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外爱情文学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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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德伯家的苔丝

“约翰爵士,早上好。”那个满身灰尘、破衣烂衫的小贩,布蕾谷马勒村的约翰·德伯,听到人家这样称呼他,又想起了他原是贵族世家德伯氏的嫡系子孙,一开始是困惑不解,随即就得意洋洋了。

约翰的妻子昭安·德伯是个面貌姣好而头脑简单的妻子和脾气随和的母亲,她生有好多个孩子。一听说家里的社会地位提高了,她那颗富有浪漫色彩的心灵就开始暗暗谋划,要让她那年轻美丽的女儿去体面地认本家。结果,她终于巧妙地说服了苔丝,到同姓的一家暴发户家去找份工作。

那个心地单纯的孩子,为了改善家里的经济困境,就做了一个冒充贵族姓氏的瞎眼老太太的养鸡人,后来被她的儿子——轻浮的纨绔子弟亚雷·德伯奸污了。不久,这位理想破灭的姑娘回到了马勒村,她一直居住在那里的一个偏僻地方,直到她那个干瘪瘪的婴儿死去。

经过两三年反复的、凄苦的思考,苔丝还是决定第二次离开家——这次是去塔布篱牛奶场当女工,那是芙片谷的一个丰饶的大农庄。在这农庄里,还有一个男青年,他是一个刻板而虔诚的老派牧师的小儿子。安矶·克莱让他的父亲感到伤心失望。首先是他持新教徒的观点,其次是他打心里不愿去当牧师。因此,为了想成为一个农业经营者,他现在正专门在各种农庄实习。有教养,有理想,又温存体贴——在苔丝看来,他简直宛如一个天神。虽然她曾自己对自己发誓,以后将过独身生活,可是相似的爱好使他们渐渐变得很亲近,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恋爱。在奇妙的带露水的黎明,他们一起来到田野上,在暖和的夏日的下午,他们一起在清凉洁白的制酪场制作黄油和干酪。鸟儿在为他们歌唱,星星在为他们闪耀,整个青葱翠绿的山谷弥漫着带有香气的雾霭,显出欣欣向荣的景象。年轻的、快乐的、享受人生的事,一切全是他们的。她那颗敏感的心和他的心越来越接近。她热情而又清亮的说话声,现在已经没有了乡下人的谈吐,她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使用他那文雅的音调。

苔丝的心里现在一直隐约而模糊地怀着恐惧,直到爱情已真诚地表白,这才使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在这个人造的世界上的处境。可是,在克莱的温柔的坚持下,一切退缩不前都给征服了。她多次想把自己的过去对他坦白,但都给毫不在意地阻止了。最后,在她勉强地同意举行婚礼的前两三天,她的决心使她用写信的方式写了一份四页的自白书。她紧张得屏着呼吸,把这封信塞进了他的房间的门下。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封信竟然塞到地毯下面去了,直到举行婚礼的那天早晨,苔丝凭着一种突然而来的直觉,终于在那隐秘的地方发现了这封信,她把它撕毁了。苔丝和克莱乘一辆木头制造的古老的轿式马车(作为德伯家一位祖先曾在这种马车里犯过一件凶杀案的传说的象征)到教堂里去,正当他们启程时,一只白公鸡一连啼叫了三次。“过晌儿还有鸡叫!”牛奶场的人都摇摇头,认为那是不祥之兆。

克莱带着他那可爱的新娘去一座租来作新房用的古老农舍。它是一个古老的德伯家族的一所残毁的房子。他既实际而又浪漫地意识到,他要筹办一座标准的水磨坊。在这座房子的门外的墙上,镶嵌着两幅古老的德伯家族人的样子很凶的肖像画,克莱和苔丝见了都吓了一跳,因为这两副高贵而带恶意的面孔上,都可以看出与苔丝的容貌有那么一点儿相似之处。在通红的火炉前面,那位可敬爱的新郎紧握着他妻子的手,讲述了自己有一次曾走上了邪路,跟一个娼妓在一起放荡地过了四十八个小时。他很有信心地恳求她的饶恕。苔丝听了之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喜悦地原谅了他,并且,第一次怀着真正的希望,向他讲述了自己的伤心故事……

那是一个壮年汉子的粗暴行为——对一个天真无邪的无知的孩子的欺骗!可是,这位男人却不能原谅这个女子,他的祖先们的种种严格的规则,一个不公平社会的种种起支配作用的影响,紧紧控制了他。“思想开通”的安矶·克莱现在已经不再存在。他们俩形式上在一起,实际上相互隔离地过了几天。苔丝惟一的愿望是讨好她所崇拜的人,硬着头皮忍受他的态度。在对那种不公平作出第一次难以控制的感情爆发后,她一点儿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而她那可能重归于好的一线希望,又被那两幅凶相毕露的肖像上的嘲笑的目光摧毁了。她已不是一个单纯朴实、不谙世故的农家姑娘,而只是一个败落世家的残孽!他们已经作出决定,至少也得暂时分离了,克莱匆匆远走他乡,苔丝又悄悄回了老家。昭安一上来就狠狠责骂了苔丝一顿,骂她太湖涂,不听她一再悄悄告诫过她的话:别对丈夫提起以前的事。不过,骂过以后,她却又以平常那种宿命论的无忧无虑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了。可是她父亲因为过于陶醉在祖先的骄傲中,说了一些刺耳的话,终于使苔丝安抚性地交出她的一半生活费,说她要回到丈夫那里去了,就不失尊严地离开了家。

苔丝决定无论如何都不去向克莱的家人求助,她很顺利地在一些农庄里找到了夏季工作。但是随着冬天的到来,她由于过分慷慨地支援她的家庭,自己却面临贫困了。她天天到处漂荡,最后来到了白垩质的高原上,在一大片荒凉的黄褐色的土地上,找了一份最差最艰苦的工作。雇用她的是一个对她怀有宿怨的吝啬的乡下人,有意加倍地虐待她。在刺痛人的雨水中,在寒冷彻骨的下雪天,她毫无怨言地不断干着苦活,完全生活在她丈夫会回来的希望中。她练唱着他喜爱的几首歌,那欢快甜蜜的声调,与她那悲哀的嘴唇和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显得那样不协调。最后,因为丈夫长期毫无音讯而给搞得心烦意乱,她勇敢地决定到她丈夫的父母那里去探听一下消息,就心里颤颤抖抖地长途跋涉上爱姆寺去了。凭着她那极好的心灵和肉体的天赋,她是无疑会受到那位仁慈的牧师和他妻子的欢迎的。可是,她一敲门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当她正谦恭地等着他们从教堂里回来时,后面走来了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安矶的那两位哥哥。她在路边无意中听到了他们俩的一番对话,使她不得不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那片“穷山”去。

一个“喧嚣派教徒”正在向一仓房的听众指手画脚地宣讲末日降临的前景,那个声音使苔丝不由地在门口停了一下。抬头一看,只见用装了麦子的袋子垒起来的讲台上,站着的竟是亚雷·德伯!他看去道貌岸然,蓄起了连鬓胡子,身穿半僧半俗的黑衣,从前那一团色欲气,现在已变成一副虔诚相,那大胆地滴溜溜转着的目光,现在正闪着一股凛然的正义之光。她走了过去。当她来到小路上时,他从后面追了上来,哀求宽恕和祈求赎罪。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绝,都无法阻止亚雷。他一天又一天地紧缠不舍,先是拿来一张结婚许可证,说了些很恳切的话。接下来,苔丝那迷人的美丽让他难以克制地引发了旧情,他新近皈依的宗教已像一袭斗篷一样从他身上抖落,那个洗心革面的人已经消失,他施出了人和魔鬼的一切策略来引诱这个姑娘。可怜的无望的苔丝,在失去知觉般的紧张状态下经受着压榨,落入了比她所鄙视的这个男人所能理解的更大的危险中。最后,她的父亲死了,结果他们全家人从所住的房子里被撵了出来,苔丝一下落入了极端困难之中。为了最后一次不顾死活地支援母亲和妹妹们,她怀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平静,向那个无从规避的人屈服了。

一个忧郁的男子,由于害病和懊悔而憔悴不堪,到海滨胜地沙埠来寻找他失去的新娘了。克莱在一幢时髦的公寓里找到苔丝,知道了痛心的实情。他刚走到市郊,她就追上了他。她的眼神狂乱而恍惚,她的整个身躯仿佛已失去了灵魂和意志。“我已经把他杀了……他挖苦我……他还骂你……对你,对我,全都该这么办……我原先就捉摸来着,要想你再回心转意,非用那个办法不可。”

克莱最终体会到了她的无比深厚的爱,正是这爱使她落入这种可怜的困境。他向她伸出了温柔的、保护的双臂,他们俩像一对孩子似的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漫无目标地往前走去,把人间社会和它的惩罚丢在了脑后。

他们在这种牧歌式的状态中一连过了五天。在第六天晚上,苔丝要求在悬石坛的那个向太阳神供奉牺牲的异教神坛的废墟上歇夜。随着曙光吐露,在银色的地平线的背景下,十几个法警已阴森森地逼近过来。他们围成了一个铁面执法的圈子,直等到太阳的光线——无情地提示已过完了一个献祭的日子——又照到了另一个牺牲者的身上,那个被众神所抛弃的苔丝醒来了。她平静地面对着那些捕役。“我停当啦,走吧!”她说。

清晨,从城里传来八下钟声,在近旁的一座小山上,一个满怀忧伤的人两眼直盯盯地望着一座阴沉沉的牢房上的旗杆。对安矶来说,囚禁苔丝的那个监狱这时正处在一个生死攸关的严重时刻。一方黑旗从那根旗杆上静静地徐徐升了起来,在寒冷的晨空中迎风招展。

苔丝,尽管别人对她犯的罪超过她犯的罪,被处了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