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生必读的名家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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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我在美丽的日本(2)

之后又添上一句“进魔界难”,这位禅宗的一休扦动了我的心。归根到底,追求真、善、羌的艺术家,对“进魔界难”的心情悬:既想进入而又害怕,只好求助于神灵的保佑,这种心境有时表露出来,有时深藏在内心底里,这兴许是命运的必然吧。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然而要进入“魔界”就更加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悬进不去的。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这是众所周知的禅宗的一句口头禅,若将佛教按“他力本愿”和“自力本愿”来划分宗派,那么主张自力的禅宗;当然会有这种激烈而又严厉的语言了。主张“他力本愿”的真宗亲鸾(1173一1262);也有一句话:“善人尚向往生,况恶人乎”,这同一休的“佛界”、“魔界”,在心灵上有相通之处,也有差异之点。那位亲鸾也说,他“没有一个弟子”。

“逢祖杀祖”、“没有一个弟子”,这大概又是艺术的严酷的命运吧。

禅宗不崇拜偶像。禅寺里虽也供佛像,但在修行场、参禅的禅堂,没有佛像、佛画,也没有备经文,只是瞑目,长时间静默,纹丝不动地坐着。然后,进入无思无念的境界。灭我为无。这种“无”,不是西方的虚无,相反,是万有自在的空,是无边无涯无尽藏的心灵宇宙。当然,禅也要由师指导,和师问答,以得启发,并学习禅的经典。但是,参禅本人始终必须是自己,开悟也必须是靠自己独自的力量。而且,直观要比论理重要。内在的开悟,要比外界的教更重要。真理“不立文字”而在“言外”。达到维摩居士的“默如雷”的境地,大概就是开悟的最高境界了吧。中国禅宗的始祖达摩大师,据说他曾“面壁九年”,即面对洞窟的岩壁,连续坐掸九年,沉思默想的结果,终于达到了开悟的境界。禅宗的坐禅就是从达摩的坐禅而来的。

问则答言不则休

达摩心中万般有(一休)

休还吟咏了另一首道歌:

若问心灵为何物

恰如墨画松涛声

这首诗,也可以说是洋溢着东洋画的精神。东洋画的空间、空白、省笔也许就是一休所说的墨画的心境吧。这正是“能画一枝风有声”(金冬心)。

道元禅师也曾有过“虽未见,闻竹声而悟道,赏桃花以朗心”这样的话。日本花道的插花名家池坊专应也曾“口传”:“仅以点滴之水,咫尺之树,表现江山万里景象,瞬息呈现千变万化之佳兴。正所谓仙家妙术也。”日本的庭园也是象征次自然的。比起西方庭园多半是造成匀整,日本庭园大体上是造咸不匀整,或许正是因为不匀整要比匀整更能象征丰富、宽广的境界吧。当然,这种不匀整是由日本人纤细而又微妙的感情来保持均衡的。再没有比日本庭园那种复杂、多趣、细致,而又繁难的造园法了。所谓“枯山水”的造园法,就是仅仅用岩石砌叠的方法,通过“砌叠岩石”来表现现场没有的山河的美境以及大海的激浪。这种造园法达到登峰造极时就演变成日本的盆景、盆石了。所谓山水这个辞,指的是山和水,即自然的景色,山水画,也就是风景画,从庭园等的意义,又引申出“古雅幽静”或“闲寂简朴”的情趣。但是崇尚“和敬清寂”的茶道所敬重的“古雅、闲寂”,当然是指潜在内心底里的丰富情趣,极其狭窄、简朴的茶室反而寓意无边的开阔和无限的雅致。

要使人觉得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利休也曾说过:盛开的花不能用作插花。所以,现今的日本茶道,在茶室的壁龛里,仍然只插一朵花,而且多半是含苞待放的。到了冬季,就要插冬季的花,比如插取名“白玉”或“信助”的山茶花,就要在许多山茶花的种类中,挑选花小色洁、只有一个蓓蕾的。

没有杂色的洁白,是最清高也最富有色彩。然后,必须让这朵蓓蕾披上露水。用几滴水珠润湿它。五月间,在青瓷花瓶里插上一株牡丹花,这是茶道中最富丽的花。这株牡丹仍只有一朵白蓓蕾,而且也是让它带上露水。很多时候,不仅在蓓蕾上点上水珠,还预先用水濡湿插花用的陶瓷花瓶。

在日本陶瓷花瓶中,格调最高、价值最贵的古伊贺陶瓷(大约十五、六世纪),用水濡湿后,就象刚苏醒似的,放出美丽的光彩。伊贺陶瓷是用高温烧成的,燃料为稻草,稻草灰和烟灰降在花瓶体上,或飘流过去,随着火候下降,它就变成象釉彩一般的东西。这种工艺不是陶瓷人工做成,而是在窑内自然变化烧成的。也可以称之为“窑变”,产生出各式各样的色调花纹。伊贺陶瓷那种素雅、粗犷、坚固的表面,一点上水,就会发出鲜艳的光泽。同花上的露水相互辉映。茶碗在使用之前,也先用水湿过,使它带着润泽,这成了茶道的规矩。

池坊专应曾把“山野水畔自成姿”(口传)作为自己这一流派的新的插花要领。在破了的花瓶、枯萎的枝叶上都有“花”,在那里由花可以悟道。“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禅宗的影响,由此也唤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灵。大概也是这种心灵使在长期内战的荒芜中的人们得以继续生活下来的吧。

在日本最古老的诗歌故事集,包括许多被认为是短篇小说的《伊势物语》里(十世纪成立),有过这样一段记载:有心人养奇藤于瓶中。花蔓弯垂竟长三尺六寸。

这是在原行平接待客人时的插花故事。这种所谓花蔓弯垂三尺六寸的藤确实珍奇,甚至令人怀疑它是不是真的。不过,我觉得这种珍奇的藤花象征了平安朝的文化。藤花富有日本情调,且具有女性的优雅,试想在低垂的藤蔓上开着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的姿态,是多么纤细娇弱,彬彬有礼,脉脉多情,又若隐若现地藏在初夏的郁绿丛中,仿佛懂得多情善感似的。这花蔓长达三尺六寸,恐怕是异样的华丽吧。日本吸收了中国唐代的文化,尔后很好地融汇成日本的风采,大约在一千年前,就产生了灿烂的平安朝文化,形成了日本的美,正象盛开的“珍奇藤花”给人格外奇异的感觉。那个时代,产生了日本古典文学的最高名著,在诗歌方面有最早的敕撰和歌集《古今集》(905),小说方面有《伊势物语》、紫式部(约907前后一1002前后)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966前后一1017,根据资料是年尚在世)的《枕草子》等,这些作品创造了日本美的传统,影响乃至支配后来八百年间的日本文学。

特别是《源氏物语》,可以说自古至今,这是日本最优秀的一部小说,就是到了现代,日本也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和它媲美,在十世纪就能写出这样一部近代化的长篇小说,这的确是世界的奇迹,在国际上也是众所周知的。少年时期的我,虽不大懂古文,但我觉得我所读的许多平安朝的古典文学中,《源氏物语》是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内心底里的。在《源氏物语》之后延续几百年,日本的小说都是憧憬或悉心模仿这部名作的。和歌自不消说,甚至从工艺美术到造园艺术,无不都是深受《源氏物语》的影响,不断从它那里吸取美的精神食粮。

紫式部和清少纳言,还有和泉式部(979一不详)和赤染卫门(约957一1041)等著名诗人,都是侍候宫廷的女官。

难怪人们—般提到平安朝文化,都认为那是宫廷文化或是女性文化了。产生《源氏物语》和《枕草子》的时期,是平安朝文化最兴盛时期,也是从发展的顶峰开始转向颓废的时期,尽管在极端繁荣之后已经露出了哀愁的迹象,然而这个时期确实让人看到日本王朝文化的鼎盛。

不久,王朝衰落,政权也由公卿转到武士手里,从而进入镰仓时代(1192—1333),武家政治一真延续到明治元年(1868),约达七百年之久。但是,天皇制或王朝文化也都没有灭亡,镰仓初期的敕撰和歌集《新古今集》(1205)在歌法技巧上,比起平安朝的《古今集》又前进了,虽有玩弄辞藻的缺陷,但尚注重妖艳、幽玄和风韵,增加了幻觉,同近代的象征诗有相同之处。西行法师,(1118—1190)是跨平安和镰仓这两个朝代的具有代表性的诗人。

梦里相逢人不见

若知是梦何须醒

纵然梦里常幽会

怎比真如见一回

《古今集》中的小野小町的这些和歌,虽是梦之歌,但却直率且具有它的现实性。此后经过《新古今集》阶段,就变得更微妙的写实了。

竹子枝头群雀语

满园秋色映斜阳

萧瑟秋风秋叶凋

夕阳投影壁间消

镰仓晚期的永福门院的这些和歌,是日本纤细的哀愁的象征,我觉得同我非常相近。

讴歌“冬雪皑皑寒意加”的道元禅师或是歌颂“冬月拨云相伴随”的明惠上人差不多都是《新古今集》时代的人。明惠和西行也曾以诗歌相赠,并谈论过诗歌。

西行法师常来晤谈,说我咏的歌完全异乎寻常。虽是寄兴于花、杜鹃、月、雪,以及一切万物,但是我大多把这些耳闻目睹的东西看成是虚妄的。而且所咏的诗句都不是真挚的。虽然歌颂的是花,但实际上并不觉得它是花;尽管咏月,实际上也不认为它是月。只是当席尽兴去吟咏罢了。象一道彩虹悬挂在虚空,五色缤纷,又似日光当空辉照,万丈光芒。然而,虚空本来是无光,又是无色的。我就是在类似虚空的心,着上种种风趣的色彩,然而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种诗歌就是如来的真正的形体。

(摘自弟子喜海的《明惠传》)西行在这段话里,把日本或东方的“虚空”或“无”,都说得恰到好处。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不过这不等于西方所说的虚无主义。我觉得这在“心灵”上,根本是不相同的。道元的四季歌命题为《本来面目》,一方面歌颂四季的美,另一方面强烈地反映了禅宗的哲理。

唐月梅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