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春暖花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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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地层底下的阳光

仲夏初秋,我扛起一个简单的铺盖卷儿,毅然匆匆走向了那座大山。

大山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窑洞——那都是煤矿老板的矿井口,就像张大的嘴巴,对着苍天,要将人世间的一切都吞噬下去一样!

我找到煤矿老板,我说,我要当一个下井工人。

煤矿老板睁大了双眼,略带讥笑的眼神,望着我的脸颊,望着望着,就“噗嗤”喷了一口烟圈儿,“问道,多大啦?”

我说,“十八岁!不,十八岁十个月,还差两个月就满十九岁了!”

“啊!不是童工?俺看你这么鸡巴大一点点的个子,像一根豆芽菜似的,还以为是童工呢!既然不是童工,那就行吧!”

煤矿老板就给一个大胡子打招呼,“这个小不点儿,就放在你那个班组吧!”

于是,我被分配到十二号井下进行作业。

那个大胡子班长,人高马大,比我要高出一大截,满脸胡楂儿,赤膊着身子,只穿一条短裤夜儿。

大胡子班长看了我许久,就像在动物园看一只怪兽那样的。

大胡子班长惊异地说,“咦——你这么丁点儿大的个子,能吃得苦?”

我坚定地点点头。

“能拉得动那一竹筐煤?”

我又点点头。

大胡子班长的大手在我的肩膀上一拍,我就感到像千斤担子压在肩头似的,那么有力,那么沉重!

大胡子班长朝我点点头,说,“那就试一天吧!”

第一天下井的时候,那个大胡子——也就是这个井口的班长,对我命令道,“脱下!脱下!”

我战战兢兢地脱掉了外面的衬衣和长裤子。

“再脱!再脱!”

我很难为情——因为再脱就成了精光光的裸体了!

“害羞啊?兔崽子!不脱光,你咋下井啊!”

我这才看到,全部下井的工人,都是脱得精光光的,下面的那个“坨坨”一甩一甩地颤抖着!

大胡子班长吼道,“不脱光,你的衣裤没有几天就会变成黑咕隆咚的抹布,在这里,也没有娘们儿给你洗,知道么?”

我只好羞羞答答地将最后的一条短裤子脱下来……

好在这里面没有阳光,只有借着矿灯帽上面的小矿灯射出来的那一点儿微弱光亮来干活,所以,一切尽在模糊之中进行着。

在这里,咱们谁看谁,也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这里的一切劳动全部是手工的,没有任何机械。只有用镢头镐子往前一点一点地挖,挖进一点,后面就用木桩子做支架,支撑起整个矿井的顶棚。

当然,做支架是这里的一件最轻松的活儿。可那是技术工,你得凭着你的眼力,用尖嘴斧头砍出恰到好处的楯头来,恰好插进横梁上面的孔孔里,然后就将拇指头大小的木条子一根一根地别上去,这样就可以挡住两边和顶棚的泥土坍塌。

但是,这样的活儿我是不能干的。因为我没有那样的眼力,没有那样的技术。

大胡子班长就安排我去拉煤——就是用竹筐将挖下的煤运出井外。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累的一种活儿。

这是个力气活儿。说实在话,那根粗粗的棕绳勒在你的肩膀上,陷进肉里,生生地作痛。我咬紧牙根,两只手趴在地上,两只脚往后蹬着,我往前一步一步地抓着爬行……

里面挖煤的大叔实际上并没有给我装满这一竹筐,他们为了照顾我,每次仅仅装了半竹筐而已。

就是这半竹筐也累得我够呛!

第一天,我就差不多累得趴下了!我睡在地铺上,难以入睡,不停地用手揉搓我的肩膀,我的膝盖。

这时候,大胡子班长端来一盆热水一块毛巾,说,“用热水敷一下吧,那样就会舒服许多!”

我向大胡子班长投去非常感激的眼神。

后来,每次出井的时候,我都要先斜倚在井口的那根木柱子上面歇息半晌,然后才去用热水冲澡。当我端起盆子迎头冲下去一盆子热水时,我才觉得心里头一丝丝的惬意。

实际上,矿井里的大伯大叔们对我特别关爱,他们虽然语言粗鲁,都笑眯眯地叫我“小卵子坨坨”。一开始的时候,我听着就脸红耳热,听惯了之后,他们一叫我“小卵子坨坨”,我就会很爽快地答应着!

小卵子坨坨!

哎——

下井的时候,捎带将那根木条子带下来哦!

要得,要得!

木条子大约一个多人高,碗口粗,每根三四十斤重。

大胡子班长对我说,每次带一根木条子进来,可以得到另加的工资五角钱。我一天可以进二十次,就可以多拿十元钱。这是额外的收入,我很乐意做。再说,这木条子也不重,顺带捎一根进来,就可以多赚钱,何乐而不为?我来下井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赚钱嘛!

实际上我不知道,这就是大胡子班长他们为了帮助我多赚钱,而想出的一个办法。而矿井老板并没有这个规定,拿钱呢,都是大胡子和井下的那些叔叔伯伯们凑起来给我的。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大胡子他们在矿井里歇气的时候,也是最爱聊天的时候。他们的聊天也很粗野,都是说你跟老婆一夜睡几回,你是睡在上面还是睡在下面这一类的话。听得我脸红耳热心跳,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矿井的一边默不作声。

在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很照顾我,他们把菜汤里有限的几片猪肉夹到我的碗里,说是我正在吃长饭的年纪,这时候最需要营养呢!

那一回,大胡子班长的老婆来到了矿山上。

大胡子班长的老婆是来向大胡子讨钱的,因为大胡子班长从我来到之后,就没有给家里寄过钱,都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没有给家里寄钱了。老婆子于是耐不住了,就跑矿山上来向大胡子班长讨钱来啦!

大胡子班长的老婆嗓门儿挺大的,她一嚷嚷,整个山谷都是她的嗓音!

大胡子班长的老婆硬要扯起嗓子说大胡子班长将钱拿去养哪个臭女人了,大胡子班长一气之下,挥起大巴掌就给了他老婆一个响亮的嘴巴!打得他的老婆捧着脸“呜呜”直哭!还是几个伙计好言好语地将她劝开了。我看见那些人将大胡子的老婆偷偷地拉到一边,挺神秘地嘀嘀咕咕着,跟她说了些什么,大胡子的老婆就不再闹了,不再哭了。还不停地把眼睛来瞅我,瞅得我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大胡子班长的老婆,在下山之前,还特地将我的衣服裤子的破洞洞缝补好了,又将全部的纽扣都加了线,钉牢了。这才下山去了。我看见,是大胡子把她送下山去的。

大约过了一个月吧,这一天,大胡子班长,还有井下的那些伯伯叔叔们,都叫我别下井了,叫我赶紧回家去。

我说为什么,是不是你们嫌弃我干活不行,拖累了你们?

大胡子班长说,都不是,都不是,而是“小卵子坨坨”你自己碰到了难处!你跟我们大伙儿说说,你为什么丢下好好的大学不去读,而要跑来下井拖煤?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情况——那一天,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掉到地上,让我们大伙儿给看到了!

我于是忍不住哭了!

我只好一五一十地将家里的情况告诉大胡子班长——我有一个双胞胎妹妹,这一次也跟我同时考上了大学,但是,我的家里很穷,我爸爸是一个残疾人,就靠我妈妈种地养猪养鸡鸭卖钱,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来养活这一个家……为了保证妹妹能够上大学,我决定放弃自己上大学的机会,下井赚钱供妹妹上大学……实际上,我离十六岁还差两个月呢!

大胡子班长和那些井下的伯伯叔叔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大学还是要上的,咋能够丢掉大学都不读呢?有困难咱们大伙儿帮助帮助嘛……

大胡子班长到矿山的每一个班组去说,我们这里来了一个考上了大学的孩子,因为没有钱,来这儿下井来了。他一说,整个矿山就都知道了。

大胡子班长于是带头捐出了三千元钱。

整个矿山顿时都沸腾起来了。

于是,这个一千,那个五百的,煤矿老板是市政协委员,曾经给贫困孩子捐过很多钱,这一次他慷慨地捐出了两万元钱!煤矿老板将钱塞进我的口袋里,轻轻地抚着我的脑袋说,“孩子,好好地去读书吧!”

不多时,我的几个口袋就鼓起来了,我一下子就接到了五万多元钱。我“噗通”一声,忍不住双膝一软,朝煤矿老板和大胡子班长以及那些叔叔伯伯们跪了下去。

大胡子班长一把将我拉起来说,“好孩子,不要跪!一个大男人,自古以来,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而不能够随便向别人下跪的哟!”

我说,“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向他们叩了三个响头!

我从地上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又卷起铺盖。我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我不会辜负大胡子班长和井下那些伯伯叔叔以及煤矿老板的殷切期望,我会和妹妹一起认真地读书,报效这一片养育我们的土地!

我磨磨蹭蹭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回头看看这片大山,大山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那么挺拔,那么雄壮,那么悠远……

看看那些竖立在大山之间的一个个井口,我觉得,在那地层底下,充满了非常灿烂的阳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