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
季节已经是春天了,可是蜗居于燕山腹地的古老小镇花旗却还裹在灰灰茫茫的睡梦中浑然未觉。镇中那棵沧桑的老榆树依然干枯暗涩不见生机。田野单调寂寥,天空幽旷清冷,微风中尚能嗅到几丝积久难融的寒意。
然而山上坡上,总归是渗透出许多的绿意了,虽然那绿还很稚嫩,还有些畏怯的模样。就在这单薄的春绿中间,映山红却已一片连一片,一坡接一坡,开得如痴如醉如火如荼了。在灰寂暗淡的背景下,这份鲜艳便越显出耀眼灼心的壮烈。
那只小鸟也是红色的,不知于何处飞来,在冷蓝的天空中划一道美丽的弧线,轻落于山坡上一棵泛青吐绿的小白桦上,理一理羽毛,便即亮起了清丽的歌喉。在这无边失意的春天里,那细柔的歌声便快乐生动得认人有泪想流。
2
山坡上,正采映山红的七八岁的许凤儿被那鸟羽的艳丽和那啼鸣的明快深深地吸引了。凤儿把一束映山红挡在脸上,痴呆呆望了那只红色的精灵,眼睛里漾满惊喜兴奋。
几只山羊跑过来,那鸟儿便止了歌唱,轻轻展翅飞离了那棵树。
许凤儿变了脸,眼泪就转了眼圈。幸好那只小鸟并未飞远,而只是落在了远些的一丛映山红上。
凤儿:驴儿快来,我要那只鸟,快给我捉住!
凤儿眼睛水汪汪望了那丛火红,生恐鸟儿真的飞去,便忙着唤张驴儿,却又怕惊吓了小鸟,声儿也就压得低低。
不远处,十四五岁的张驴儿没听见一般理也不理凤儿,只管用羊铲轰拢羊群。
凤儿:我要鸟,好哥哥,快给我捉来吧——你准能捉住!
凤儿忍不住跑过来,抓住张驴儿的破烂衣襟撒娇,一边还不住回头看住那鸟儿。
凤儿的眼睛是清亮亮的,凤儿的脸蛋是粉嘟嘟的。张驴儿不由就想起了那刚打骨朵的映山红。张驴儿干涩的嘴唇就动了动。终于,张驴儿放下羊铲,轻轻地走向那丛映山红。
3
张老根家。
许老财:咋着了老根,想好了吗?是还钱,还是让丫头跟我走——说实在的,丫头到了咱们家,不说掉进福坑吧,可总比在你家吃苦受罪强上百折子吧!
许老财很不耐烦地催问张老根。
许老财是坐在张老根家没铺席的炕沿上,张老根家是两间低矮阴潮的茅草屋。
张老根:老东家,我实在是……你就再容我这一遭吧!
张老根抱头蹲在墙根上,不住地哀求着,裤子破处,露出干瘦脏黑的小腿。
外屋门口低头靠着一个单薄的闺女,眼睛红肿着,黄瘦的脸上挂着泪水。她是张驴儿的姐姐芝儿。
许老财拍得炕上灰土飞扬:容容容!容你到驴年马月么——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没钱物顶,没物人顶,这是规矩!你不还钱又不让领人,这不明明要赖帐吗!
张老根抬起头,浑浊的眼里噙了泪,却要对许老财献些笑容:驴儿,驴儿不是给老东家放羊么……
许老财:哦,我把你崽子当老爷子般待,供他吃供他喝,你还想拿他顶帐,你……
许老财小眼睛瞪个溜圆,山羊胡子撅起来,干瘦巴巴的手指快要戳到张老根的脑门上:你他娘的哭丧个屌脸顶屁用,你给我说真格的!
张老根:可,可丫头没那个好命,享不了那份福哇老东家!
张老根仰了皱巴巴灰涂涂一张脸连声苦求:看在几辈子乡亲情分上,老东家你就饶了我这遭吧,到秋上我一准还,不还我不是人——我,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头……
张老根已扑跪于许老财脚前。
许老财忽地站起来,指了张老根喝骂:你这是干嘛,我是来讨帐的,我要的是钱,不是逼命的,你他妈倒是啥招子都使得出来——好你张老根,明个咱衙门里见!
说着使劲拍了屁股要走。
张芝儿咬一咬牙横下心来,跑进屋扑通一声跪在已悲苦得双手掩面抬不起头来的张老根跟前:等等,我去!
4
山坡上。
凤儿欢天喜地扑上去,张开一双小手抢夺张驴儿手中的小红鸟:快给我快给我……
张驴儿木呆的脸上现出一抹笑意。他故意把小鸟儿举到凤儿头顶上。
凤儿:给我吧好哥哥给我吧……
看看凤儿已急得撇了嘴,张驴儿不由放下手来,凤儿跳起来去抢,不想一把没抓住,那小鸟扑楞一下飞了出去。
许凤儿傻了眼:啊……
小红鸟在天空中亮疾地划过,很快如流星般隐落于那面山谷中。许凤儿捂了脸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还边喊着要张驴儿赔她的鸟。张驴儿脸上难得的一抹笑意很快又随了小鸟而消失,一只空空的黑手却还向前伸张着。
5
张老根家。
两滴泪水,顺着张驴儿脸上淌下去,宽厚的下唇也已咬得出了血。老榆树繁杂的枝条遮挡着惨淡的月光,张老根一双光脚从暗影里吊出来。张驴儿抱住这双脚,像抱了一团冰在心里。张驴儿两眼喷出了仇恨的火焰。
6
许老财家的堂屋里。
八仙桌上的油灯下,一本线装古书慢慢移开,露出许秀才一张清瘦的脸。许秀才年约四十,长眉细目,胡须较许老财的黑而短。
许秀才神色略显不安地望望叼着长烟袋坐在桌子那边太师椅上的许老财:爹,这样行事,是否有些过分……
许老财端起桌上的茶嘬了一口,咕噜咕噜漱漱嘴,噗地一口吐出老远:过分啥,过分啥!这些贱骨头,不跟他们动点横的他们不知马王爷三只眼,还他娘要耍赖放刁!
许秀才:可是那丫头,总是不该往那地方卖……
许老财:我看你是书念得越多呆得越厉害,不卖了她谁还咱钱,你真想把他养在咱家里头?
许老财瞪了许秀才一眼,又叹一口气,摇一摇头:咱们这点儿家底儿来得不易呀!我也知道你他娘不是个过日子人,不敢指望你能挣多大的家业,只求你别把手上的这份基业给败家了,我死也就能合得上眼了……
西屋里,熟睡了的凤儿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嘴里还说着给我给我。一忽儿又喊着鸟鸟,抽鼻儿要哭。
年轻白净的王氏放下针线,过来爱抚地拍拍凤儿的身子,轻轻亲亲她的脸蛋儿,柔声说句乖乖睡觉,又为凤儿掖好被子,然后挪了一双小脚到堂屋去为公爹和丈夫续茶。
许老财才刚端起茶碗,忽然失声惊叫一声“火”,茶碗便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成几瓣。
火苗,呼呼低吼着,凶猛地顺着窗户爬上了房……
上集
7
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放下银针,两朵红艳艳的映山红绣成了。
兰儿拿起绣花细细端详着,羡慕地赞叹着:凤姐,你的手真巧!
已经十七八岁的许凤儿调皮地逗着兰儿:可我只会绣花,不会做鞋呀!
兰儿先是一愣,既尔粉面绯红,又羞又不安地嗔怨说:凤姐尽瞎说,你才给人家做过鞋呢……
兰儿:说了头却低下去。
凤儿真模真样地说:你敢说你没给别人做过鞋,好,我明儿个问你爹去,看他知不知道……
兰儿抬了头,脸涨得愈红:凤姐,你……
凤儿就咯咯咯笑起来,并指了兰儿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看你急得那要羞死关公的样儿,可还敢嘴硬?
兰儿就扭扭身子,捂了脸不说话。
凤儿凑近来,抓过兰儿的手,放低了声儿: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连我娘也不说!他,有信儿吗?
兰儿眼一红,轻轻摇了摇头。
停了一会儿,兰儿又叹口气,幽幽地说:细想我也是做梦,我爹死也不会让我嫁个穷扛活的……
凤儿叹口气,望着那刚刚绣成的映山红出起神儿来。
半晌兰儿抹了抹眼,问凤儿:凤姐,上回提的那门亲事,能成得了么凤儿:不知道……
凤儿摇摇头,弯弯的细眉渐渐皱起来。她抬头透过窗上巴掌大的玻璃格子,呆呆地望向窗外……
8
灰沉的大山。阴晦的天空。封冻的长河。冷清的雪花。破旧的石板街。歪歪斜斜的茅草屋。干干巴巴的老榆树。
9
临街的“张记老烧”。
“张记老烧”是小镇上唯一的一家酒馆里。两张八仙桌空着,许秀才和张掌柜,关小辫围坐在一盆通红的炭火旁,一边嘘着火,一边议论着日本人要来的消息。
胖胖的张掌柜神神秘秘地说:哎,听说是快到了,保长还叫各家扎小旗呢。
关小辫边把长烟袋探到火盆点火,一边对着张许两人说:听说要是别惹恼了他们,倒也安生……
张掌柜不无卖弄地说:安生个屌,没听说梁东张家营子杀了十几口子,还抢走了几个女人呢!还有西头冯家的外甥女呢!
关小辫晃晃毡帽下那干巴巴的小辫说:我看甭管哪国人,能让咱们过个平安日子就得!
许秀才叹口气。这会儿他的山羊胡子也长起来,形貌一如当年的许老财。他摇一摇头,白一眼关小辫说:国运衰败,外夷入室,只恐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哟!
说着许秀才又摇摇头,随手抓起桌上的几个炒瓜子。
关小辫:甭管啥子卵不卵的,还是那句话,只要让咱们好活好过的就烧高香了!
许秀才摇头叹气,满脸凄然:好活好过不也成了亡国奴么?外人来当家,你腰都难挺直,处处需仰人鼻息,还提什么好活好过!
关小辫:可人在屋檐下,咋敢……
关小辫话没说完,忽然住了嘴,诧异地盯住门。许秀才张掌柜也发觉有异,一起扭头朝门口望去。
一望之下,两人都不禁吸口冷气。只见门口不知几时立了一个黑脸大汉,铁塔一样的身躯把门口堵得溜严,一张黑沉沉的脸,一双冷森森的眼睛,连额上那道刀疤都冒着寒气。
屋里几个人不由打个冷战。
那汉子最后把目光停在了许秀才脸上。那两只眼睛似两把寒刀,直刷刷刺向许秀才一双眼。许秀才先是胆怯地躲避他的目光,既尔心头一震,不由自主抬起眼直盯住汉子的脸,面色刷地变得灰白,冷汗立时从额上冒出。
那一刻屋里变得死一般静,连荡着浓重酒意的空气也好像已经凝固冻结了。终于那两把寒刀凝重地自许秀才脸上移开。张掌柜、关小辫这才想起喘上一口气。而许秀才却仍是见鬼似的两眼恐怖地死盯着门口,豆大的汗珠,顺着灰白的两颊滚落下来。
那汉子僵直地一步步走到柜台前,再也不看屋里几个人一眼,只把一只大手伸过肩膀,直直地伸出三个粗黑的手指。
10
许秀才家。
三缕青烟袅袅地升起来,渐渐扭在一起,接着又汇成一团轻雾。许秀才家堂屋里,八仙桌太师椅都在,只是八仙桌的一条腿已经烧断下面又接了条假腿。靠北墙躺柜上多了一面神龛,神龛里供奉着观音大士。王氏跪在神龛前双手合十默默祷告。她那白白胖胖的脸上,尚留存着当年的风韵。
西屋里,凤儿坐在炕上,望着绣好的映山红呆呆发愣。许久,她又拿起针,穿上红丝线,在映山红上面的白底儿上又绣起了什么。
11
“张记老烧”屋里。
那汉子一口气喝光了三碗酒。抹抹嘴,伸手从光板破羊皮袄里摸出块洋钱,“当”地扔在桌上,然后慢慢转身,已经发红的两眼又死死地对了许秀才盯一阵,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融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关小辫儿端了烟袋拧了眉,久久地望着门外。
张掌柜大张着嘴,盯着桌上的洋钱,眼睛恨不得生出钩来。
许秀才腿麻似的很费力地站起身,冲两人勉强地点点头,望了黑森森的门口犹豫片刻,便两手抄进皮袍的袖筒里,怕冷似的缩膀弓腰蹒跚走出门去。
张掌柜抓起洋钱急速塞进怀里。
收回神来的关小辫低低地说:这汉子有些不是路……
张掌柜:你说他是哪个?
关小辫:有点面熟似的,可咋也想不起来……
张掌柜把胖脸凑到关小辫耳旁:他是——十年前老许家那把火……
关小辫不由吸口凉气:他是——张老根的儿子——张驴儿?
张掌柜:不是他是哪个,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崽子胎里就带着三分贼气!
关小辫:他是多会儿从大牢里出来的——这不是放虎归山么?
张掌柜:可不真是归了山——听说他三年前里逃出来就到黑云顶入了火……
关小辫:当了土匪?
张掌柜:当了土匪不说,听说头阵子他们还跟日本人干了一仗呢!
关小辫吃惊不小:他们赶招惹日本人?那他回来……
张掌柜:听说他们让日本人给打散了——我看这回回来他可不是为避风头——等着瞧吧,准是冲老许家来的!
关小辫端着烟袋忘了抽,浑浊的小眼睛里突地闪出一丝亮光,嘴角露出了一丝阴笑。
……
酒馆里只剩下张掌柜。他上了门,急忙摸出那块大洋,吹一吹,听一听,眼睛眯成一条缝,咧嘴笑了。
12
天黑下来了。本来阴沉沉的天空此时像一口巨大的铁锅,把小镇遮盖得不透一丝风,不见一星光。
许家八仙桌上,一盏油灯昏昏暗暗。许秀才抄了手,心神不安地坐在太师椅上,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年。
王氏又在神龛前烧香祷告。许秀才茫然地朝观音菩萨望过去,眼前闪现出的却是张驴儿那张冷得怕人的黑沉沉恶狠狠的脸,他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浓重的煞气。
许秀才不耐烦地挥挥手:咳咳,起来吧起来吧。
许秀才摇头叹气,声音里透着凄清无奈:咱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要儿子,只怕要等下辈子了……
王氏惊疑地转身望着他:你今儿个是咋了,是身子不合适,还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日本兵要来了——你的脸色怎么……
王氏说着站起身,挪着小脚紧走过来,伸手去试许秀才的额头。
凤儿也闻声从西屋里跑出来:爹,怎么了?
许秀才微微睁眼,眉头依然紧锁着:没事儿,没事儿,你们睡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去吧……
凤儿望望娘,娘也正疑虑地望着爹。
凤儿紧张地问:爹,是不是——日本人真的要来了?
许秀才:甭问了,让我消停停呆会……
许秀才忽然睁开眼,叫住了凤儿,上下细细地打量着她。
凤儿被爹看得有些羞:爹——
许秀才认真地问:凤儿,你几岁了?
凤儿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十七了……
许秀才轻轻拍一拍凤儿的手臂:哦……你,去睡吧……
女儿已长大了,可他这个当爹的好像今天才发觉。想想老爹说过自己当不了家过不了日子,许秀才暗叫一声惭愧。闺女大了,该早日找个合适的婆家,也了却了自己一桩心事,自己老了,就听天由命吧……
许秀才正想着,忽然他一激灵,心猛地提了上来——他听得外屋好像有些响动。
走到门口的凤儿也觉有异。他禁不住要往回跑,可是门帘却突然被扯落在地……
凤儿“妈呀”一声鬼叫,转身一下子扑入娘怀。王氏双腿正自打颤,又被凤儿这一扑,娘俩双双瘫倒在地。
许秀才的脸变得比死人还难看,两眼惊惧已极地盯住门口——门口一只黑森森的枪口正直直地指向他的脑袋……
13
西院关家。
屋里黑漆漆的,关小辫正从被窝里坐起来,支楞着耳朵听动静。里屋里兰儿吓得把头缩进被里——爷俩都清楚地听到了许凤惊恐的尖叫声。
兰儿的声音颤颤地从被里传出。
关小辫:别说话,听着……
14
许家堂屋里。
枪口已顶在了许秀才的脑门上,冰凉冰凉。许秀才打个冷战,僵坐在那里,眼睛恐怖地瞪着,头向后仰着,眼珠死人一般动也不动。
张驴儿嘿嘿狞笑着,眼睛闪着狼一样的凶光,嘴角微微抽动着。
啪!张驴儿把枪扔到了柜上,却正好砸到佛龛上。观音像碎了。王氏哀叫一声,像是忘记了惊恐,把着柜站起来,抱住那堆碎块儿,心碎地哭嚎起来。凤儿也哆哆嗦嗦站起来,扶住娘,却不敢看张驴儿一眼。
并不是枪里没子儿张驴儿才扔的。要杀许家三口,比捏死几只蚂蚁多费不了多少劲儿,他拿枪,只是为了吓吓他们。望着许家三口那吓成一团的样子,张驴儿胸中涌起了复仇的快意。
没见到仇家之前,张驴儿恨不得把许家人碾成粉剁成酱,但现在他已改变了主意——死太便宜他们——老畜生就已经平平安安归天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但许秀才活着,父债子还。张驴儿那一刻产生了一个更歹毒的计划——要让许家男人亲眼看着自家的女人怎样被他张驴儿压在身下……
又是一声恐怖的尖叫,许凤儿被张驴儿狼叼小鸡一般揪了过去。王氏疯了一样扑过来抢夺凤儿,却被张驴儿一掌推倒在柜根下。王氏呻吟一声,昏了过去。
许秀才踉跄过去急叫王氏。王氏醒转只满眼淌泪地唤凤儿。许秀才胡子抖动着,紧咬了下唇。
扑通一声,许秀才直直跪倒在了张驴儿脚下,张了几张嘴才说出话。
许秀才:驴儿,我许家对不起你们,看在几辈子乡亲情分上,要杀要剐,你只管冲许某来,不要为难她们娘儿俩……我求你了……
许秀才声音惨切已极。
张驴儿脸色越加狰狞,脸孔已扭曲得变了形:乡亲?你们逼得我爹上了吊,把我姐卖进窑子里,又把我关进大牢,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人不人,鬼不鬼……这就是你们许家的乡亲情分!
张驴儿说着说着竟笑起来,但那笑声却阴惨得让人毛骨悚然。
许秀才:那件事,都是家……当然敬文也难脱其罪名,这十年来我自觉愧对你家,我也是寝食难安追悔无及呀……
张驴儿又是一声冷笑:不是为了找我姐,你家老畜生就不会那么全整躺在狗‘肉包子’里了——可是你还活着,老畜生说过,父债子还,今儿我就向你们讨债来了!
张驴儿说着猛地扳过凤儿的身子,伸手就要撕她的衣裳。但张驴儿的手却一下子停在了半空。
许凤儿的惨白的脸上挂满泪水,犹如梨花带雨,哀婉凄丽,而那细眉下的一双月牙儿般的眼睛正呆呆地望着张驴儿。
张驴儿望着许凤儿的眼睛忽然呆住了。
那是一双依然纯真的眼睛。那是一双越发动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已经陌生的眼睛。那是一双曾经熟悉的眼睛。
慢慢地,许凤儿的眼睛睁大了,又忽地一亮:你是——驴儿……哥……驴儿哥,真的是你……
许凤儿声音竟似透着几分惊喜。凤儿的身子无力地要倒下去,不知是被张驴儿拽住还是被他扶住。
许凤儿:你家的事,我是才知道不久,真的,我,我只记得那场火……
张驴儿像被火烧灼了一般身子一颤,脸上的肉蹦了几蹦,神情复又变得冷酷阴森起来。
张驴儿:我,要,报,仇!
张驴儿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就死死咬住了下唇。
许凤儿:我家欠你的债太多了……
许凤儿推开张驴儿抓住自己肩膀的手,仰脸对着张驴儿:这辈子我还你一条命,求你别再跟我爹娘为难,下辈子做人我还来还债!
凤儿说着冲了爹娘点一点头,猛地就从柜盖上抄起一把剪刀向自己的脖颈刺去……
许秀才一声疯叫,扑上去死死抓住凤儿的手。剪刀啪地落在地,鲜血,也把许凤儿的脖颈和衣领染红了。
鲜红的血衬得许凤儿脸色越发惨白。
王氏只叫半声又昏了过去。
张驴儿张大嘴,呆愣在那里……
15
西院关家。
听听东院没了动静,关小辫重新躺下。摸索着装了袋烟,关小辫手却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把火镰擦着。他嗞嗞地狠抽几口,烟锅儿里火星一闪一闪,照出了一张灰暗恐惧有兴奋的一张脸。
张驴子像条要吃人的狼……这条狼要是把老许吃了,老许家靠河湾那几十亩肥田也就该姓关了……关小辫咂咂嘴心里笑了。
16
当,当,当!沉寂的街上突然响起刺耳的锣声。
画外音:父老乡亲们,到大榆树底下迎接皇军进村了——一家出来一人,有不出去迎接的,要重重治罪!
当当当!锣声震颤着封冻的大地,震颤着人们的心。
张驴儿从“张记老烧”走出来,晃当当走会村边那两间已经摇摇欲倒的茅草屋,一头歪倒在土炕上。想起爹和姐的大仇至尽未报,想起自己的遭遇,张驴儿啪地一拍土炕,忽地挺起身来,抽出了怀里的手枪。可是凤儿惨白的脸和颈上鲜艳的血又闪现在他眼前。张驴儿闷雷似地叹一声,扔了枪,两手使劲揪扯着自己蓬乱的头发。
17
许秀才家。
凤儿脖子上缠着被血渗透的白布,盖被昏睡在炕上。王氏病怏怏倚坐在被垛根儿上,焦虑不安地望着女儿,不时用手绢儿抹一抹眼泪。
外屋里,许秀才正在炭火盆上熬药。他脸上布满愁云,呆呆地望着盆中的炭火。听到外面的喊声,他仍然无动于衷。
王氏忍不住:他爹,你去看看吧……
一边说王氏一边下了地。
见许秀才没有听见一般,王氏又催一遍。许秀才犹豫一下,缓缓站起身来,木然地进屋戴上毡帽。他慢腾腾走到门口,一只脚踏过门槛上未落下,停一停却又缩回屋。许秀才摇一摇头,走回来,摘下毡帽。
王氏:你……
许秀才:我许敬文虽非顶天立地的英雄烈士,可也是前朝的秀才——我宁肯给贼人磕头,也不能给外寇作揖!
王氏:可你得为咱一家想想啊!
许秀才沉吟半晌,终于又摇摇头:要去你去,我是不能去的!
许秀才说完又坐在了太师椅上,闭了眼,再不发一言。
王氏胆怯地望望窗外,终于还是抹一抹眼泪,颠着小脚挪出去。
许秀才拿起一本《论语》,却心神不定地望着窗外。
18
大榆树下。
被赶来“迎接”皇军的老老少少有七八十口子。人们大多是脸色蜡黄,衣衫褴褛,只有关小辫周玉甫等几个财东地主打扮得稍成体统一些,但大伙却无一例外地神色惶恐,战战惊惊。
鬼子头史村站在一块大黑石头上训话:我们,帝国军队,来到这里,是为了帮助你们,保护你们。你们要老老实实地,做天皇陛下的顺民,服从皇军的命令,让我们,共同实现大东亚共荣……
众人神色木然,没有反应。
矮墩壮实满脸络腮胡子的朱满圈冲人群恶声恶气地喊嚷:怎么,太君的话大伙听清了没有,啊?
王氏等人不敢抬头。关小辫便随了张掌柜等人应着听清了便偷眼打量那匹老辈子也没见过的大洋马,眼馋得暗里直咂嘴。
19
茅草破屋里。
张驴儿四仰八叉躺在土炕上,鼾声如雷。
20
许秀才家。
许秀才放下书,在屋里走起溜来。他几次走到门口,又都停下。而火盆上的药,已经熬干了。
21
大榆树下。
史村下了大黑石,从人群中拉过一个小孩,又从兜里掏出几块洋糖塞到黑瘦的小手里,满脸堆了笑让小孩吃。那小孩却望着鬼子兵手中明晃晃的刺刀,哇地一声哭起来,洋糖也掉在了地上。
朱满圈过来,一边喝骂一边冲小孩拧眉瞪眼:你他娘个小兔崽子,哭个屌,太君让你吃糖你敢给扔了,还不给老子闭嘴,嗯!
那孩子竟真的止了哭,紧紧闭了嘴,可小脸却憋得紫红。
张掌柜从人群中走出来,冲着鬼子鞠了几个躬,胖脸使劲堆着笑。然后小心翼翼走过去,有些费力地蹲下身去一块块拣起洋糖,土也不吹,十分稀罕的样子剥开一块就放进嘴里,然后又谄笑了对鬼子说甜,说真甜。
史村:你的,大大的好,大大的好!
史村走过来拍一拍张掌柜的肩。张掌柜受宠若惊,连连躬下身去。
22
日本人住下了,没抢东西,也没抢女人,还一家发了一斤洋白面。小镇上的人们稍稍定了定心。
23
许秀才没吃鬼子给的白面,把它偷偷倒进了茅坑里。
24
张驴儿也没吃鬼子给的面,把它送到“张记老烧”换酒喝了。
25
花旗镇东头靠边的破草屋里,张驴儿枕了破被褥躺在土炕上,一会儿紧紧咬住嘴唇,两只眼睛瞪得凸鼓出来,一忽儿又皱眉叹气,一手握成拳头使劲敲着脑袋。
忽然张驴儿听得动静,便侧耳听一听,接着忽地起身,手模向了怀里。
脚步声到门前停住,只听低低的两声唤:老四,老四,驴子……
透过门缝,张驴儿看清了门外那个车轴汉子,竟是黑云顶上一块拜把子的老三朱满圈。张驴儿连忙掖起枪,开了门。
张驴儿跨出一步惊喜地搭住了朱满圈的肩膀:三哥,你打哪来?
朱满圈拉着张驴儿进了屋:走,屋里说去!
进了屋,哥俩儿并膀坐在土炕上,未等张驴儿开口,朱满圈先问:老四,你是几时回来的,你没事吧?
张驴儿:那次打散后,我就跑了回来,只擦破点皮儿——大哥他们呢?
朱满圈叹口气:唉,惨啦!老大挨了枪子,老二让鬼子挑了,老五不知是死是活……
张驴儿牙咬得咯吱吱响,眼又血红。
半晌张驴儿方才又低哑地问一句:那,兄弟们呢?
朱满圈:死的死,散的散,还有的让日本人捉住给劈的劈,挑的挑,活埋的活埋……
张驴儿眼要喷出火来,他猛地转过身去一拳打在土墙上,房上便簌簌掉下些灰土。
朱满圈:我不知你是好是歹,后来碰上了朱麻子,才知你还活着,这回我自愿到花旗镇来,也是为了找兄弟你……
张驴儿不解地望了朱满圈问:自愿?三哥这话是……
朱满圈支吾一句又说:兄弟先甭问我,先跟三哥说说,今后做个啥打算?
说着朱满圈怀里摸出颗烟卷儿,划洋火点着,边抽边偷眼打量张驴儿。
张驴儿闷闷地说:报仇!
朱满圈:报了仇呢?
张驴儿皱皱眉,又摇摇头,叹口气:这……报了仇,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要做的……姐已死了,当初出了大牢不是急着寻她,许家那老畜生也许就不会死得那么安然了……唉!
张驴儿又一拳砸在墙上。
朱满圈吞吞吐吐地说:老四,你看这会咱这地面上,到处都是日本人,往后跟他们动硬的是不行了……
张驴儿回转身来问:那,三哥,你打个啥主意?
朱满圈很快地料一眼张驴儿忙又低下头去:咳,人在屋檐下,谁能不低头哇……要我说,这世道,得混就混有奶便是娘,甭管他娘的土匪汉奸,能快活一天是一天吧……我想……
张驴儿疑惑地望了朱满圈很不耐烦地说:三哥你今天是咋的了,你是不是跟日本人干了一仗吓破了胆,咋说话也这么不爽利了呢?
朱满圈埋了头只管一口接一口抽烟。抽完了一颗,又摸出一颗。对着,然后用手使劲捻灭了烟头儿:兄弟,我,我投了日本人了!
狠吸了几口烟,朱满圈突地抬头瞅定张驴儿说出这句话。
26
许秀才家。
许凤儿使劲摇着头:不,我不,我不……
王氏抚着凤儿的黑发劝导她:凤儿,听话,你爹这全是为你好哇,你看这世面,又是日本人,又是张驴子,又有匪又有贼,不知哪天出啥事呢,早点给你找定了人家,终身有了依靠,你爹跟我也就安心了……
凤儿:娘,就算我这就找了婆家,可还是离不了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啊……
许秀才:男大当婚,女大当聘,你也不小了,你娘和我就算舍不得,可也不能够总把你留在身边呀!
许秀才背了手,心事重重地在屋地上转磨磨。
许凤儿坚决地说:爹,娘,我多会儿也不离开你们!
王氏轻轻拍拍凤儿的背说:你呀,尽说傻话,谁见过闺女不出嫁一辈子老守着爹娘的!
许凤儿满脸羞涩地轻声说:娘,人家出了门子不是也有一辈子在家的么……
许秀才叹口气,停下脚说:当初我和你娘是有这个打算,可现在咱家是个是非之地,你躲得越远越好……
许秀才目光停在了许凤儿脖颈上缠着的白布上,脸上现出愧疚和痛心的神色:凤儿,是我们,连累你了……
许秀才说着眼里闪动着泪光。
27
张驴儿小屋。
张驴儿突地瞪大了眼:什么,你说啥?
朱满圈又抱住了头:我,我投了日本人了……
张驴儿跨前一步,逼视着朱满圈:当真?
朱满圈不抬头,声音很低,很费力:是,真的……
张驴儿死死盯住朱满圈。
朱满圈头埋得更低。
屋里只剩下了喘息声,一个急促,一个粗重。
终于,朱满圈忍不住开了口:老四,我不是熊,我不是怕死……
28
随着朱满圈的画外音,画面出现朱满圈的回忆片段。
朱满圈(画外音,声音低弱):日本人捉住我,打,吊,烙,抽,什么罪我都受了,我知落在日本人手里没个好瓜吃,我打定主意陪大哥二哥还有死去的兄弟们一块去了……可是,把我作践得只剩一口气了,他们又给我治伤,天天好酒好菜,还有日本娘们给解闷儿……日本人就又劝我跟他们干,说往后日本人跟咱打下地盘,日本人走了这地盘就是咱们的……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反过来一寻思人这一辈子他娘的不就是那么回事,反正这世道不叫你好好活,什么当土匪当汉奸还不是一个屌色儿,我咬牙横心,就点了头……
29
张驴儿小屋。
朱满圈虚脱般长喘了几口气,擦一擦脑门子上的汗,又去摸烟。
张驴儿:日本鬼子杀咱那么多人,你已忘了吧?
朱满圈声音低得像说梦话:我,我没忘又能咋着……
张驴儿阴阳怪气地说:日本人打了你几个大嘴巴子又给你颗甜枣,哈哈,你就操了自个的祖宗?
朱满圈狠命抽烟,不说话。
张驴儿:今儿你又想起自个兄弟了,咱可是真刀真枪跟日本人干过,把我交给你的东家准定会给你一笔赏钱吧……
朱满圈仰起脸可怜巴巴望着张驴儿:兄弟,你说我老朱是那样的人么……当初是你救了三哥一命,没你我也活不到今儿个,你好比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我要是有心害你,我他娘的连带毛的畜生都不如……知你没死我就找你,这回跟史村来花旗镇也是为你……
张驴儿黑沉沉的脸打量朱满圈。
朱满圈:日本人要我招集成立协和民团,我想先把咱打散的兄弟找一找!
张驴儿:让兄弟们都跟你去给日本人当奴才,让兄弟都去操自个的祖宗?
朱满圈近乎哀求:兄弟你听我说,你说不给日本人干事还不是在日本人枪筒子下过活,与其遭罪受气,还不如先靠着他们干两天,哪天惹恼了咱们,咱们不是还能拉出去……
望了朱满圈半晌,张驴儿说:我可打过日本人,他们不会杀我?
朱满圈面露得色:保准不会,只要你肯干,日本人还会重赏——他们也是想用咱们替他们出把子力呢……老四,日本人让我当协和团长,你要过来,你当老大,三哥给你打下手,咱再把兄弟们找一找……
朱满圈说着不觉站了起来。
张驴儿打断了朱满圈的话头:团长我不干!
朱满圈眼睛亮起来:那你说想干啥?
张驴儿:想要三哥的一样东西!
朱满圈拍拍胸脯:什么东西你只管开口!哥哥这条命都是兄弟给的,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给兄弟,兄弟就是要我这条命,三哥也不会眨一眨眼。
张驴儿一阵狂笑,笑过后脸突地冷如寒冰,二目直直地咬住朱满圈的眼睛说:我正是要要三哥的命!
朱满圈一惊,低头却见张驴儿手中已多了一把手枪,黑森森的枪口正指在他的胸口上。
30
小镇沉寂的夜里,不时响起几声狗吠。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许家门前徘徊着。
终于,那个人攀上了墙头。许家屋里还透着昏黄的灯光。
那人望着映在窗上的影子,很久很久,终于,那人暗暗叹一口气,又跃到墙外。
那人漫无目的地走到小街上。
不知不觉,前面已是“张记老烧”。那人想喝酒,却是店门早已关了,屋里也没灯亮。那人站一阵子,便坐在了酒馆门前的石条台阶上,心乱如麻。
抬头,天上更洒满了乱麻麻的星。
忽然,小街上响起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31
许家西屋里。
许凤儿坐在炕上,望着昏黄的灯光出了会儿神,又对了窗外漆黑的夜色打了会儿愣,然后又拿起了她亲手绣成的映山红呆呆地看着。
看着,看着,许凤儿眼睛亮起来。她又拿起了绣花针。
32
朱满圈不紧不慢走在小街上。
朱满圈在花旗镇新轧了个姘头,是个年轻的寡妇,寡妇的死鬼丈夫跟朱满圈是当家子,那寡妇就叫朱寡妇。
朱满圈摸到朱寡妇门口,却不敲门,而是一腾身上了墙,然后轻脚跳进了院子里,悄悄来到窗前,细听一阵,这才敲起窗子来。
屋里的女人拉着细声问:谁呀……
朱满圈声音并未十分低:我,你当家子!
屋里女人:等着啊……
接着屋里响起穿衣趿鞋声,门很快开了,随着开门只听那女人似怨似嗔地说:你个死人,咋不敲门吓人一跳!
朱满圈:我得看看你守不守规矩……来,快让我暖暖手……
女人:死鬼,凉死了……
两个男女关了门,黑糊糊的屋子里传出了他们的淫声浪语。
墙外一个黑影啐了一口,出了胡同,向他东边的破草屋走去。
33
关小辫家。
外屋响着爹的呼噜,里屋的兰儿却翻来掉去咋也睡不着,白日镇西章家的小玉悄悄来告诉她,说二牛子托她哥给捎回了一封信。兰儿打开那封信,却认不得一个字。二牛子也不认识字,这封信也定是托人写的,兰儿拿了信着了会子急,便跑去东院找许凤儿,可凤儿刚巧又不在屋。兰儿回来,那封信一会儿贴怀揣了,一会又拿出来珍重地展开一篇篇去看那些不认识的字。二牛子走了半年,这是头回有个信儿,可自己却捧着信不知二牛子说的啥,兰儿坐不住站不住的,晚饭不知滋味地扒拉了几口,早早躺下,却又说什么也睡不着。
二牛子这会到底在哪,干什么呢,准是遭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这回回来信儿是专为告诉她这半年的情形还有别的话跟她说……兰儿猜东猜西,却是猜不透那封信上到底说的是什么。
34
张驴儿走到自己的破草屋近前,回头看看,听听,这才推门进了屋。不料他刚进屋,却听屋里响起了低低的一声唤:四哥,你去哪了?
张驴儿不想屋里会有人,不禁退后一步,一边摸枪一边低喝一声:谁,你是谁?
老五:四哥,是我,老五……
张驴儿:你是老五——真是老五……
张驴儿掖回枪,扑过去抱住了那人:老五,你没事吧?
张驴儿边说边在那人的肩背上摸着。
老五:四哥,我没事,只是擦破了点皮儿……
张驴儿:好兄弟,好兄弟……
张驴儿拍着老五的肩欢喜得只会说一句好兄弟。可唤着叫着,张驴儿却忽然哽咽了。
张驴儿半晌方才嘶哑着嗓子又说:老五,你可知,大哥二哥他们……
说到此处再说不下去。
老五咬着牙说:四哥,我都知道了,这深仇一定要报,这血债一定要还!
顿一顿老五又问:四哥,三哥有没有消息?
张驴儿忽地抓住了老五的肩,变了声音喝问:他……你……你,你打哪来,你来干什么?
老五:四哥,我也回了趟家,可家里也叫日本人占了,我想找找失散的兄弟……
张驴儿凶恶地打断了老五的话:找了失散的兄弟去投日本鬼子?
老五打个愣:投日本鬼子……四哥怎会这样想,日本鬼子占了咱们地面,杀咱们人,糟践咱们女人,跟咱们有解不开的疙瘩,欠咱们洗不清的血债,我李青山死也不会认贼做友哇……
张驴儿眼睛瞪得铜铃大:真话?
老五诧异地问:四哥怎么了,难道你连兄弟也信不着了?
张驴儿重重地叹口气:好兄弟,四哥信你,可是……咳!
老五:四哥有什么不好说么?
张驴儿:老五,你可知三哥……不,是朱满圈这小子,他竟投了日本人!
老五不相信:什么,三哥他……他真的投了日本鬼子?
张驴儿:不光他子个投了鬼子,还来找我,还要找失散的兄弟一块去当汉奸操自个儿的祖宗!
老五愤怒地:败类,真是败类,咱们当初真是瞎了眼,会跟他拜了把子……
张驴儿:我已与他划地绝交!
老五:四哥,你该杀了他!
张驴儿:我真想杀了他,可念在兄弟一场的情份上我又软了手……
沉默半晌老五问:四哥,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驴儿不言声。
老五:四哥,咱们无尺高的汉子,咋也不能绵羊羔子一样当亡国奴哇,咱不能叫鬼子在咱这呆消停了……
张驴儿恨恨地说:哼,哪天我非得收拾几个鬼子解解恨!
老五:四哥,我寻思着咱该把失散的兄弟找找,再拉起队伍跟鬼子干,再不然,咱就投共产党的游击队去,听说他们在山里跟日本人藏猫猫,得机会就咬他们一口!
张驴儿:可我,大仇没报。
老五:四哥怎么拖到现在?
张驴儿叹口气。
老五:是不是不好下手?我可以帮助四哥,咱俩金黑夜就去杀了仇家,然后就上山……
张驴儿暗影里摇摇头:不,要杀他们,不费什么力气,只是,只是……
老五:四哥有什么为难处么?
张驴儿一拳砸在墙上。
屋里又一阵沉默。
老五先开了口:四哥,要不咱们先上山,回头再来报仇……
半晌张驴儿方才开口:老五,你先去吧!等我把这事了结之后,随后追你!
老五停一下又说:那也好,只是四哥要多加小心,还要小心朱满圈这家伙……
张驴儿:他,还不至于黑透了心吧?
老五:四哥,他既连日本鬼子都投了,自己的祖宗都操了,你说他还有啥事儿干不出来呢?
35
许凤儿围了一块蓝头巾,遮掩了颈上的白布,轻轻悄悄地走出门来,她要去班家买些绣花的红线线。
走过胡同,刚到拐弯,忽听前面传来喝骂声。许凤儿警觉地停止脚步,悄悄探头望过去,只见当街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车轴汉子正凶神恶煞地指了冯家老汉喝骂:你个老家伙活得不耐烦了吧,敢把皇军叫鬼子——走,跟我去见皇军,让皇军好好教教你咋说话……
冯老汉:别别老总,我老糊涂是一时失口,我往后准定家小心……
朱满圈:你想的轻巧,就这么过去了,还他娘的有王法没有,走,你他妈的走是不走!
那汉子说着抬腿给了冯老头一脚。
冯老头痛得直叫妈,哼了几哼,见那凶汉一边骂一边又要动手,又怕又急,情急之下不禁说:老总,看你,看你也像个中国人,你就高抬贵手,放了我一遭,我老头子一辈子不忘你大恩大德,要是到了鬼——不是不是是皇军,皇军。
冯老头急得话都说不成句了。
朱满圈:好哇,好你个老畜生!
朱满圈凶恶地一把揪住冯老头的破棉袄大襟,咬牙切齿地说:你敢拐弯抹角骂老子不是中国人,奶奶的,我看你老畜生真是活腻了——好,不用见皇军,今儿你朱大爷就给你过个年……
朱满圈说着早已伸手啪啪啪连轴抽了几个大嘴巴子。
冯老汉:哎哟……
冯老汉先时还叫,可一会儿已给打昏了头,不是那汉子揪着早已瘫在地上。
许凤儿闭了眼,不忍看下去。
猛听一声闷吼,许凤儿睁眼却见一个大汉已站在那络腮胡子面前,两只眼愤怒地怒视着他。
是他!许凤儿不由一阵心跳。
那汉子脸上现出了笑模样:哦,是四弟呀,你……
张驴儿脸色愤怒中还露出鄙夷:谁是你的四弟?
那汉子瞪一瞪眼,却又干咽了一口唾沫说:你……驴儿,你要干啥?
张驴儿铁丁丁地说:我叫你把他放了!
那汉子皱皱眉,张几张嘴,终于放手扔了老头说:好,今儿冲驴儿你的面子,这事儿就不跟他计较了!
说完朱满圈摸出一只烟卷,狠狠划火点着,深吸几口,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张驴儿过去扶起冯老头,用衣袖为他擦着口鼻上的血迹,冲了那恶汉的背影咬一咬牙,然后蹲身背起了冯老头。
张驴儿已背着冯老头走远,许凤儿仍呆望着他的背影。
36
在张驴儿当年放羊的那个山坡的枯草丛中,有一丘被枯草淹笼的小土包,土包里埋着的那个人的名字叫张老根。
张驴儿跪在爹的坟前,一动不动。渐渐地,张驴儿眼前就又出现了半轮惨淡的残月下的那棵老榆树,老榆荫影中悬吊着的那个含恨屈死的老爹,还有欲把黑夜烧穿的那把大火……
渐渐地,张驴儿眼中又闪烁了仇恨的火光。
山坡下面,许凤儿扶着一棵白桦树,远远望着张驴儿石雕般的背影,深深地拧着细眉。
渐渐地,许凤儿眼前现出了满山满坡的映山红,如洁白的云朵般在山坡上滚动的羊群,还有那只在青嫩的白桦树上自由鸣唱的美丽的鸟儿……
37
黑夜,天上是几颗清冷的星。朱满圈哼着小调,走在小街上,并留下一路酒气。
快到朱寡妇家门了,朱满圈却忽地停了脚,顿一顿,摸出一只烟点着,猛抽几口,又回转身,拐向另一个胡同。
朱满圈手头没钱了,胡同里就住着财主刘大头。
不一会,刘大头家里就传出了喝骂声,惨叫声。
38
刘大头家。
朱满圈逼着刘大头拿钱。
39
傍晚,关小辫在自家门口唤住了许秀才。很关切的样子悄悄问:听说张家那贼种夜里到你家行凶了,可是真的?
许秀才默默无语,半晌方才勉强点一点头。
关小辫:真是该杀,该杀——唉,幸好没出什么事,哎——
关小辫往许秀才近前凑了凑,左右望望,然后眨巴着小眼睛越发放低了嗓子说:不是说那贼种打过皇军么,你只要向皇军捅个信儿,不光能让皇军替你除去祸患,说不准还能给笔赏钱呢……
许秀才摇着头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要等到日本人走了,有了咱自个儿正式的衙门,我在堂堂正正地告他法办他!
关小辫瞪圆小眼睛说:走?除非他们自个儿走,要不甭说人家洋枪洋炮洋刀了,光冲那大洋马,谁能治得了他们——再说了,皇军对咱们还不赖呀!
许秀才轻蔑地白了他一眼,哼一哼,转身走回自家去。关小辫冲许秀才背影撇撇嘴,也进了院儿关了门。
40
许家西屋里。
许凤儿放下绣花针。那块绣着映山红的白绸上,又绣上了一只红色的鸟。
望着那花那鸟,许凤儿忧郁的脸上也不知不觉泛出一抹梦幻的笑意。
41
关小辫家。夜。
外屋爹的呼噜声疙疙瘩瘩像一条打满结的绳儿拉扯不断,里屋的兰儿却又是翻来转去睡不着。
自从那天许凤儿告诉她,二牛信里说开了春要回来看她,兰儿心里就长了草,吃不香,睡不安,天天暗里掰着指头算日子,越算越觉日子过得太慢。
凤姐说二牛信上说他在山里做事,不知他做什么事,兰儿怎么猜也猜不出。兰儿真想现在就能到得二牛身边,告诉他他走后这些日子她是多么惦记他……
咕咕,咕咕……兰儿正自胡乱想,忽听外面隐约响起两声布谷鸟叫。兰儿以为是听岔耳了,可屏住呼吸细听,就又听到两声鸟叫,声儿虽不很大,却是真真切切的。兰儿激灵一下,心就怦怦怦怦紧跳起来——二牛在家时,有两回晚上约她出去,就是学的布谷鸟叫!
兰儿就慌急起来穿衣,穿鞋要往外走,到门口又停下,只觉胸口敲鼓一般响,就捂了胸口站一站,又悄悄退回来,上了炕,用手指甲轻轻划开了溜窗缝的纸,刚要开窗却又停了手,想想二牛哥信上说开春才回,这回怕是真的鸟叫……正犹豫间,外面鸟声又起,且已叫在门口。兰儿骂声糊涂,这数九寒天,哪里会有布谷鸟。兰儿不再犹豫转开了窗划,轻轻开开了窗子,兰儿就迫切地跳进了外面黑沉沉的寒夜中。
42
这是这个寒冬里少有的好天气,没有风,没有云,日头也有了感觉得到的一团暖意。山坡上的衰草平静地陪伴着遮掩在衰草丛中的那座平静的坟丘。
面对坟丘坐在草中一块石头上的张驴儿却依旧面热阴沉,一时皱眉握拳,一时又垂头叹气。
待他发觉背后有异,转过身来才发现许凤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他的身后,正默默地望着他。许凤儿颈上,依旧缠着白布。许凤儿略显苍白的脸上还隐现着洗不掉的忧郁。
终于,张驴儿把眼睛从许凤儿脸上移开,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天空没有一丝云。地上没有一丝云。世界像睡着了一般幽静。
张驴儿忽觉烦躁不安起来,他几乎要忍不住跳起来躲避头顶那轮太阳了,他几乎要跑上山顶去寻找一阵寒风洗去身上这阵燥热了……正在这时,一个轻淡遥远的声音响在了他的耳旁。
许凤儿:在这块儿,你给我捉过鸟儿……那时侯我记得到处都开着映山红,连鸟都是红色的……
于是张驴儿就听见了绵羊叫,听见了山泉响,听见了小鸟唱歌,听见了一个女孩在娇娇地唤他哥哥……
张驴儿从幽远的天空收回目光,却见许凤儿正幽幽地望着他。张驴儿心中一颤,不禁掉转头,掉头正对了那个欺压在衰草丛中的土丘。
于是张驴儿眼中就又烧起了烈烈火焰。
张驴儿忽站起身,拳头攥得咯巴巴响。
许凤儿:你恨我们许家,你要报仇,这是应该的,可与你家结仇结怨的是我爷爷,不是我爹,不是我娘……
张驴儿:够了!
张驴儿霍地转身,两眼盯住许凤儿:你爹是好人,你娘是好人,那么是我爹活该上吊,我姐活该进窑子,我活该当土匪了?
许凤儿赶忙要解释:不,我是说……
张驴儿却不待她说话,已闷哼一声,愤愤地转身就走。
许凤儿紧咬住唇,两眼噙满泪水。
许凤儿:等一等!
许凤儿轻颤地叫一声,一步步走到张驴儿面前,一双眼眨也不眨盯着他的眼睛。
好一阵沉默。
凤儿低下头,又过了许久终于低切而清楚地说出这句话:我要嫁给你!
张驴儿张大嘴,瞪圆了眼,吃惊意外地望着凤儿:你说什么?
许凤儿:我要嫁给你!
许凤儿抬头望着张驴儿,低声而又坚定地重复一句,苍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的潮红,却并不躲闪张驴儿的眼睛。
张驴儿:你,再说一遍!
许凤儿:我,要嫁给你!
许凤儿说完,觉得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便转身一步步向山坡下走去。
张驴儿先是傻愣愣地望着凤儿远去的背影发呆,既尔却忽地仰天狂笑起来。
43
史村带着士兵川岛经过“张记老烧”门前,迎头碰上了替爹打酒的兰儿端着酒壶走出来。史村停住了脚步,两眼死死盯在兰儿脸上,脸上不由露出了色迷迷的笑,嘴里也不由倒嚼一样咂动起来。
兰儿吓得不敢再走,通红着脸怯怯地站住,手中的酒壶发着抖。
这时张掌柜点头哈腰地从屋里跑出来,双手碰着一碗酒。
张掌柜:太君……
史村摆摆手,两眼仍然盯着兰儿。张掌柜又把酒碗捧到鬼子兵面前。
张掌柜:太君,您喝!
川岛看一眼史村,接过酒来,放到嘴边刚要喝,却不料史村猛回手一个嘴巴,嘴里骂声“八嘎”。
酒碗啪地摔碎在地。川岛慌忙一个立正,恐惧地望着史村。张掌柜马屁拍到马脚上,吓得面色惨白,不知所措,浑身哆嗦着筛起糠来。
史村走过来,拍拍张掌柜肥厚的肩膀:你的,良心大大的好,中国人的这个!
说着史村竖竖大拇指,接着又说:我的部下,喝酒的不行!
日本兵川岛叫声“哈依”,举手行了个军礼。
张掌柜一边紧着点头紧着挤笑一边也学了川岛的样子去敬礼。
史村:好,回来我有事问你!
史村说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张掌柜,又回头看一眼逃也似紧走的兰儿的身影,便带着日本兵咔咔咔地走了。
日本兵走过老半天,张掌柜方才找回魂儿来。他先把钞票贴到眼前看一看,然后一张张数过,厚嘴角不知不觉就流下了口水,胖脸上也就堆起了满足的笑意。张掌柜走回门口,却又忽然变了脸色倒吸一口冷气记起了史村说过还要找他“有事”……
44
关小辫家。
兰儿坐在炕沿上,纳着鞋底儿。可纳几针,兰儿不禁不由就停下来,出一阵神,发一阵呆。脸上也就现出初绽的鲜花一般美而羞涩的笑靥。
(回忆):那天夜晚当她心扑通扑通跳着扑进二牛的怀里时,她攒了半年要跟二牛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倒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么委屈,那样伤心……当她想到该笑该高兴时二牛却要走了……
二牛告诉兰儿,说他在山里做事,做大事,做好事,却没告诉她到底在山里做什么。他说他回来是办大事,办紧事,连夜搭宿就得走,他叫兰儿不要惦念他,有机会他就回来看她,他嘱咐兰儿千万小心,千万保重,说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过上太平日子……
45
张掌柜的里屋里。
屋里已弥布了呛人的烟气,关小辫还在一口接一口抽着烟袋。张掌柜伏在他耳旁神神秘秘地耳语着,偶尔露出“史村太君……小兰……”几句话。
关小辫惊慌地晃着小辫说:不行,这可使不得,这不是糟践了我丫头呀……
张掌柜歪着胖脸表情生动地说:咋能说是糟践呢,要我说人家这是看得起咱们……
关小辫哭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可,可咋说他,他也是日本人呀……
张掌柜拍拍巴掌:咳咳!我的老哥哟,我说你这人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这会是啥人坐天下呀?日本人呀——人家托我说媒是会办事讲理性,是拿咱当个人,人家要给你一动硬的,你不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么——要真惹恼了他们,这咔嚓一下不就啥都完了……
说着张掌柜拿手掌在脖子上划一下,瞅一瞅关小辫又说:反过来说这亲事要成了,你不就当上了皇军的老丈人了么——皇军也认亲戚呀!到那时这花旗镇不就是你关老哥的天下了么!
张掌柜满脸挤着笑凑过脸去:我这当兄弟的还要多多沾光呀……
关小辫没有说话,闷头抽完两袋烟,还是无力地摇头。
张掌柜做势要走:咋着,老哥真的不应?那我可跟太君回话去了!
关小辫:别,等,等等……
关小辫站起又坐下,又装一袋烟,闷头抽起来。
张掌柜有点不耐烦了:哎呀,应不应的你总得给我个话呀,别老闷着不揭锅呀!
关小辫似乎动了心:可,我就这么一个丫头,总不能,总不能去做小吧……
张掌柜:咳,说你糊涂你还是真糊涂,他有三妻四妾也都在他们日本国呀……
46
关小辫家。
兰儿:不,不,不,爹……
兰儿凄惨恐惧地哀叫一声,泪飞满面。
关小辫苦口苦舌地劝着兰儿:丫头,打心里说爹也不愿你嫁给日本人,可日本人得罪不得呀……
兰儿:爹,我不,我不……
关小辫:唉,兰儿呀,说回来日本人怕要在咱这疙瘩扎下根了,你嫁给日本人虽说委屈了你,可嫁过去你就成了太君夫人,连县长太太都比不了哇——到那会儿,你也能享福了,你爹也老来有靠了……
兰儿:爹,我不愿意,不愿意呀……
兰儿趴倒在炕上,痛哭失声。
47
许凤儿急匆匆进了关家院,唤两声大伯屋里没人应,就推门照直进了兰儿的屋。
进屋却见兰儿眼睛肿得桃儿一般,脸上还挂着泪珠,正在一针一线仔细细地纳鞋底儿。
兰儿:凤姐,坐这……
兰儿说一句就低下了头。
凤儿迟疑地问:兰儿,你咋的了?
兰儿摇摇头,没有说话,眼里却又已漾满了泪。
凤儿:兰儿告诉姐,到底是怎么了?
兰儿:凤姐,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兰儿说着再忍不住,一头扑在凤儿怀里痛哭起来。
许凤儿陪着掉一阵泪,又抚着兰儿的辫子轻声问:你,都知道了……
兰儿哭得越发伤心。
又半晌许凤儿轻轻扶起兰儿:兰儿,到这地步光哭有什么用,该想个法子呀!
兰儿:凤姐,你说除了死,我能有什么法子……兰儿哽咽着说。
凤儿:兰儿,可不能这么想,也别光哭,哭坏了也救不出二牛哇……
兰儿止了哭泣,仰起脸来吃惊意外地望着凤儿:什么,二牛——二牛咋的了?
凤儿也颇感诧异,皱了眉说:怎么,你,你不知二牛的事……
兰儿惶急地抓住许凤儿的手臂追问:凤姐,快,快告诉我,二牛,他,他怎么了……
凤儿:你不知道二牛的事,你为啥这么伤心?
兰儿摇着凤儿的手:凤姐,求你先告诉我二牛咋的了!
许凤儿打个顿儿:那……你先告诉姐,二牛是不是回来过?
兰儿点点头:嗯,他前三天夜里回来过,可他说当夜就走的……
凤儿叹口气,向外瞅瞅,然后放低了声音说:那就怕是真的了……我爹刚才说他在张掌柜那听说二牛那天夜里让那个姓朱的给抓去了,这会儿怕是还关在鬼子营房里……
兰儿:什么,他……
兰儿一句话未说完,就背过气去……
48
自打日本人进镇后,去“张记老烧”的喝酒人就稀少了许多,张驴儿却几乎每晚都要去吃上几碗酒。吃过了,他就到许家附近转悠,多少次就闯进去,又都折了回来。回到破草屋里,张驴儿却又发疯般揪头发捶墙,甚至打自己的嘴巴。爹和姐的大仇未报,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讨还血债,可是仇人近在身边他却迟迟不下手……
许秀才跪在地上向他求饶。他手上的尖刀停在半空。忽然,他发现跪在地上的不是许秀才,而是许老财……张驴儿哈哈大笑着一刀插进许老财的胸膛……血,鲜红的血喷洒流淌出来,流了一地……啊,忽然他发现倒在血泊中的不是许老财,竟是许凤儿……张驴儿大叫一声,眼里便都是血光……
张驴儿睁开眼,摸摸一头的冷汗。这时张驴儿忽觉自己是这样软弱无力。
忽然,张驴儿抬起头,侧耳倾听。
又响了一声。这回张驴儿听清了,是有人在敲门,只是很轻、很缓、很柔。
张驴儿下了炕,皱皱眉,手伸进怀里又拿出,想一想,走过去慢慢打开屋门。
站在门口外的是许凤儿。
许凤儿脸色依然苍白,但从树空中洒过来的夕阳却在她脸上身上披了层辉煌的霞光,让张驴儿忽地想起他不曾相信有过的菩萨。
许凤儿颈上已没了白布,却还贴着一块儿膏药。
张驴儿两眼迷离地望着许凤儿。
好象过了许久,许凤儿才轻轻问一句:能让我进你的屋不?
张驴儿喉咙里响一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移开了身子。
许凤儿缓步走进了张驴阴黑低矮的草屋,抬头四下打量着。
半晌,凤儿转身面对着站在门口疑惑地望着她的张驴儿,终于又开了口。
凤儿: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张驴儿又一次大出意外:求我,你求我?
凤儿肯定说:是,求你!
张驴儿:为啥要来求我?
凤儿:这事你能办到……
张驴儿阴着脸眯了眼问:可你知我会应么?
许凤儿嘴动一动,却只是点一点头。
沉默片刻,许凤儿又开了口:你认识那个姓朱的么?
张驴儿哪个姓朱的?
凤儿:就是,跟日本人来的那个……
张驴儿点点头,却又摇头,皱了浓眉问:问他干什么?
凤儿:那天黑夜他把二牛抓去,让日本人关起来了……
张驴儿:二牛?二牛是谁?
凤儿:哦,二牛原是关家扛活的,这会在外边,他是回来看兰儿的——兰儿是关家的闺女,她跟二牛,跟二牛相好……
张驴儿:这个畜生!
张驴儿咬了牙骂一句,忽又望了窗外说:是那个兰儿让你来求我的?
许凤儿张张嘴,仍只是点了点头。
张驴儿瞅一眼许凤儿又望向窗外:行,我应,不过我是冲兰儿!
凤儿:那我谢你了!
许凤儿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想想忙又补上话:我替兰儿谢谢你——驴儿哥……
许凤儿语调甜柔起来。
张驴儿心中一颤,几乎就要应一声。但他紧紧咬住了唇。
49
阴了天,起了北风,夜就越发阴森。恐怖。朱满圈嘴里喷着酒气,要去朱寡妇家。刚拐进胡同口,忽然一个高大的黑影挡在眼前。
朱满圈:是谁?
朱满圈一惊,喝问一声就要掏枪,可刚摸到腰边,手腕子就被那人死死攥住了。
那人阴沉冰冷地低喝一声:喊什么,是我!
朱满圈:哦,是,是驴儿,是四弟,吓我一跳……
朱满圈说着干笑着要推开张驴儿的手,可那手却像钳子一样攥得生疼。
朱满圈:驴儿,四弟,你——有事么?
张驴儿朱满圈,二牛是不是你捉去的?
朱满圈:二牛……哪个二牛?
张驴儿:别装糊涂,我问你,到底是不是你捉的?
朱满圈:我想想——哦,你是说姓孙的那个小子吧,他是我碰上的,已交给日本太君了!
张驴儿喝令说:你把他给我放出来!
朱满圈声音硬起来:放出来?怎么放?
张驴儿一字一板地说:怎么捉的,怎么给我放出来!
朱满圈冷笑一声:兄弟你说的容易呀!那小子是山上共产党的游击队,专跟皇军作对,皇军捉还捉不过来呢,咋还会放出来呢……你真想放出来他,你找史村太君说去,也没准他会准了兄弟的情呢!
朱满圈得意中又有些嘲笑。
张驴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真的不放?
朱满圈:这话不是说得明明白白,我只管捉了去,杀剐存留那是太君的事,你可以……
张驴儿再忍不住,猛地一拳顿在朱满圈前胸上:去你姥姥的,你个败类!
朱满圈嗨哟一声挣脱了张驴儿的手,回手一拳打在张驴儿肚子上。
张驴儿:打得好!
张驴儿哼一哼,闷叫一声扑上来,两个人打了起来。朱满圈又要掏枪,却忽觉脖子一紧,同时抵上了一件尖利的东西。
朱满圈:兄弟,兄弟,有话好说,别……
张驴儿:住口,你我早已划地绝交,不光不是兄弟了,现在你还是我的仇人!
朱满圈:兄弟,驴儿,我哪一点做得不对,你只管说,你不拿我当哥哥,我可还拿你当兄弟——我像有一点坏心,太君早把你抓起来了……冷笑一声,你是不敢,你怕弟兄们放不过你——
张驴儿:我问你,二牛你放不放啊?
朱满圈:咳,那,那端人家碗给人家当差,我也是不得不做……
张驴儿:哼哼!不得不做,那你为何杀了周玉甫?
朱满圈:这——兄弟,你我拉杆子时不是也杀富济贫么,我杀周老财……
张驴儿:呸!朱满圈,你现在是日本鬼子的狗,你连一点人味都没了,你连畜生都不如,你把冯老头打得不死不活瘫在炕上,你替日本人杀我们中国人,你就是我的仇人了,今天我就要报仇血恨!
朱满圈:兄弟,兄弟,你后悔当初救了我么?
张驴儿:当初你是我三哥,救你我不悔,今天你是我仇人,杀你我也不悔!
朱满圈:好,好,兄弟,你只管下手吧,哥哥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要哥哥的命,哥哥决不会吐出半个不字,兄弟,哥哥只求你……啊……
张驴儿正被朱满圈说得有些手软,忽听得枪机声响。
朱满圈的手已然打开了手枪机头。
50
张驴儿咬牙一刀刺了下去。
啪的一声,朱满圈手枪落地。
张驴儿忽地抱住朱满圈,失声痛叫:朱三哥,朱三哥……小弟对不住你了……
朱满圈说不出话,咕噜两声便一头栽到张驴儿肩上。
张驴儿:你忘了大哥二哥兄弟们是死在了谁的手里,你忘了日本人害了咱多少性命……我不杀你,老大老二也会恨我……
51
鬼子营房设在班家大院里。大院分前后两栋,前栋房里住着史村和他的勤务兵,后院住着八个日本兵。
此时,在史村屋里,张掌柜正弯腰站在史村面前,向史村汇报“提亲”一事。
张掌柜:太君,这事就包在我身上,老关家巴结还巴结不过来呢,哪有不愿之理,太君您只管放心,这事我为您一手操办,您就等着当新郎吧……
张掌柜满脸堆砌了谄笑。
史村:好的,好的,你的办好,我的重重有赏!
史村捋着仁丹胡眯了眼得意地笑起来。
正在这时外面喊报告,进来一个鬼子兵,说朱满圈昨晚出去至今未归。史村皱一皱眉,一脸怒气嘟噜一句日本话,然后告诉日本兵,等朱满圈回来马上来见他。
52
许秀才家西屋。
许凤儿悄声劝慰着兰儿。
兰儿:凤姐,你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
憔悴的兰儿说着抽泣起来。
凤儿:唉,先等两天看看,兴许还会给放出来……
兰儿神情迷乱地说:只求菩萨保佑吧……我的命咋这么苦,这么苦哇……
许凤儿叹口气,搂着兰儿也掉下泪来。
许久,兰儿站起来,木然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又站住,回头向许凤儿深深望一眼。
兰儿:凤姐,谢谢你,你也代我谢谢……张大哥……
许凤儿无限怜惜而又无可奈何地望着兰儿走出去。
53
关小辫家。
兰儿躺在炕上,死人一般,关小辫坐在炕沿边,一袋接一袋抽着烟。
关小辫:丫头,咱不应,日本人就要杀了咱,咳,爹活到这年岁,死了也没啥好怕的,可怜你一朵花似的年岁……丫头,听爹的话吧,爹给你跪下了……
关小辫说着作势要跪,见兰儿没啥反应,当真就跪在了炕沿下。
兰儿依旧死人一般。
关小辫呜误干嚎起来:我的命苦哟……
54
张驴儿小屋。
张驴儿抱头躺在破草屋的土炕上,闭了眼,一动不动。
于是张驴儿仿佛又看见了吊在树上的张老根。惨死在日本鬼子刺刀下的黑云岭的弟兄们,多行不义刀下毙命的朱满圈……忽然,张驴儿听见了一句低切而坚定的话:我要嫁给你……
55
许秀才家。
许秀才:什么,你要嫁他——嫁张驴儿——嫁一个贼种,嫁一个土匪?
许秀才又惊又恼,陌生地瞪着眼睛盯着女儿。
凤儿:嫁给他——我要还债!
许凤儿平静地说,并不躲避爹的目光。
许秀才麻木一般念叨着,忽然醒悟似地喊叫起来:什么,还债?还债?不,不……
许秀才上前抱住许凤儿:凤儿,天大的事情爹兜着,你千万不能往那上面想,我宁愿跟他拼老命,也决不许他辱没了我许家的清白!
许秀才几乎要吼起来。
凤儿异样地看着爹,嘴角竟露出了一丝冷笑:那是,那一晚他要是污辱了女儿,你家的清白还在吗?
许秀才犹如当头挨了一棒,放开凤儿呆愣在那里哑口无言。
王氏淌着泪过来拉着凤儿:凤儿,凤儿呀,你爹都是为你好哇,你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了,啊……
凤儿依旧平静:娘,女儿不是胡思乱想,我是真这么想!
许秀才胡须抖动着,指了许凤儿,半晌方才沉沉地说出一句:你要当真做了,我就一头碰死在你面前!
凤儿呆住了,那般陌生地望着许秀才。许久,许凤儿咬住下唇,低头跑回西屋里。
许秀才又站了许久,然后茫然地望了屋里的一切,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瘫坐在太师椅上,昏花的油灯照着昏花的老眼里那两点水光……
王氏:中邪了,中邪了……
王氏又冲着空空的北墙默默地祷告起来。
56
关小辫家。
张掌柜:我说侄女,乖侄女,你是个孝顺孩子,你能眼看着你爹辛辛苦苦一辈子,这到老来落个,落个身首不全么……
关小辫蹲在地上闷头抽烟,张掌柜坐在炕沿边不住地开导兰儿。
张掌柜:侄女呀,史村太君就等你一句话了,啊……
兰儿终于慢慢坐起来。兰儿两颊消瘦,眼圈红肿着,头发蓬乱着,两眼无神,憔悴不堪。
兰儿:我应了!
兰儿不看张掌柜,也不看她爹。只是两眼僵直而茫然地望着墙壁。
张掌柜一拍巴掌:好,这不得了,我说侄女不是糊涂人么,好,我这就给史村太君送喜信儿去!
张掌柜说着站起身来。
关小辫也抬起头,眼里闪了泪光。
兰儿:可也得先应我一件事!
张掌柜走到门口,听了兰儿的话,又住了脚,有些诧异地望着兰儿。
关小辫也停了抽烟,紧张地听兰儿说什么。
兰儿仍不看二人:要我应,就得他们先把二牛放出来!
张掌柜和关小辫对望一眼,全都大感意外。
张掌柜疑惑小心地问:二牛——是孙家那二小子——这事跟他有啥瓜葛?
兰儿:我只问他们应不应,应,我去,不应,我情愿死……
张掌柜:好好好,我这就去跟太君商量……
张掌柜一脚迈出门槛,又回身加一句:太君要是答应了,你可不能反悔啊!
57
鬼子营房里。
史村摸着下巴在屋里走了几个溜,然后挺住脚,指了张掌柜拧眉瞪眼说:你去告诉她,她进门,我的马上放人,要不,死了死了的!
张掌柜:是是,就去,就去……
张掌柜吓得变了脸色,慌忙退出。
58
一乘破旧的小轿,被悄然无声地抬进了班家大院。
59
鬼子营房。
兰儿神色木然地走下轿来,却不进屋,先要见二牛。
在后院的厢房里,兰儿见到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二牛。兰儿扑上去,抱住二牛,轻声唤着。
二牛睁开眼,看一看,又揉揉眼,禁不住吃力地抬起手抓住了兰儿的胳膊:兰儿,兰儿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兰儿:是我,二牛哥,真的是我,真的是我呀……
兰儿把二牛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抚摸着,擦着自己的泪。
二牛: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老天爷有眼,让我见你一面,死我也心甘了……
兰儿:不,二牛哥,你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兰儿哭得说不下去了。
二牛:兰儿,我想,我想好好活呀,我想……唉,可日本鬼子能叫我活么?说回来死在鬼子手里也不冤。
二牛脸上挂起了笑:告诉你,兰儿,我在山上干的是游击队,专门跟鬼子干,我就亲手杀了两个鬼子呢……俩换一个,不冤,不冤……可我算计着,少着也要杀他百八十个……
二牛说着咳了起来。
听着二牛的话,兰儿眼睛亮起来。二牛说完了,兰儿挂着泪珠的脸上竟也挂了笑。
兰儿笑着说:二牛哥,那你更该好好活着,活着,也替兰儿多杀几个鬼子……
这时窗外的鬼子敲着窗子吼喝:你的,快快的!
二牛:兰儿,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们,他们肯让你进来……
二牛忽然变了脸,使劲抬着身子望定兰儿问。
兰儿放下二牛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双新鞋来:二牛哥,你甭管我,来,二牛哥,这是我给你新做的,来,我给你穿上……
兰儿说着就要放下二牛。
二牛一手死死攥住了兰儿的手:别,不,不用了……你不要给我穿了,你就放在我的怀里,我自己穿……
兰儿见二牛不让她给穿鞋,不由去看二牛的腿,这一细瞧才发现二牛的两条腿全都血肉模糊,动也不动。
兰儿痛叫着:你的腿……
二牛笑笑:没啥,只要给我留下口气,没这两条腿我也照样杀鬼子!
张掌柜:咳,侄女呀,快点吧,太君等急了……
张掌柜推门进来,一见兰儿正扑在二牛身上痛哭,虽然早已猜到了什么,仍是有些惊异。
兰儿抬起头,一手仍扶住二牛的头,一手抹去脸上的泪说:先要放二牛哥出去!
60
史村新房。
“八格”!史村听了张掌柜的话,气得刷地拔出半截洋刀。
张掌柜不由倒退好几步。
史村重重地哼一哼,把半截洋刀又重重地插回鞘中,然后唤来一个日兵,咕噜了几句日本话。那日本兵哈依一声走出去。
张掌柜脸色刷白,偷偷抹抹额上的冷汗。
二牛:兰儿,兰儿,你,你……
二牛被两个日本兵架着,拖了出去,他呼唤着兰儿,昏死了过去。
兰儿直直地望着二牛被拖出班家大院,眼中又流出了两滴泪珠。
61
史村眼中闪着饿狼一样的欲火,一步步走近兰儿。
兰儿木雕一般茫然呆直。
啪啪,史村猛然抬手给了兰儿两个嘴巴,然后伸手揪住兰儿的头发。
兰儿的脸惨白惨白,死人一般。
62
死寂死寂的黑夜里,响起了兰儿的惨叫和史村狂荡的笑。
63
村头老榆树上,悬挂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树上还贴着几个字:
反抗皇军者戒。
二牛娘:二牛,二牛,我的二牛哇……
一个白发苍苍破衣烂衫的老婆子踉踉跄跄过来,一边嘶声呼叫着一边向前伸着手。
忽然,老婆子脚下绊了块石头,扑通一声抢倒在地。但很快她又爬起来,顾不上抹去脸上的血,仍然呼着叫着向大榆树跑去。
突然,“叭”的一声枪响,老婆子晃一晃倒在地上。
倒在地上,老婆子仍挣扎着向前伸出了一双干枯的手。
64
花旗镇静得像一座坟,恐怖得像一座坟。
65
天已近晚,“张记老烧”的张掌柜正要开门,忽然那边走来个日本兵。张掌柜认出,这就是那天跟史村太君一起来过的那个人。
张掌柜:太君您来了,太君您快屋里请……
张掌柜忙着迎过来,不料川岛却真的走进了他的屋。张掌柜打个愣,忙又过去。
张掌柜:太君请坐!
张掌柜一边拿起一块油渍麻花的抹布擦抹满是尘土污垢的桌凳,却迟迟不敢端上酒来。
川岛却早已等不得似的,自己走过去搬来半坛酒,倒出一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抹一抹嘴,坐下去,皱着眉,苦着脸,嘴里自言自语低切地咕噜着日本话。
川岛又倒一碗酒,喝下半碗,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夹子打开来,珍视地从里边轻轻抽出一张相片,呆呆地看了起来。
照片上是没有穿军装的川岛和他的妻子——一位身着和服看起来端庄温顺的年青女子。
川岛看一会照片,喝几口酒。不一会儿,川岛已喝下了三四碗。
看着,看着,川岛忽然把照片贴到脸上,呜呜哭了起来,嘴里又含混不清地咕噜着日本话,躲在一旁的张掌柜本来看得有些发毛,这一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惊又愣起来。
哭了一阵,川岛又呆望一阵照片,忽然站起身来。张掌柜以为他要走,心里谢天谢地,不料川岛却拿着照片怪腔怪调地唱起来,一边唱还一边又跳又扭。
张掌柜吓得躲进屋里,张大着嘴从门帘儿缝里惊疑地望着这位好像得了“撞客”的太君。
川岛终于慢慢停了下来,摇摇晃晃走到桌前,筋疲力尽地大口喘着气。片刻,川岛把照片塞进衣兜,又抱起酒坛往嘴里灌。酒,就流到他的脸上,脖子上,衣服上。川岛嘿嘿嘿地笑着。
啪,酒坛被川岛重重地摔在地上,碎成几瓣,酒流了一地。
张掌柜:太君,太君,我送送您吧……
张掌柜惊惊怯怯地说着,却躲在里屋门口不敢靠前。
66
踉踉跄跄的川岛在黑夜的小街上迷了路。终于,他望见了一户窗子中透出的一抹油灯的昏暗的光。川岛嘴里咕噜着什么向那抹灯光摸过去。
67
许秀才家。
门被敲得山响。
许秀才:谁,是谁?
许秀才颤声惊问,王氏不禁哆嗦起来。西屋里许凤儿也放下那块绣着花鸟的白绸,紧张地听一听,又警觉地把一把剪刀藏在身边。
回答许秀才问话的,是更凶猛的砸门声。
68
黑糊糊的西院里。
关小辫又坐起来,把耳朵贴到窗子上听动静。
听听大门快给砸破了,许秀才颤动的手,好半天才拔开门闩。
哗啦一声门被推开,川岛差一点把许秀才撞倒。
许秀才:你,你……
许秀才只吐出两个字,便被川岛一摔手扒拉个趔趄。
川岛歪歪斜斜地冲进屋去。
凤儿双手紧紧地捂住胸口,紧张惊恐地望着倚着门框直直地望着她、脸和眼睛都是通红通红的日本兵。
川岛:你——你是和子——是你和子……
川岛痴痴呆呆望着炕里那个离得他很远的那个梦一般的女子,忽然惊喜地叫起来。
凤儿惊惧惶疑不知所措,张着嘴却喊不出声来。
川岛扎挲着一双手向炕上扑去。凤儿惊叫一声,再往后躲已是窗台。凤儿身子缩成一团。
王氏:凤儿,凤儿……
随着凤儿的尖叫,外屋也传来王氏尖厉却又是无力的嘶喊。
扑通,王氏绊倒在门槛旁。
许秀才醉汉般冲进来,却见川岛正站在炕沿边弯腰拖扯着许凤儿又咬又啃。
许秀才红了眼,疯了一般去扳扯川岛。川岛抬脚胡乱踢去,许秀才痛极地低吟一声,晃了两晃,倒在地上。
凤儿:呜……呜……
许凤儿头被川岛死死按抱住,叫不出,挣不动。
川岛抽出一只胳膊,去撕扯许凤儿的衣裳。衣裳被扯破了,露出了白晃晃的肌肤。
许凤儿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69
噗!人影一闪,川岛后背重重挨了一拳。紧跟着来人一把揪起川岛,一拳又擂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川岛晃了晃,口鼻中淌出紫黑的血来,终于扑通一声,麻袋般沉重地摔倒在地。
凤儿昏死在炕上,衣裳零乱破碎,血水,又染红了他颈上的膏药。
张驴儿脸上的肉蹦颤着,缓慢僵硬地俯下身去,十分艰难地伸出了一双手……
许秀才:住,住手,你住手,不许你碰她……
嘴角挂着血丝的许秀才吃力地爬起身,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扑过来,脸几乎贴着了张驴儿,大喘了几口气,胡子剧烈颤动着。
许秀才嗓音嘶哑凄厉:畜生,都是畜生,禽兽,禽兽!
王氏慢慢地爬过来,爬过了川岛的身子,双手扶住炕沿,费力艰难地站起来。
王氏抱住凤儿的头,唤着、摇着。
凤儿慢慢睁开了眼。
王氏:凤儿,凤儿……
王氏爬上炕,轻轻扶起凤儿的头,满眼淌泪地又去用手抹擦她颈上的血。
凤儿看见了娘,看见了爹,看见了僵立在屋里连眼珠都已僵住的张驴儿,又看见了横倒在地的日本兵……两颗圆圆亮亮的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滚落下来,血也更多地从膏药上渗出来。
王氏抬起了一张伤痛惶恐的脸,望着张驴儿:多亏你了……多亏你,救了凤儿……
王氏说着又把脸贴在凤儿脸上。
张驴儿:别忘了,我是来报仇的——日本人立马就会查到他!
张驴儿想做出一个快意的笑容,但脸却似乎成了铁铸的一般。他的语调也是僵冷的,但却比凶狠更怕人。
王氏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从前胸寒到后背,脸上也现出了绝望的神情。
而许秀才的神情说是平静不如说是麻木。
凤儿:我还是要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一直望着张驴儿的凤儿平静低切而又清晰地说出这句话,脸上还泛出了一缕微笑。
就像透过浓厚云层的一缕阳光,就像冲破坚重山石的一缕清泉,就像融解沉寂黑夜的一缕月光,张驴儿对许凤儿的微笑不知怎的忽地心头一热,精神爽,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春天的草地,蓝天,小鸟,红花,白云……
好像过去了许久。世界好像从来就是这般平静。
张驴儿身子微微前倾,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却又一个字也没出口。终于,他很凝重地把目光从许凤儿脸上慢慢移开,低下头去。
好像又过了许久。
张驴儿一咬牙,猛地弯腰从地上夹起川岛的死尸。停一停,然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血,擦掉!
张驴儿走了。凤慢慢垂下眼帘,又看到了白绸上那红色的花,红色的鸟儿……
70
狗乱叫起来,接着漆黑的小镇上响起了砸门声,喝骂声,哭泣声,哀求声,枪声还有狗的惨叫声。
71
“张记老烧”屋里,史村在盘问张掌柜。
张掌柜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摇头摆手,赌咒发誓说没见川岛太君来过。史村一把揪住他的棉衣,凶狠地盯问:你的,要说真话。
张掌柜:太君,太君,我从来不,不说假话,我要说假话,我是婊子养的……
史村使劲一推,张掌柜重重地摔倒在地,怀里却掉出一个小皮夹。
一个日本兵拣起递给史村。
史村拿过打开一瞧,眼睛忽地射出阴狠的光,死死盯住张掌柜。
张掌柜爬起来跪在地上,又磕头哀求又咒骂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史村手握刀柄,红着眼睛喝问:喝完酒,他的哪里去了?
张掌柜急忙一边指指划划一边结结巴巴说好像奔老关家那胡同去了。
史村:你的,良心坏了坏了的!
史村捋一捋仁丹胡,眯了眼对张掌柜阴阳一笑。
张掌柜:太君,太君,我……啊……
刀光一闪,张掌柜一颗头颅滚落地上,腔子里的血柱喷起老高。
72
关小辫院里。
关小辫一边凑近史村嘀咕什么,一边向东院偷偷点指,史村眼里冒出凶光。
73
在许秀才家门口,打着手电筒的日本兵发现了一张照片。
史村:我的部下,你家的来过?
许秀才西屋里,史村铁青着脸阴森地逼问许秀才。
许秀才垂着头,闭着眼,一言不发。
史村:你的不说?
史村眼里野兽般幽绿的凶光越发怕人。
许秀才仍如泥塑木雕一般。
史村的洋刀,架到了许秀才脖子上。许秀才身子哆嗦着,嘴唇动了动,却仍是不开口。
史村收回刀,阴笑两声,忽地走到炕边,猛地伸手揭掉了许凤儿身上的被子,伸手又揪住了她的衣裳。
正在炕里抖做一团的王氏扑过来,却被一个日本兵一枪托打昏过去。
许秀才忽然厉声大喝道:住手,我说!是我,是我杀了他——你们这帮禽兽,畜生!
许秀才顿着脑袋。
史村捋捋仁丹胡:真的是你?
许秀才:是我,你就杀了我吧!
史村忽地又阴笑起来,上前拍一拍许秀才的肩,摇头说:杀人的你的不行,说出杀害我的部下的凶手,我保证你——还有她,她的安全!
许秀才:是我,就是我,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全都该杀,该杀——你们就快点杀我吧!
史村:你的想死,我的偏不杀你!
史村眼里的光比野兽更凶残更骇人了。
74
嘶……
凤儿已经撕破的棉衣又被撕开,接着内衣也被撕碎,露出了耀眼眩目的胸乳。
许凤儿却没有叫。
许秀才要扑上去,却被两个日本兵架住。日本兵又揪住许秀才的头发,让他仰起脸来。
许秀才嘴角渗出血来。
史村停下手,转身盯住许秀才:说,我的部下是谁杀害的?
许秀才张着嘴,大口喘气。
乘这片刻,死人一般的许凤儿忽然从身底下抽出剪刀,身子往上一挺,剪刀深深刺进了自己裸露的胸口。
血,鲜红的血,把那块绣着红色花鸟的白绸全都浸红了,分不清哪是花哪是鸟了……
75
张驴儿把川岛的死尸扔进后山沟的水槽子里,出沟听得镇里大乱,知道不好,急忙抄小路往镇里赶。快进镇时,镇子里起了火,看看正是许家方向,张驴儿心里一紧,撒腿跑进了镇。
76
张驴儿不敢走正街,他跳墙串胡同,很快来到了许秀才家院子外,看看着火的不光是许家,连邻院也着了起来。张驴儿略听一听,就跑进了院,顾不得火烧得正旺,一头扑进屋里去。
77
浓烟呛得张驴儿透不过气来。待他睁开眼,竟被屋里的惨象惊呆了——王氏浑身一丝不挂仰躺在炕上,身下血糊糊一片,一双小脚搭拉在炕沿上……
再看凤儿,张驴儿脑袋嗡地一声,几乎站立不住。
屋里劈劈啪啪往下掉火了。
78
西院里。
关小辫脸色死灰,坐在炕上望着大火无力地干嚎着:我的房子,我的房子,我的家财我的宝贝呀……
79
村头,鬼子兵的枪口对准了被赶来的男女老少。刺刀在几堆火光的映射下闪着寒光。老榆树下,绑着已不成人样的许秀才,他的脚下是一堆未点燃的干柴。
史村:你的说,是谁杀了皇军,我的马上放了你!
史村手拄战刀,眯了眼盯着许秀才。
许秀才缓慢吃力地抬起一张惨怖如鬼的脸,微微睁开青肿的两眼,望了史村半晌,微微点了点头,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史村上前一步,又露出一丝阴笑:好的,你的快说!
猛然,许秀才仰起头,用尽全力把一口血水喷到了史村脸上。
史村:八格,死了死了……
史村疯狂地咆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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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点起来,烧着了许秀才的衣裳,胡子。许秀才剧烈地咳嗽着,痉挛着,脸孔扭曲变形。
史村望着许秀才狰狞地笑着。
忽然,许秀才再一次抬起了头,睁圆了双眼,仰天嘶喊着:日本鬼子,你们这帮畜生,我许敬文死了做鬼也要向你们讨债……
许秀才话没说完,许秀才厉叫一声,倒在了火堆里。
人群是一张一张灰白的脸。灰白灰白的脸上是一双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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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根的荒冢旁,又堆起了一个新的土丘,土丘上盖着一块染满鲜血又被烈火烧成半块布,隐隐的,能辨出绸布上一只失了翅膀的小鸟和半朵映山红。
张驴儿似石雕一般站立在两个土丘前,灰黑的脸上毫无表情。
恍惚中,张驴儿好象看到遥远的天边飞有一只红艳如火的美丽的鸟儿。那鸟儿飞呀飞,一直向他飞来。他不由举起双手,想要抓住它。可就在小鸟儿快要飞到他手边时,忽然一阵狂风刮来,那小鸟凄厉地鸣叫一声,在天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如小星般陨落于那遥远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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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狼终于露出了吃人的本性。鬼子们不断地抢,不断地烧,不断地糟蹋女人,不断地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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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住的班家大院里,鬼子兵们如狼似虎般扑向已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的兰儿。兰儿本能地哀叫着,呻吟着。史村站在台阶上手捋仁丹胡得意地淫笑着。
衣裤破碎蓬头乱发的兰儿,睁着茫然无神的眼睛,声如哀啼般惨笑着,手舞足蹈地走进了熊熊烈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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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浓稠如血,壮烈如火,浇烤得一溜东山梁全都成了灼人眼神动人心魄的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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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的衰草丛中,披着夕阳,面对了张老根的老坟和许凤儿的新坟,直直地跪着一个人。远远望去,那人全身都是血和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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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夕阳终于燃靠尽最后一缕光线时,张驴儿用烧成半块儿染满鲜血的红绸布,细细擦拭着三颗如成熟的谷粒一般金黄的子弹,然后压进枪膛。又拿起了另一把手枪,那是朱满圈的枪。张驴儿把子弹退出,同样擦拭一遍,又压进枪膛,一颗、两颗、三颗。然后,张驴儿把那空枪丢进草丛,把那块红绸布细细叠好,揣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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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头。花旗镇一片黑暗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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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鬼子营房班家大院突然起了大火,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接着就响起了枪声,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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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家大院里,已倒着四五个鬼子兵的尸体,张驴儿又一枪打向了刚跑出屋的一个鬼子兵,可枪却哑了火。张驴儿扔掉了枪,抡起身边的铡刀片,向那鬼子兵劈去。
前院里跑出了只穿着背心短裤露着一身黑毛的史村,他一手端着手枪,一手握着洋刀,哇哇喊叫着扑向张驴儿。
刚刚又结果了一个鬼子的张驴儿,忽然被史村一枪射中左膀。他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地上。
史村扔掉手枪,高高举起洋刀,嚎叫着向张驴儿劈下去。
张驴儿忽然打个滚躲过,重又站起身,身上鲜血淋淋。史村又一刀劈过来,张驴儿险险躲过去。史村越加疯狂,一把洋刀舞得飕飕带风,又劈,又砍,又捅,又扎。
终于,张驴儿后背被史村扫了一刀,又一次重重地摔倒在地。
史村呼呼喘着气,火光里面孔扭曲狰狞着扑向张驴儿。
就在史村洋刀劈下的刹那,张驴儿又一次翻身躲过,同时打挺站了起来,手上又拿了那把满是鲜血的铡刀片,单臂举起,迎向史村。
张驴儿变成了一个血人。史村也变成了一个血人。两人眼里全是灼人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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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落架了,火光四溅。火光里,张驴儿与史村沉重地喘息着,对峙着。
一声怒吼,一声嚎叫,两人重又举起了刀,扑向对方。
终于,张驴儿的铡刀重重劈进了史村的肩,史村的洋刀也深深扎进了张驴儿的胸腹。
史村一声狂吠。张驴儿哈哈大笑。
张驴儿:老爹呀,驴儿……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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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淌满了腥红的血,天上,烧满了狂烈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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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驴儿死了,史村死了,鬼子兵死了。
不几天,花旗镇又杀气腾腾开来了一队鬼子兵,杀光了镇上所有的人,烧毁了镇上所有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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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干了,火烬了,花旗镇封冻在了不尽的寒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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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春天终于到来了,满山遍岭的映山红又开了,如血,如火。但是山坡上却没了放羊的人,采花的人。
远远的,好象有一只红色的鸟儿向着这边飞过来,飞过来……
那个曾经很古老的名叫花旗的小镇上再看不见一个活人,找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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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血,浓重地泼洒在那些残垣断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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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梁脊上,披着夕阳走来一队扛着火枪大刀长矛的中国百姓。其中一个人对着山下在长长久久地凝望,他是老五。
老五(画外音):四哥,四哥,你放心吧,兄弟给你报仇!兄弟一定给你报仇!
于是夕阳染红的天地间,就有无数个声音在呐喊:
报仇!报仇!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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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弯新月,轻轻抚摸着那棵饱经血与火的老榆树下顽强吐出的那株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