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粉香情浓三尺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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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风波

1914年冬,她和他再次随着王凤卿一行踏上了上海的土地。这座不夜城令她激动,令她欣喜,更令她流连忘返。而她关注的不是五光十色的外滩,不是灯火璀璨的大世界,更不是躁动的跑马厅,而是她的畹华,那个被丹桂第一台再次请来上海演出的著名京剧演员——梅兰芳。

她知道,1914年对畹华来说意义非凡。这年的一月,他和表哥王蕙芳在庆丰堂同拜京剧大师陈德霖为师,后又跟随乔蕙兰、李寿山、陈嘉梁等名师学习昆曲;七月至十月,更在翊文社老板田际云的支持下,尝试创编了时装新戏《孽海波澜》,而最重要的是,他从著名花旦演员路三宝那里学会了《贵妃醉酒》这出戏。

《贵妃醉酒》是路三宝的拿手好戏,畹华早些年看路三宝演出此戏时便觉得他的做派相当细致,功夫也结实,确实名不虚传。但因为当时这出戏是路三宝的“看家戏”,尽管心仪已久,他始终未曾启齿向他提出学习这出戏的要求。当他第一次从上海演出回京后,与路三宝同搭翊文社时,发现路三宝居然已不再唱这出戏了,于是才虚心向其求教。路三宝曾长期与谭鑫培和王瑶卿配戏,对畹华这个后生晚辈自然也是另眼相看,当即满口应承下来,足足教了他半个多月。在翊文社首演这出戏时,路三宝还特意送给畹华一副很好的水钻头面,所以当畹华让她为自己挑选赴上海演出的最佳戏码时,她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贵妃醉酒”四个字。

不知为什么,自打畹华出演了《贵妃醉酒》里雍容华贵的杨贵妃后,她便沉醉于芳香四溢的百花亭中,久久无法走出那一场隔了千年的缠绵悱恻的劫。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她自小便熟稔于心。可看畹华轻挪莲步悄悄穿行在舞台上的百花丛中,听畹华用京腔京韵唱出杨贵妃的心思时,她眼里仍有晶莹的泪水在不断打转儿。却不知是为了杨玉环的凄惨遭遇而哽咽,还是为了畹华的出色表演而喜极而泣。

月光,在她眼前淡淡铺开,宛若他手底轻盈的水袖。回眸间,琴声从茹莱卿细长的手指间悠扬响起,卧室里顿时响起了畹华那圆润婉约的唱腔,她亦渐渐沉浸在京剧所独有的韵味中。

随着一声“摆驾——”的叫板,他多情的眼神,霎时让她沉醉。究竟,眼前的女子是唐时风情万种的贵妃,还是她风流倜傥的畹华?她说不清。只知道,当那庄重典雅的“二黄四平调慢板”在屋里骤然响起时,眼里看到的只是那个穿越历史烟尘,款款而来的杨玉环。“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啊,玉兔又早东升……”他清婉的唱腔,更是将唐玄宗约杨玉环花园赏月时的喜悦与甜蜜表现到了极致。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她,那个深藏在他娇俏扮相之后的真实的杨玉环,心里突地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与淡淡的惆怅。

她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是模糊地记着她美丽的名字——玉环。那一年,豆蔻年华的杨玉环虽还待字闺中,却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入夜,月光皎洁,晚风拂面。她抬头赏月,倚栏观花,凝视着那颗嫩绿的含羞草,却见它娇小可人,似花非花更胜花,于是心生怜爱地伸手去抚摸,怎料它却惭愧地低了头弯了腰,从此,她便有了“羞花”的美誉。她于滚滚红尘中与君王邂逅,正是雪花飘落之际,鲜红的梅花高挂枝头,一如她含羞的面颊。

又一年,春风拂面,桃花盛开。她身着绫罗,在漫天飞红中悠然舞动,似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她的一颦一笑,都让君王魂牵梦绕。他醉在了春风里,醉在了桃树下,更醉在了她的舞姿中。从此以后,君王再也无法将她忘记。每到春风化雨、桃红柳绿时,她婀娜的身姿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日,举国欢腾,普天同庆,她被册封为贵妃。站在朝堂之上,她头顶凤冠、身披霞衣,略带笑意的眼神是那样的迷人。她与他把盏言欢,他为她醉生梦死,从此君王不早朝。

那时那刻,他赢得了江山却愿为她袖手天下。然,她只是不经意间成了皇帝宠爱的女人,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富贵。她知道,皇帝可以爱她,也可以爱上别的女人。她是那样地不愿失去被爱的感觉,总是害怕有朝一日他会离她而去。渐渐地,她便学会了钩心斗角,开始玩弄阴谋手段,用尽一切办法留住了君王,却也遭到了他人的非议。

红颜祸水,这是世人对她的评价。可这又能如何?只要能拥有他全部的爱,就算被天下人唾弃,她亦无怨无悔。然,她还是错了,尽管她不敢相信,事实却是她居然差一点便断送了一个好好的王朝。于是她被无情地抛弃了,成为他手中的一枚弃子。那天,万里阴霾,黑云压城。她知道有不寻常之事将要发生,却没有反抗,也没有逃避。只因她明白权力就是死亡的催命符,所以,她安心等待。终于,那洁白的三丈白绫被递到了她纤细的手上,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责怪君王,只有两行胭脂泪悄然落下。她不恨他,亦不后悔对他用情至深。只是轻轻掏出他送她的那方桃色纱巾轻轻拭干泪水,露出迷人的笑容,为他摇曳出最后的一抹绚烂。

回首里,她知道,千年前的杨玉环要为她心爱的男人舞最后一曲。朦胧中,她看见她翩翩起舞,舞动着水一样柔美的身段,那缠绕在腰间的丝带亦随风起伏,那万千的烦恼丝也随风飘扬。她忆及与君王之间的点点滴滴,雪中邂逅、花前月下,醉生梦死、一场春宵……只是,从此以后这些已不再属于她,一切的回忆只不过徒增伤痛罢了!罢了,罢了!世间事终不过梦一场!终于,她还是悬梁自缢,任华丽的发簪落地,任那方桃色纱巾随轻风飘去,一如她消逝的芳华,在他眼底彻底消失……

她死了,盛唐的辉煌也成了过去。然而千年之后的她却明白,那个叫做杨玉环的女子,她的死,亦只不过是强权毁灭前虚伪的借口罢了。凝眸,畹华仍在窗下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她便又看到她沐浴后,莲步轻移至御花园的情景。那日,唐明皇约杨玉环去后园赏花,却不料被梅妃半途截走。贵妃闻知此讯,心中极为不悦,万端愁绪无以排遣,只得一人独自饮酒,赏花解闷,最后极不情愿地被宫女们搀扶着回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醉酒的贵妃,似醉非醉,风情万种,而他温婉的唱腔更将她满怀的幽怨抒发得淋漓尽致。在他的表演中,她看到了大唐后宫那片嫣红的花瓣,看到了伤情女子最后的妩媚,更看到了他即将迎来的事业高峰。

是的,一出《贵妃醉酒》,让上海观众再次领略了畹华出色的技艺,对他的表演心悦诚服。尤其是她参与设计的“卧鱼闻花”、“衔杯醉饮”、“醉步”、“扇舞”等舞蹈范式,具有非凡的魅力,不仅帮助他塑造了一个美中见醉、醉中见美的贵妃形象,更传神地凸现了京剧艺术的精髓。在她的注目中,他又一次获得了成功,再次成为上海街头巷尾谈论的焦点,并在上海彻底站稳了脚跟。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却没有过多的时间为他欣喜,只因她已经嗅到了“风波”的味道。

一次次的成功,让京城各大戏班班主对畹华青睐有加,更让他成为各大戏班争抢的头牌。就在这次上海演出即将结束时,远在北方的俞五老板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她面前,并给她出了一道难题。俞五老板就是北京城鼎鼎大名的戏班班主俞振庭,他的嫂子是王明华的姑母。听说畹华在上海唱红后,便生出邀请畹华加入他双庆社的心思。并且,一不做,二不休,特地拉了王明华的姑母一同赴上海,想赶在他们回北京之前,抢先定下畹华这个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儿。

她知道,此时畹华正在田际云的翊文社搭班,且田际云这些年给予了畹华很多照顾与方便,不仅大力支持他排演时装新戏《孽海波澜》,并为他顺利拜陈德霖、路三宝、乔蕙芬等梨园界大佬为师尽了一份心力。这时候要是改搭其他班社,于情于理都不太说得过去。可是俞振庭也不是等闲之辈,既是自家的亲戚,更是京城曲艺界首屈一指的风云人物。这两位,得罪了谁都会对畹华的事业造成负面影响,面对这种左右为难的窘境,她到底该如何才好呢?

“明华,畹华搭哪个社不是唱?干嘛非得在田际云那一棵树上吊死?”姑妈瞥一眼有些不自在的她说,“怎么说,振庭也是咱自家的亲戚,搭双庆社唱戏,还能亏了畹华不成?”

“姑妈!”她为难地盯一眼姑母,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敲起鼓来。这么重要的事,自己自然不方便替畹华做主,可俞振庭为邀请畹华加入双庆社特意从北京赶来上海,此心不可谓不诚,又怎好当面驳了他的面子?望着焦急等待她发话的姑母和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的俞振庭,她只好撇了撇嘴唇叹口气说,“我知道俞五老板是一片好意,可畹华现在在翊文社唱得好好的,就这样走了,肯定会惹来闲话。要不您再等等,给畹华一些时间好好考虑下?”

“还等什么等?你是梅家的大奶奶,畹华的事还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姑妈紧紧拉着她的手说,“好侄女,就当给姑妈一个面子,畹华跟了振庭决吃不了亏的!”

“姑妈,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望一眼在窗下不停搓着手呵气的俞振庭说,“这事我真决定不了,要不俞五老板还是等畹华回来,亲自跟他说说吧。”

“自然要跟畹华说的。”俞振庭仿佛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希望,端起她先前为他泡好的茶水举到嘴边呷了一口,“就怕畹华心里有顾虑,所以才先过来跟你通声气。你给梅家生了一男一女,是梅家的大功臣,想必这点小事畹华还是能听你的。”

“俞五老板这不是笑话我吗?”她呵呵笑着,“畹华走到今天靠的是他自己的努力,和我一点也不相干。他的事,自然要由他自己做主,我说的话能有什么用?”

“你这是妄自菲薄。整个北京城的梨园界,谁不知道梅大奶奶您是这个——”俞振庭恭维着她,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俞五老板这话听着倒像在骂我了。”她回头盯一眼紧紧攥着她手的姑母,不紧不慢地笑着说,“不信您问姑妈,我是那种把丈夫管得死死的人吗?”

她知道,俞振庭之所以亲自跑一趟上海,而不是等他们回北京后再邀请畹华加入双庆社,自然是因为畹华在上海的成功演出起到了绝对作用,同时,上海观众对他近似狂热的喜欢也为畹华在艺坛上的地位增添了砝码。而俞振庭正是要抢在别人之前先下手争取这颗日渐崛起的新星,为双庆社日后的发展增加筹码。

其实,对她和畹华来说,搭哪个社唱戏,的确没有本质的区别。不过通过这件事,却让她更加了解畹华在观众中受追捧的热烈程度以及他的艺术价值。看来自己先前还是低估了他的实力,若照此趋势发展下去,有朝一日定能蜕变成谭鑫培、杨月楼那样的顶级宗师。然,那一天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呢?不会太久了的。从俞振庭焦躁不安的举止和姑母忧虑的神情中,她已然洞悉了畹华的价值,不禁默默为他高兴并自豪着。

“姑妈知道,畹华平日都听你的。这件事,只要你应承下来,畹华就不会不答应的。”

“姑妈!这件事到底不是一桩小事,我没法替畹华做主。”她轻轻瞟一眼姑母,说,“这些年田老板是怎么待畹华的,你们也是有目共睹的,这时候拆了他的台,任谁也受不了。所以这事我不方便掺和,还是由畹华自个儿拿主张吧!”

“我就是担心这个,所以才特地从北京赶来上海。”俞振庭叹口气说,“畹华的秉性我们都是知道的,若是让他自己拿主张,他定然不会加入双庆社,所以……”

“俞五老板的意思明华都明白,您这份情我和畹华也心领了。可这事,我真的替畹华做不了主。”无论姑母怎样劝说,俞振庭怎样恭维,她心中却早已有了主张。那就是一切都等畹华唱完戏回来再说,再不肯松口应承一个字。

那一天,满腹心事的她终于等回了畹华。和她料想的一样,脾气极好的畹华,没有断然拒绝俞振庭的邀请,但也没有应承下来,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句:“其实这点小事,您又何必大老远跑一趟呢?写封信来,不就成了吗?”

不料这句话却让俞振庭看到了希望。他瞥了一眼嫂子,又连忙朝畹华摆手说:“那不成,我听说北京有好几处都要邀请您,我得走在他们前头,来晚了,不就让您为难吗?我们几千里路下来,专程为了邀您,您可不能驳回我。”边说边故意伸手指了指明华的姑母,“您看,为了邀您,我连你们的姑妈都请来当说客了。”

俞振庭的话,一字一句落在她的心里。她知道,俞振庭这是在打亲情牌,只要他把话说得客气委婉,畹华即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情面上也过不去。然,若是畹华答应了俞振庭,回去后又该如何向田际云交代?说心里话,她不是不希望畹华搭班双庆社。不管怎么说,俞五老板总归是自家亲戚,在经济上自然亏待不了畹华。梅家大大小小的开销没有一分不是来自畹华唱戏赚来的包银,她自然也乐意见到他赚取更多的钱财。可是田际云对畹华是有恩的,就这样不负责地离开,岂不是将畹华推入忘恩负义的境地?

她轻轻瞟一眼畹华,又瞟一眼俞振庭和姑母,着实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俞振庭默默站在窗前等着畹华的决定,大有不容他再考虑之意。而畹华自是不好当面驳了亲戚的面子,更何况俞振庭言辞恳切,他实在找不出借口来回绝他,只好慢声细语地说:“您的事总好商量,不过,翊文社田老板那边,也得有个交代。我们慢慢地想一个两全的办法才行。”

畹华话音一落,俞振庭和姑母久久悬着的两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而她却不禁蹙起了眉头。这边他答应了俞振庭的邀请,那边该如何回复田际云?果不其然,畹华刚刚答应了俞振庭,就接到了田际云从北京发来的邀请信。田际云希望畹华回北京后仍然能够留在他的翊文社,在信里,他还暗示畹华不要答应俞振庭。

显然,田际云已经听到了风声,但他太大意了,他不知道他的信晚了一步,更不知道畹华已经答应了俞振庭的要求。也许是他太自信了,他以为畹华去上海前一直是翊文社的人,回京后回翊文社搭班唱戏乃顺理成章的事。直到他们回京后,她才知道,其实,田际云原本连这封信都懒得写,只不过因为听说俞振庭南下上海邀角,才有了一些危机感。

除了田际云的翊文社和俞振庭的双庆社在争夺畹华,北京的另外几家班社也先后给畹华写了邀请信。畹华无法答复他们,直接拒绝会伤了和气,不拒绝又是不可能的。于是在她的劝说下,对此他都保持沉默,既不回信也不应承半个字。然而,这个时候,老谋深算的俞振庭倒大大地不安起来,虽然得到了畹华的答复,却并不敢高枕无忧,只因他深知畹华心软和善从不得罪人的个性,担心他回京后架不住田际云的攻势而反悔。于是,他一直没有离开上海,借口要在上海多玩几天,一直伴随畹华左右,等畹华演出期满后,才与他一同乘火车回京。

和俞振庭一样,王明华也在深深忧虑着。她知道,田际云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可是对方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心底亦是没底。坐在火车上,心却早飞回了北京,将有可能出现的对畹华不利的种种情形琢磨了一遍又一遍。到底,该怎样才能与田际云达成共识,做到两全其美?她不知道,只能望着窗外的一片漆黑轻叹一声,或许,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然,果不出她所料,出事了。

那一日,火车徐徐驶入北京前门车站。畹华一行刚出车站即被翊文社以及其他几家班社派来的人团团围住,死拉活扯,都企图将他拉上自家的车。幸亏俞振庭眼疾手快,紧紧拉着畹华冲出包围,一路狂奔,径直奔到双庆社事先停在站外的马车边,然后一把将他推上了车。长鞭一甩,马车飞奔而去,直驶鞭子巷三条梅宅。

马车驶远了,翊文社派去接畹华的人急忙奔回,向老板田际云报告说:“梅兰芳被俞振庭抢走了。”田际云一听就忍不住火气升腾,他既恨俞振庭挖人墙脚的小人行为,更气畹华不够仗义。自畹华搭翊文社起,田际云自始至终对他不薄,突然接到他改搭双庆社的消息,而且这个消息还不是畹华亲自告诉他的,他在情感上自是无法接受。梅兰芳这一走不仅使他大失面子,更会影响翊文社日后的生意。这样想来,他不禁恼羞成怒,于是气呼呼地叫来翊文社管事赵世兴,命令他立即去通知梅兰芳,不许他搭别人的班,否则就打断他两条腿,让他永远无法再登台。

梅家人接到“通牒”后都很气愤,一时间,梅宅宛如炸开了的沸锅,你一言、我一语,将田际云骂了个狗血淋头。特别是畹华的大姑父秦稚芬更是怒发冲冠,仗着自己有一身武艺,挺身而出,拍着胸脯向众人信誓旦旦地保证,由他保护畹华的人身安全。然而此时,畹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踱进了自己的卧室。

她知道,田际云的威胁并没能使畹华妥协,但他心里却是对其怀着深深的愧疚的。这些年,田际云一直很照顾畹华,特别是当畹华试图排演时装新戏时,他曾给予了很大的支持与帮助。畹华虽然不至于因此必须将自己卖给田际云,但如果他在改搭别的班社之前向田际云打个招呼,容田际云的思想有个转弯的时间的话,那么,事态自然也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恶化,可这又怪得了谁呢?当时京剧团体已经由“班”改为“社”,“社”里的成员按惯例来去自由,甚至允许成员“脚踏两只船”。畹华的行为在他与田际云的班社没有签订任何合同的情形下并没有错,而田际云的愤怒、气急败坏甚至威胁恐吓也不能说完全不可原谅,毕竟梅兰芳此时已是名角,他的行为客观上使田际云蒙受了精神上和经济上的损失。

“都怪我,要是我事先通知你俞五老板带着姑妈来找你,你就可以避开他们了。”她一边端了热茶递到他手里,一边不无自责地说。

“俞五老板决定了的事,躲又躲得过去吗?”

“可是现在得罪了田老板,往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

“田老板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回是咱们惹急了他,倒也不能怪他。”

“那你有什么打算?是去双庆社搭班,还是回绝了俞五老板?”她轻轻蹙着眉头问。

“现在已经答应了俞五老板,自然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只能希望田老板冷静下来,能和我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她明白,接下来的事若能按畹华的想法发展下去,自然没什么不好,但田际云真的会这样轻易放过他吗?田际云自然不会,他根本就不给畹华解释的机会,更不接受他沟通的意愿。没过多久,便派了管事赵世兴率三十六名手下手持舞台上用的刀、枪、棍、棒,直闯当时位于鞭子巷三条的梅家大宅,欲实现“打断梅兰芳的腿”的狠话。

闹哄哄、气冲冲的吆喝声让正在房里休息的畹华和王明华有了警觉,在她的安排下,畹华立即从后门跑了出去,直奔姑父秦稚芬家。秦稚芬安排畹华躲藏好后,自己则奔到鞭子巷三条。他在鞭子巷三条南口的空场上遭遇赵管事等人,以一人之力抵抗三十六人,将对方打了个遍地找牙。如此一来,田际云派去的人不但没能打断梅兰芳的腿,甚至连梅兰芳的腿都未能看到。田际云见手下个个鼻青脸肿,遂将仇恨转嫁到了秦稚芬的身上,再派出四名高手与秦稚芬过招,双方在给孤寺门口的一块空场上几番较量后,四名高手也被打趴下了。临走时,秦稚芬让他们回去转告田际云,不许他以后再干涉梅兰芳的行动。

虽然打跑了田际云派来的打手,但为防不测,那段日子里,她还是让秦稚芬一直跟随在畹华左右保护着他。有了这次恶斗,她的心总是悬着,始终为他的安危牵肠挂肚,生怕秦稚芬一时疏忽,田际云便会找到空子对付畹华。可是,该如何才能替畹华排忧解难呢?与畹华亦师亦友的冯耿光得知她的担心后,准备送秦稚芬一根带枪的手杖,然而只相信他“那身铁打的功夫”的秦稚芬却执意不肯接受。这便让她更替畹华捏着一把冷汗,就担心他哪一天会着了田际云的暗算。

这些年,他从不向她明说心事,给她的,除了快乐,还是快乐。无论处于怎样的逆境,他总是微笑着对她说,只要她开心就好,喜欢就好。但,他却不知,他快乐,她才能快乐。此时此刻,她能看见他眼眸里深藏的忧伤,能感觉到那份欲盖弥彰的隐忍,更能体会心在滴血时的痛楚,她想分担,却蓦然发现,她做的只是在他的伤口上不断撒盐。畹华啊畹华,到底,该怎样,才能接近你的忧伤,抚平你的不安呢?

听,他又在院子的角落里吊起了嗓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而她心里却泛起阵阵的酸涩。人,或许在最难过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所以,当彻夜的无眠红了瞳孔时,沉默便是她最好的语言。这时候她又能说些什么?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俞家的亲戚,畹华又怎会惹上这样的麻烦?如果自己抢先回绝了俞振庭和姑妈,又怎会发生而今这样的祸事?一切都是由她造成的,可她却无力替他分担些许忧愁,这叫她情何以堪?

一天,一天,又一天。她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直到田际云见武力对付不了畹华,诚心邀约畹华磋商洽谈为止。畹华本就主张凡事协商解决,从来也不愿意恶言相向,更见不得大打出手的粗鲁方式,自然很乐意接受田际云的邀约。就这样,双方终于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坐下来进行了推心置腹的谈话,最终达成君子协议——梅兰芳在翊文社再唱几天,然后转入双庆社。

一场风波终于在田际云的让步下平息了,与此同时,一块紧紧压在她心底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那一天,在听说了他们最终达成的协议后,她突然有种重生般的感觉。

抬头,望着他俊美如玉的容颜,她心中感慨万千。只是她的畹华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只想安心跟着他的步伐,触摸他跳动的脉搏,若一朵素雅的莲,开在他碧水盈盈的湖心,任心印在淡雅的信笺上,静静躺在他疾书的笔端,看他温暖明媚的容靥,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