“得意忘言”重意轻言的哲学思想影响的,画论中有明显借用的痕迹:“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稳,前辈脱作家习,得意忘象。”“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先观天真,次观笔意。”这种主张的确是把意和形象对立地提出来了。即主张轻形似而重意,它以此区别于所谓“作家画”,而称为“写意画”。但是写意画的意和作家画所讲的意相比较,前者虽更重主观感受、气度的表现,但共同点是意总离不开绘画对象本身具有的“生意”。“物以情睹”,“以景传情”,写意画必然通过表现自然之“生意”,才能表达主观的意,如王维的山水诗,很多似乎是单纯写景的,而萧疏高隐的意正若无痕迹地寓含於描写“自然生意”之中。《绘事微言》:“画云……飘飘欲飞意象;画雨,点点欲滴意象,画烟,朦胧不明意象。”画家的意和意象都离不开物象自具的生意。石涛是很强调表现个性的画家,但他说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其中打草稿是意匠,然而草稿这意象终是由许多奇峰而来的。许多古人说过的“胸中丘壑”,也莫不是来自真山水的自然丘壑。所以,意和形象之间不是排斥的关系,归根结底意是由象所生成的。“得意忘象”的艺术主张,在绘画上只可以理解为“重意”。“象”岂可能真“忘”?无象即没有画了。因此,“写意画”并非不要形象,不要形似。齐白石在题百合花跋中说:“此花一茎,茎上节节生花葩,非三四花一齐开。歧也,家山多此花。即写意画,(亦)非写照不可。”从中可以看到白石翁观察百合的生意极人微,他这帧小品,是写意,但也未尝不是写照。写意和写生没有严格区别,方薰说:“世以为……意乃随意为之,生乃像生肖物,不知古人写生即写物之生意,初非两称也。”
画贵立意,但是如何用意,对不同的画应该有不同的要求。立意可以是“凝思存想”极尽想像、意象经营之能事,比如严肃的创作即应如是,而小帧花卉写生,则写其生意足矣。甚至画论中,还有主张对某些内容的画是“不可用意”的,如“深山穷谷之中,人迹罕到,其古柏寒松、崩崖怪石……此景最难入画,须如宋格,不假思索,随意泼墨,用墨之点染而成画,庶几得之,若有意便恶俗。”这种论点其实和“重意轻言”的美学思想不矛盾,因为它也是来自庄子的思想:“雕琢复朴”。意思就是认为“浑沌”、原始的自然是美的,而立意本来也是要达到真——即自然,所以当绘画对象充分显示这种纯朴自然的美时,已是用意追求的“平谈天真”“生意出于天然”,若拾此再去立意,反而会损伤天真自然的美,故云:“若有意便恶俗”。因为“不可用意”实际上是反对立矫揉造作之意,实际上已立“归真反朴”之意。这就是古人说的“有意无意之间”,“在极经营而看似无意处”。
“意象素描”以为只要立意在先,便能达到什么“意象美”。这是不对的,问题就在于不理解上述可立意和不可立意、意有高下的道理。以致把一堆杂乱的石膏几何模型立意要表现“奔腾到平静……海的奔腾、时代的变迁”等等这种立意是不妥当的,方薰说:“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庸则庸,俗则俗尔。”所以恶俗的立意不如无意之意——“淡然天真,所谓无意为文,乃佳”。(《南田画跋》)恽南田认为“写意画”一语意旨微妙,“而又最能误人”,“不知如何用意,乃为写意。”“意象素描”实际上就是“不知如何用意”。
作为有别于创作的素描教学,它的任务是研究造型理法的基本练习,它的用意之法,更不宜照搬古画论中谈山水画和士夫画的用意之法,只可以取其精神,那就是要在作画中直取对象的“生意”,比如画人物,那就要在画之前认真观察、体会对象的形、结构、神态、包括他的年龄、性格、情绪以至社会属性,使这些“应目会心”、“成竹在胸”,然后用笔才能“取象不惑”,并表达出画家对对象的感受。素描教学的任务形成了对其“立意”要求的规定性,虽然应该有一定的“创作思维”,即要有表现热情和一定想像力,但是想像和立意不应远离对象本身的“生意”,而另外去表现自己的“胸中丘壑”。素描教学要引导学生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胸襟去体会和表现对象,要让学生自己从对象这个无言之师那里去学习作画的理法意趣。而不能强力推行一种观察和立意的方法,哪怕是正确的方法和意见,没有学生自己亲身的实践。就不可能使他们获得真知。素描教学的习作首先应该立忠实于对象的意。“身即山川而取之,山川之意度见矣。”所以学生应该身即(就近的意思)对象而取其意度、生意和美感,否则若立恶俗之意,则如郭若虚所说:“点缀过当,翻更失真”。没有真,就没有美。
2.神
春秋苟况说:“形具而神生。”汉王延寿也认为:“随色相类,曲得其情”“写载其状,托之丹青。”《淮南子·说林训》说:“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都是重传神的,同时也认为要从形似求神。但形不是主宰,不能“君形”。顾恺之的“以形写神”,对形神兼备的要求讲的很细致,他要求形体准确,认为“若长短、刚软、深浅、广狭与点睛之节,上下大小浓薄有一毫之小失……神气与之俱变矣。”他列举的这些若用现在素描教学常用的词汇,那就是说:比例、质感、线的曲折、调子层次,形体和传神的眼睛(及面部表情)这些地方,有一点不准确,也就不能表现出对象的神情了。他不是平均地对待一切细节,而认为“四体妍蚩时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之中”,“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极注重眼神的刻划。他还主张要用心去体会对象,要“神与物游”,“迁想妙得”。他对形神兼备,如何做到传神,的确是通过自己艺术实践所获得的真知灼见。因此他的“以形写神”论一直影响后世的美学思想。“传神”成为人物画的别称。
两宋除了院体画以外,士夫画也渐渐发展起来,士夫画强调表现主观的胸怀、素养,并重视绘画的风格美、形式美的要求。所以苏轼有诗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认为只以形似论画,那是不懂画的儿童般的见解。对他这句诗有些人都做了这样的解释:即不仅仅求形似,但又并非反对形似。这时期有位李荐,他题徐熙《鹤竹图》说:“近时画者作翎毛,务以疏渲细密为工,一羽虽似,而举体或不得其大全”“虽羽毛不复疏渲,分布众采,映带而成。生意真态虽不具,非妙造自然,莫能如此。”“举体”即整体,要求“举体大全”,其实就是要求整体的关系完整,而细节——羽毛不必疏渲,可是生意真态很像。这种要求,也并非反对形似,而是要求形的大体关系,细节可以概括地表现,其目的也是要画面效果能传神。这个道理说明重神必然要注重整体,对形体要概括,要“笔简意足”。因此有重神轻视形似的要求,但历代画论没有反对形似的。关于重神与重形似之争,潘天寿先生认为形神是两面一体的:“无形,则神无所依托,然有神无形,系死形象,所谓如尸似塑者是也,未能成画。”
所谓“不似之似”,“古画画意不画形”,“昌硕写气不写形”。这些话的要求其实是近于“笔简而意足”的要求。重视神的要求,即如上述李荐的要求。要概括细节,求大体的形似而传神。所以实质上还是“以形写神”。这个原则体现了我国绘画艺术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美学传统,并没有像新体系所说的“不要具体物象的时间、空间的局限”把“物象原型的一变再变”的“我国意象素描的传统”。
3.气、气韵
什么是气?由于我国文字一字多义,历代画家对“气”有着许多种解释。我认为大体上可分为三个方面:
a.“气”指绘画对象本身的神、性情、生意,总之,指人或物的生命感、神气。
作画要“循乎规矩、格法,本乎自然气韵,必全其生气,得于此则备矣,失于此则病矣。”荆浩《笔法记》:“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胜。”这是说,自然的生动物象都自具其生气。所谓“山水之象,气势相生。”“山川之形势气象”即指山川之气。《画学心法》说:“焉有山而无气者乎?如画石徒画其形,则筋骨毕露,而无苍茫絪缊之气,如灰堆粪壤,焉是画哉?”苍茫絪缊就是山之气,所以作山水画乃称“山无云不灵”,其理即因无云则易失苍茫絪缊之气。
山的性情是“止”,水的性情是“动”,静止也是山之气,流动就是水的气,江湖河海都各有不同的气。“松……有画如飞龙虬蟠,狂生枝叶者,非松之气韵也。”“松之生也,枉而不曲遇,如密如疏,匪青匪翠,从微自直,萌心不低,势既独高,枝低复偃,倒挂未坠于地下,分层似叠于林间,如君子之德风也。”这就是古人论松之气韵。
谢赫六法论气韵生动,当时原是指人物画的,人物画对象的神态就是这个人的气,也就是他的神。生人皆有气,各具个性。人无气即“如尸似塑”了,古人认为笔端气韵首先来自“自然气韵”。
b.气,有时也指画家的人品、襟怀、气度,所谓“聊写胸中逸气耳”,这气即指画家“胸中之丘壑”。石涛画跋说:“解衣盘礴,书画家平生所养之气也……”“以我之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随笔一落,随意一发,自成天蒙。”这书画家的气,即书画主观的精神状态,气也包括指书画家作书画时的精力,这也影响作品的生动性、创造性。如孙过庭说的:“一时之书有乖有合。”所举五种乖、合,其中“神怡务闲”、“偶然欲书”都是“合”,而“心遽体留”、“意违势屈”即是乖。上述的“合”也是画论中讲的气或称“气机”。石涛画跋说:“作书作画,先以气胜得之者,精神灿烂出之纸上,意懒则浅薄无神,不能书画。多则泛滥,少则精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