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粉香情浓三尺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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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鸽子

相遇,没有言语,只是惊鸿一瞥,便能锁定某些东西,比如时光,比如记忆。与意中人四目相对的刹那,清澈的双眸中,尽是柔情。

那年,是清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烟花三月里的遇见,如烟火般绚丽,只是匆匆的一眼,她便醉在了他略带忧伤的眸光中。一袭青裳的她,拘谨地站在一株枝丫遒劲的古槐树下,满含羞涩地望向树后一身素衣的他,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忽地低下头去,一会儿掰弄着手指,一会儿拉扯着衣襟,抿着嘴什么也不说。忽地,有几只鸽子从她头顶翩翩飞过,携着一缕明媚的阳光,将她和他纤薄的身影交映在梅家大宅的影壁墙上,她忍不住轻睨一眼,蓦然发现有种惊世骇俗的美,于是抬起头,偷偷瞥他一眼,却看到他正瞪大眼睛望着她笑。

未曾想过,与他第一次相遇竟是在这种场合、这种氛围、这种风景,她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内心深处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欢喜,却又夹杂着一份淡淡的忧愁。来不及多想其他,还没缓过神来,就在跌跌撞撞中被他伸手牵进了院内,当十指紧扣时,她分明能感觉到一股暖流侵入她的心扉。静静看着前方他的背影,忽地心弦微动,这不正是自己在梦里期盼了好久好久的身影么?难道,他真就是她命中注定要等的那个人吗?

“来,我带你去看鸽子。”他回过头,望着她略带羞涩地笑着,突地伸手指向头顶盘旋飞过的鸽群,用微微沙哑的嗓音对她说,“这些鸽子都是我养的,瞧,它们多自由、多可爱!”

她瞥着他,抿嘴笑着,却不抬头去看鸽子。他一下子便急红了脸:“真是我养的,我养了它们已经一个多月了。”

她仍笑着,望着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不喜欢鸽子?”他大失所望地盯向她,忽地懊恼地摇了摇头说,“你们,都是这样的。”

“什么?”她抬头望向那群“咕——咕”叫着从头顶飞过的鸽群,看着它们整齐的队阵,心里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欢,仿佛今天看到的鸽子的确与以往不同,但到底好在哪里,她说不清楚,或许就因为它们是他养的宠物吧!

“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一样,不喜欢鸽子,也不喜欢我养鸽子。”他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说。

“不,我喜欢。”

“你喜欢?你说你喜欢鸽子?”他迅速抬起头,双目炯炯地盯着她,“真的?”

“嗯。”她点点头,“你的鸽笼在哪儿?”

“在后院,一会儿就到了。”他紧紧拽着她的手,飞快地朝后院的方向跑过去,一边跑,一边纠正着她的错误,“不是鸽笼,是鸽房。我养了很多很多鸽子,很多很多。”

果然,在后院的角落里,她看到一排整齐的鸽房。几十只鸽子正悠闲地来回踱走,或在鸽房内,或在屋顶上,或在泥土坝里,或在枣树上,“咕——咕”叫个不停,仿佛唱出了自然与生命的真谛。她从没觉得鸽子的叫声是如此美妙,偷偷睨他一眼,心情越发愉悦起来。他立在她身旁,伸手指挥着鸽群,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仿若战场上的大将军,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再看那些鸽子,都顺着他的手势,披着满身的阳光,在和煦的春风里,自由自在地飞翔,或冲天而起,或掠过屋顶,或盘旋在蓝天白云间,给人平静祥和的感觉,更让她体会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感。

“看,那只是石歧鸽。”他指着在她头顶盘旋不去的白鸽,不无兴奋地说,“是伯父托人从广东中山县石歧镇带回来的,还有,枣树上那只鸽子,是上海的吴淞鸽。”他边说边仰头望着明净的碧空,伸手朝天上一戳,“那是飞轮,那是锡坤白,那是李种,那是黄种,那是高家绛,那是杨家绛……”

他几乎把豢养的鸽子的所有品种都给她说了个遍,而她只是注意到了那只和她一样小巧玲珑的锡坤白,还有他愈来愈沙哑的嗓音。听父亲和哥哥说,他正在倒仓,暂时脱离喜连成戏班,在家中休息养嗓子,既不用天天吊嗓子,也不用去戏馆演出,所以梅家大伯父梅雨田才和妻子胡氏商议着要趁闲给他说个媳妇,寻来觅去,居然相中了十九岁的她。虽都出自梨园世家,但她和他先前也只有一面之缘,其实还只是她见到了他,见到一个生活之外浓妆艳抹的他,可说起来,却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天是七夕节,虽已初秋,依然炎热。阵阵热浪却抵挡不住慕名前往广和楼戏馆看戏的票友们,因为十一岁的他——梅畹华,即将在那里首次登台献演,饰演《长生殿·鹊桥密誓》里织女一角。出于好奇,她硬是缠着兄长——武生王毓楼把她带到广和楼,要亲眼看一看那个八岁学戏、九岁拜吴菱仙为师攻习青衣的男孩到底是怎样的人物。甫一进馆,放眼望去,楼上楼下华灯高照,里里外外,早就坐满了身着长袍马褂的各界名流。大家都在议论那个跟随吴菱仙苦习《战蒲关》、《二进宫》、《三娘教子》等三十余出戏的梅畹华究竟扮相如何、唱功如何,个个都是兴致勃勃。

那一刻,她略显紧张,躲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戏台,既盼望他早点出场,又希望他出场的时间能够尽量往后拖延。或许是替他捏着一把汗,担心他有负众望,所以从锣鼓敲响到他粉墨登场,她的心一直扑通跳个不停,万一演砸了他该如何承受众人的白眼和吴师傅的斥责呢?她知道身为一个旦角的不易,因为父亲王顺福就是一个旦角,那些台上的风光和如雷的掌声是用多少汗水和委屈换来的,她这个当女儿的自是清楚不过。而他才刚刚十一岁,他需要的是观众的认可和前辈的提携,这个时候稍有不慎,就会给他致命地打击,甚至断送他唱戏的前程。

他没让她失望。粉墨登场的他扮相端丽,唱腔圆润,台风雍容大方,演得惟妙惟肖,才半盏茶的工夫,便赢得满堂喝彩。璀璨的灯火下,拥有倾城之姿的他款款行来,唱念做打、转调吟词,美得不可方物,瞬间便倾倒台下众生。直到戏终人散,她犹沉醉于他唯美的戏风中不愿醒来。

只是那一眼,他就宛如一粒种子,在她心底落地生根。三年后的1907年,十四岁的他正式搭班喜连成戏班,起艺名喜群,跟随班主叶春善四处巡演。辗转至来年秋,去吉林演出时,才由筹资组建喜连成戏班的开明绅士牛子厚重新起艺名为梅兰芳。渐渐地,他开始小有名气,成为继京剧宗师谭鑫培、杨小楼等人之后的又一朵梨园奇葩。而那个时候,她正枯守在北京城,掰着手指头,日夜计算着他的归期。这是怎么了?莫非她爱上了那个仅仅一面之缘的小男孩?不。她羞涩地咬紧牙关,自己和他并无交往,怎么可能就爱上了他,可若不是心里有他,又怎会夜以继日地想着他、念着他呢?可这又能如何?他已是梨园界崭露头角的新星,而她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旦角之女,他和她,又怎会有交集?

畹华。她守在窗下,遥望着窗外一轮明月,伸手蘸着案上的茶水,在案几上轻轻划着“畹华”二字。

远处,父亲和哥哥在院内练唱的旋律,随清风掠过耳畔,倏忽间便撩起心中的念想,却又不敢奢望太多。只因太过害怕失去,担心梦里如花般绚丽的明天会成为永远的希冀,更惶恐莫名的焦虑会扰乱生活的平静。回眸,盛夏,风干了所有的泪水,她知道,自己就像是他的影子,他若落泪,先疼的定是自己那颗脆弱的心。

记忆里,台上的他总是浅浅的笑,像风一样来去无影,兜转在某个角落。于是,每个夜晚,她便端坐在月光之下,凝望有他的远方,那种忧伤神情,似乎也只有在想念他的时候才会出现。回想起他的一颦一笑、他的水袖轻舞、他的曼妙身姿,仅是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都能让心倍感温暖。她明白,那是快乐的传递,是远方的他,留给她唯一的安慰。

可他还是没有回来。她数落了桃花,数落了莲花,数落了桂花,更数来了随风摇曳的菊花。回首依依里,萧瑟之秋,一丝淡淡的忧伤悄悄爬上了额头,无言地诉说着她心底的疼痛与刻骨的相思。谁都不知道,只那一眼,他便占据了她整颗心。也就在那年的七夕之夜,她暗暗起誓,要嫁就嫁这样的男子。可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一腔心事又该对谁诉说?

“你想什么?”他语气欢快地打断她的沉思,“看,鸽子们多自由多快活啊!”

“鸽子?”她慢慢缓过神来,忽地瞪大眼睛,盯着他脱口喊出了“畹华”二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兴奋地望着她,“还当你不知道呢。”

“我知道。”她羞涩地低下头,轻轻嗫嚅着嘴唇说,“我还看过你演的戏呢!”

“是哪一出?”

“《长生殿·鹊桥密誓》。六年前,在广和楼。”她又低下头,拘谨地扯着衣襟,“就那么一次,那时的你好像还不满十一岁呢。”

“那是我第一次登台演出,没想到你倒是看了的。”他兴奋地仰头望着蓝天白云,又掉头转向她,情不自禁地唱出一句戏中的台词来。

“哎呀!”她慌得连忙伸手捣了捣他的胳膊,“你正倒仓呢,不能练嗓子的!”

“没事,才唱一句而已。”他盯着她嘿嘿地笑。

“半句也不行!”她关切地盯着他说,“要是毁了嗓子,以后就唱不了戏了,可不能大意!尤其是你们演旦角的,就凭一副好嗓子吃饭,这种事怎么能马虎呢?”

“我不唱就是了。”

“真不唱了?”

他望着她郑重地点点头:“有你陪着我养鸽子,比唱戏快活多了!”

“我?”她抬头望一眼仍然在头顶盘旋的鸽群,涨红了脸,低声说,“我才不陪你养鸽子呢!”

“你不陪也不行。”他轻轻挨近她,再次伸手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伯父说了,过阵子就把你娶进梅家给我当媳妇,做了梅家的人,就得陪着我养鸽子。”

“谁说要做你媳妇了?”她忸怩地瞪着他说,“人家还没答应呢。”

“那你不愿意给我当媳妇?”

“你……你这人……”

“我这人怎么了?”他嬉皮笑脸地望着她,早已没了初见时的羞涩与矜持,那股与生俱来的忧郁也被满心的欢喜覆盖了。

“你这人太坏!”她跺了跺脚,轻轻背过头去,指尖颤抖片刻,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被他攥住的手却反而握紧了他的手。凝眸,仰望蔚蓝色的天空,只觉风轻云淡,心里突地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悦。她明白,从现在开始,她已注定要成为他的人。而谁也不清楚,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六个年头,如今心愿得偿,怎能不让她喜极而泣?

他踮起脚尖,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她另一只手,顿时,有一股暖流流遍她全身。回头,紧紧盯着他美如冠玉的面庞,她眼角有了晶莹的泪,如果时光允许,情愿就这样被他一直牵着,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那里有她的祷告,有她的心愿,还有只属于他们的世外桃源。

“我带你去拜见祖母和大伯母吧!”他深情款款地望向她,“上次大伯母去你家提亲时,你是已经见过了的。可你不知道,她一回来,就没完没了地夸你,说你这也好那也好,祖母每天都盼着能及早见你一面呢。”

“哪有梅太太说的那么好?”

“怎么没有?”他轻轻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拉着她的手,径直往祖母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他不停地比划着大伯母是如何夸她诸般的好,鸽子依然在头顶盘旋不去,而她只是任他紧紧握着自己纤纤素手,什么都不去思考。只想,安心跟着他的步伐,真实地触摸他跳动的灵魂,越过千山万水,去追逐他和她的美好明天,哪怕这一路上会有无尽的辛酸琐事,也会因了他的相伴和他明媚的笑靥而变得微不足道;只想,终此一生,以快乐为笔,在他眼底,随心赋写诗意生活,用童话般的笔触去描蓦他们五彩斑斓的未来,在每一个晨起日落间,陪他一起静听鸽子“咕——咕”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