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秦腔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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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梨园父女泪——记赵振华与赵晓岚

最近,看了电视剧《白玉霜》,深被梨园艺人的苦泪所感动。由此联想起小白玉霜,解放后带头演《兄妹开荒》的她,竟惨死在文革中。小白玉霜的血泪,又使我想起在文革中被逼迫致死的赵振华。他在三意社演艺整整三十年,献出自己最辉煌的年华,最后带着满腔的愤恨惨烈地去了,当他的女儿赵晓岚提起这惨痛的过去时,不禁泪流满面……

赵振华出身于一个贫寒农家,自幼随父在家乡长安县斗门镇操坊村务农,九岁进党跛子的戏班学艺,开始学花旦和刀马旦,演出过《白蛇传》、《玉虎坠》、《黄河阵》等戏。一九三七年二十五岁的他,在宝鸡自组正化社任社长兼主演。他的嗓音宏亮,吐字清晰有力,表演自然天成。青衣戏《赵五娘吃糠》、《压发》和《五典坡》也演得颇有情致。每演到苦情处声泪俱下,观众无不感动。他成了西府名角。一个偶然的变故,使他改演了须生和花脸。在演《玉虎坠》时有一个演马武的花脸演员,因要求没有满足而罢演,他作为社长,只好自己演马武,让徒弟演自己原来的角色王娟娟。从此,他成为一个戏路宽广的多行当演员了。

一九三八年,三意社陷入困境,苏育民到宝鸡邀请角儿。为救朋友于危难之时,赵振华不但自己应聘,而且解散了班社,带领学生和家小毅然来到三意社。一九四三年,某部队剧团将赵振华与晋福长、张镜堂等,以明聘暗拉差的手法弄走,一去两年,音信全无,生死不明……

赵振华的失踪,使得他的妻子和女儿生活没了来源。一个生长在戏圈里的梨园子女,此时只有学戏谋生糊口了。赵晓岚九岁开始在家学艺,启蒙老师是他父亲的老友吴立民。不到半年她就学会了《别窑》、《走雪》、《断桥》、《三回头》四折戏。好心的吴立民又为她交涉,以管吃管穿再给少许零花钱的小角儿,让赵晓岚进了三意社。

首场演出的那日,天气特别冷,冻得赵晓岚直打颤。苏蕊娥给她化的妆社里许多人都来看了。她母亲在骡马市给人家缝缝补补,好多可怜她母女的人家也来看戏了。街坊邻居的阿姨婶婶们也来看戏了。她演出的第一个戏是《别窑》,九岁的小孩子坐不到板凳上,戏却演得认真而有情致。戏越演得好,大家越感到心酸,一个九岁的孩子竟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好多相识与不相识的人,都流下了或是兴奋或是难过的眼泪。戏完后,大家围着冻得哆嗦的赵晓岚,拉着她冰冷的手,看着她流着泪痕的脸,她母亲说这冷的天真难为我娃了,说得大家都哭了。

聪明伶俐的赵晓岚,博得许多前辈艺人的欢心。崔辅苓给她排了《藏舟》、《起解》、张朝鉴给她排导了《白蛇传》、《阴果鉴》,连大名鼎鼎的秦腔正宗李正敏也给她加工排练过戏。就在她初露头角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女儿也能演戏了,你想一家子该有多高兴啊。可是到了一九四七年,三意社办不下去了,只好散伙,各奔前程,好多人去猛进剧团搭班演出,有的演员在骡马市街头卖西瓜,有的修理自行车,赵振华和赵晓岚去洛川组班演出。一九四八年。在封至模和袁多寿等人的鼎力相助下,三意社恢复演出,赵振华父女又回到三意社。不久,赵振华得了一种口吐血脓的怪病,病情日益严重,社里怕传染,在对门光明旅社租得一间小屋,将赵振华安排在里边,当时不能演戏,社里停了工资,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更不用说拿钱治病了。

苦难,使一些年幼的孩子过早地长大了。赵晓岚为父亲的病日夜担忧,想在社里账房借点钱为父亲治病,又不敢进去说,整日价在账房门口转来转去。一日,演武旦的肖辅兰老母病故了,无法掩埋,恳求社里能借点钱办丧事,恳求不允,肖辅兰为了老母在账房里长跪不起,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结果也未求得一文钱,仰面失声恸哭地走了。这一幕感天动地的苦情戏,赵晓岚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在门外也感动得双泪长流……

心想,人家死了老娘都没求得一文,咱给父亲看病更是没有指望了,从此,账房的门前再没有了她的身影。父亲的病一日日加重,吐血不止,无力下床。在求贷不能借钱不得的苦境里,她只有学戏上的烈女自卖本身为父治病了。她站在平日熟悉的骡马市上,望着南来北往的行人,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是茫然地四下张望。路过的熟人问她站在这里干什么?她不语。剧社里的人看见了拉她回去,她不走。她刚刚下定决心说要出卖本身为父治病,眼里就含满泪水,再也说不下去了。这年她刚刚十三岁。苦命的孩子只有在苦水里苦度人生。

也许是她为救父自卖本身感动了上苍,也许是死神和她父亲擦肩而过,赵振华死里逃生,总之,他的病日渐好转,三意社的舞台上又出现了他的身影。他的戏路很宽,无愧于戏曲行当的多面手。他的须生戏《状元媒》、《哭秦庭》、《哭祖庙》、《葫芦峪》、《辕门斩子》等,都演得有自己的特色,他的苦情戏演得真切感人,往往声泪俱下,从而打动了多少观众的心。赵振华还以演红生戏见长,拿手戏有《水淹七军》、《破宁国》等,尤其《挡将》一出唱做俱佳,独步剧坛。他本是一个血性男子,天生就有几分慷慨豪放的个性,所以才把人物的心态体会得那么深。演得那么神似,他就是他的人物,他的人物就是他,他再现了历史人物的精魂,使这些人物活在了今日的舞台上,活在了人们审美的愉悦里。

一九四九年,历史揭开了新的一页,古老的三意社开始谱写新的篇章。苏育民东关崇道小学的同学苏一平从延安回来了,他带来一批延安时期创作的新编历史剧和现代戏,希望能在三意社演出。首先上演的是《红娘子》,谁来演红娘子呢?这个光荣任务落到了赵晓岚的肩上。当时的赵晓岚,已是一个功底扎实、扮相俊美、唱腔亮丽的角儿了。

《红娘子》在西安连演五十多场,《红娘子》成了人们谈论的话题,赵晓岚也成了红极一时的角儿。一出《红娘子》红了赵晓岚,也给她带来了难以弥补的遗憾。年当十四岁的少女,一天日夜两场,连打带唱,由于劳累,她的嗓子开始沙哑,直到失声,戏才停下来。虽经多方治疗,恢复声音,但一个清亮得如同银铃般的女高音,在三意社的舞台消失了。此后她仍是三意社的主要演员,主演了《白毛女》、《小女婿》、《罗汉钱》、《洪湖赤卫队》等现代戏,她和李夕岚成为三意社善演现代戏的着名演员,三意社也成为以演现代戏而闻名三秦的剧社。

赵晓岚的传统戏也颇见功夫。以演刀马旦见长,主演过《梁红玉擂鼓战金山》、《穆桂英破洪州》、《杨八姐盗刀》和《吴天塔》,成功地塑造了古代巾帼英雄的群像:梁红玉演得颇有大将风度;穆桂英演得英勇沉着;杨八姐演得机智勇敢;杨排风演得风风火火。她的小旦戏也为观众们所喜爱。

一九五六年夏季,赵振华父女俩参加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赵振华主演《水淹七军》获大会奖状,赵晓岚和肖玉玲合演《卖水》,赵晓岚获演员二等奖。一九五七年春季,赵振华父女一起出席省、市文化先进工作者会议,当时《西安日报》头版登了一张父女俩夹着文件袋步入会场的照片,他们的喜悦显而易见,这是他们艺术的鼎盛时期,然而,苦难也紧跟着辉煌来了。

人生是一出悲剧,喜剧只是一个暂短的小插曲。突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拿起笔作刀枪”的歌声响彻神州,赵振华以惊异的目光看着这突如其来事情,在他还不明白时,却以反动权威的身份被送进了牛棚。他在牛棚里受尽凌辱和打骂。有一次,人家让他承认是国民党区分部委员,他说无有此事,被一棍下去打断了手指,鲜血直流。当他望着一线蓝天上飘动的浮云,想起无依无靠的妻子儿女,不由一阵心酸……后来,牛棚里的人大部分都出去了,只剩下他和项宗沛两人,他感到愤怒和痛心,就以自己的生命反抗了那人妖颠倒的年代,他以自己的血铸造了中国艺人高尚的人格。

说赵晓岚的苦难,使我想起了柳青曾说过的一段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的只是几步,尤其在人年轻的时候。赵晓岚正是年轻轻的在人生路上摔了一跤,尽管这一跤把她摔灵醒了,悟出了人生一些真谛,但付出的代价却异常昂贵,带来了没完没了的苦难。她不想演戏了,想另找一份工作,养活年幼的儿女。一位好心的朋友介绍她到南门外一家纸绳厂做工,月薪低微,工作劳累,但她接受了。过去那风风火火笑声朗朗的影子再也不见了,赵晓岚,被扭曲成另外一个人了。

她在这个小厂一干就是十年,送走了文化大革命,也送走了她的青春年华。一九七八年,她在朋友的规劝下,又一次开始了曾令她寒心又是她娴熟的戏剧生涯。她到延安民众剧团去献艺谋生,给剧团排导了《铡美案》、《游龟山》,轰动了这古老的山城。同时,也找回了自己的自我价值。虽然十多年不演出了,但一登台仍是一个实力很强的角儿。于是,在甘肃永登、平凉的古戏楼上,人们看到了赵晓岚的身影,在陕西潼关的舞台上,人们也目睹了她光辉的风采……

一九七九年,在外飘泊了十五年之久的赵晓岚,回到了三意社。你想她该有多么的高兴啊!她把自己的艺术都传授给学生。这时三意社的舞台上才有了一批新秀演出的剧目:《风雨洞房》、《打神告庙》、《玉虎坠》、《拷红》、《柜中缘》……当我在三意社再见她时,愁苦的脸色不见了,风风火火的旧影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赵晓岚,终于熬过了苦难,过上了称心的日子。

1995年5月25日于安仁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