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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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18)

她看见了缩在人群里的傅彝,她向他一步又一步地逼近,脸上是生寒的笑。

一杆长枪刺透了她的脊梁,她停了一下,她微微地喘息着,她用一只手把住刺出胸口的长枪一头,另一只手把住另一头,发力一荡,那持枪的小将竟然被她荡飞了出去。

她往前冲了一截,所有人都揣着恐惧退了一步,傅彝想逃,可两条腿像软了一样,竟然迈不动步子,她便逼近了他,用一只手卡住了傅彝的脖子。

“求,求你…”傅彝流着浑浊的泪。

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他脸上,“你要金蚕花么,我给你!”

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灌在手上,她要掐死他,母亲,父亲,鹿惊风,你把他们的命还给我,还给我!

血手指像铁丝卡进了傅彝血肉里,傅彝呕着舌头,满脸涨得通红,他要挣脱开高示其,他要求生,可他挣脱不了这死亡的力量。

高示其终于松开了手,傅彝倒了下去,他挣扎着,他想要哀求,可是毒性冲入了喉咙,他说不出话,只能啊啊地叫着,他哀哀地哭着,他用头撞地,用牙齿咬自己的手,咬得满口的血。

魏兵们都吓得散开很远,没有一个敢去接触这个野兽一样的傅彝。

慢慢的,傅彝的挣扎小了,他蠕动着,像条茅厕的蛆虫,呕出了一堆污垢,再也不动弹了。

高示其看着傅彝的尸体,发出了一声寒彻骨髓的笑。

她把刺入胸口的长枪一点点退出去,每一寸的退离,血都奔涌多一点,长枪当啷掉落,她也摔倒了,她用一只手撑起自己,另一只手费力地去捡那杆长枪,指尖碰了碰,又无力滑落。

丞相,我不能陪你一块儿再上战场了,不能和你玩樗蒲了,不能给你说笑话,不能守在门口等你处理政务,不能赖着让你请喝酒,不能偷偷地凝视你,偷偷地想念你,偷偷地在心里把你藏了十七年。

她终于拖动了长枪,她摇晃着身体,沉重的晕眩仿佛一层层幕布罩住了她,血也许要流干了吧,她竟然扶着长枪站了起来,她问一个胆战心惊的魏国小兵,“南边在哪儿?”

那小兵哆嗦嗦地指了一指,“在那,那边。”

她朝着小兵指的方向转了过去,她把脸贴着冰凉的枪杆,一朵金色的花从她的眉目间开出来。

南边,她心里的汉朝在那儿,她心里的国家在那儿,她心里的他在那儿,一直都在那儿,从来没有离开。

保护好丞相,因为有丞相在,汉朝不会亡。

所以先帝,我做到了最后,我没有违背我的承诺。

可是丞相,再见了。

这一次,是真的永诀了。

风雨吹开了她脸上的血泪,无数朵金灿灿的花绽放出来,仿佛一尊金身雕塑。

汉军退兵了,退兵的前夕,诸葛亮收到了成都飞马传来的急报,说蛊毒教首领阿古蛮授首,急报缓缓地落在案头,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而这一切都源于高示其那次精心策划的逃跑,随着记录逃犯案情卷宗一同送入成都的还有高示其的信,那信里写了一段非常古怪的话,说一只叫费费的猫和一只叫细辛的兔子是朋友,费费和细辛闹别扭,把细辛赶去了边荒之地,细辛很伤心,认为费费没良心,因此怀恨在心,托了一只叫阿奸的老鼠给另一只叫古怪的老鼠带信,让他给费费饭里下毒,阿奸插着两片翎毛,急匆匆地赶去见古怪,马上就要把费费害死咯。这封莫名其妙的信让所有看过的人都不知所云,但信传入费祎手里,他马上就看懂了,转手又交给了董允。

董允立即彻查,高示其闹事那日有几个驿兵经过葭萌关,走的哪条路线,到成都会在哪一日,并于当夜秘密遣出五百虎贲侍卫,并遣人急招罗甸国王济火入朝擒杀阿古蛮,三日后,给阿古蛮带来北边消息的信使出现在成都郊外五十里的一座村落,阿古蛮很警惕,整整一日都没有现身,直到第二日傍晚时分才出现。

当他刚露个面,埋伏多时的虎贲侍卫冲了出来,阿古蛮相当机警,当即与众蛊毒教子弟分散逃离,可阻拦住阿古蛮退路的竟然是济火率领的罗甸兵,济火根本不容和他单打独斗,成排的羽箭飞射而出,直将他射成了筛子。

蛊毒教首领阿古蛮被射死的消息当天就宣诏天下,告示帖满了整个国家,一直帖到了汉中。

也就在诸葛亮退兵的第三日,隐藏在汉中的蛊毒教也覆灭了,高示其从魏营偷出来的蛊毒教传信附记帮了大忙,姜维遣心腹带着附记伪装成北边来使,去和汉中蛊毒教接头,顺藤摸瓜,直摸出了隐藏在李严身边的奸细,由留守汉中的督粮官岑述一举擒拿。

还在算计下一次只运三天粮草的李严听说自己身边居然藏着奸细,吓得魂魄俱飞,又听说诸葛亮因为粮草不济退兵了,现在正在考虑是跑路呢,还是叩头认错。但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即将等待他的命运是和如今坐拥八座的生活彻底告别。

盛嚣一时的蛊毒教终于覆灭了,朝廷把从阿古蛮那儿搜出来的山神指环,郑重交给济火,从此山神河神合二为一,济火成为真正的神祗代言人。

当诸葛亮正在准备退兵时,北边的司马懿忽然送了一封信过来,信里是满满的冷嘲热讽,他说诸葛亮你真厉害呢,居然派个女人来当奸细,你们蜀国的人都死绝了么。

诸葛亮很快回了一封信,他说我大汉子民,人人心存国家,别说是女人,便是三岁小孩也有忠义之气,你曹魏成日吹嘘自己是大国之风,可你们寻得到这样的奇女子么?

司马懿看了信,脸很发烫,他觉得自己被诸葛亮看扁了,本来他正在琢磨将奸细曝尸,挂在旗杆上,好好羞一羞诸葛亮,但是诸葛亮的回信让他瞬间改了主意。

他吩咐下去,把那女奸细收拾清爽些,换身干净衣服,装进一口好棺木,遣使送回蜀营,让诸葛亮看看,什么叫做大国之风!

使者便载着棺木驶入了汉军营,同时带来了司马懿的亲笔信,怎么样,大国之风与小国之器相比,孰优孰劣?

诸葛亮便托使者把回信带给他,信里只有一句话:效匹夫匹妇比量长短,大国不为也。

司马懿把信一搁,长叹一声,他说以后除了不和诸葛亮打实战,连嘴仗也一并不要打了,还是忍吧。

高示其被送回了汉军营,当运载着她棺木的车马缓缓驶入中军,汉军将士都涌出来看,心里的疑团深厚得去不掉,她身上背负着很多荣耀光环,也背负着很多罪名,叛徒、奸细、杀人犯,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就像她的身份,雌雄难辨,甚至很多人在猜疑,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棺木暂时停放在空帐内,修远捧了衣服过去,寻来两个当地妇人,说要给她穿上我汉家女子衣裳,别让曹魏的脏衣服腌臜了,开了棺看了一眼,当时就哭得不成样子。

待得收拾停当,诸葛亮说要去看看,修远竭力劝阻,说先生别去看,太惨了。

诸葛亮偏偏要去,修远怎么劝也不行,只好由得他了,那时高示其被挪在床上,正由那两个妇人给她梳头,诸葛亮进去后,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一只革囊放在她心口,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摁了下去。

第二日,汉军退兵了,那时朝中剿杀蛊毒教的硝烟还未曾散去,那时卤城的胜利已成了过往,那时曹魏大营里仍在激烈争论蜀军是真退兵还是假退兵,那时一切都还在路上,有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回到汉中后,诸葛亮给济火亲笔写了一封信,说你在成都等一下高示其,把她葬回牂牁。

朝廷也很快知道了高示其的事,皇帝阅毕尚书台的呈文,他把表疏扣下,说我以后不要再听见这个名字,想为高示其争一个朝廷贞烈册封的太后为此恳求皇帝,董允也上书请愿,皇帝却将他们一一拒绝,甚或干脆不听,只丢下一句话,我不怪她以前的所作所为,可是从此你们不要再说了。

人都道皇帝太小气,那口怨气憋这么久也消不掉,和一个女子,一个为蜀汉江山立下莫大功劳的女子置气到这般田地,他也亏得称自己是丈夫。

事情传入诸葛亮耳中,他没有上表陈情,只是对身边的人说,她不要这虚名,送她回牂牁和她伯父在一块儿,于她是最大的满足了。

高示其的灵柩被济火带走的第二个月,诸葛亮也返回成都,那天黄月英问他,你知道高示其是谁么,诸葛亮说,我一直都知道。

有史官特意来向诸葛亮询问高示其的事迹,诸葛亮想了想,说道,不要写她的事,史官转不过那个弯,便说不写她的事那怎么写?诸葛亮很严肃地说,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你没听懂么?史官被慑住了,他把写了一半的传记用墨抹了,从此不敢再在史书里写高示其这个名字。

很多年后,重修蜀志的史官翻开残旧的史书,在草蛇灰线的历史记述中摸索出令人困惑的蛛丝马迹,总觉得历史在某些细节处存在残缺,可到底缺在哪儿,却无人知道。

高示其,这个名字,终于和这个国家一起湮灭了。

回成都后,修远去找了小莲,告诉她高示其给她留了遗物,他帮着小莲撬开床下的木板,取出一方匣子,匣子里装着一份地契,原来是高示其攒钱买下了万柳坊的一座旧宅,是她过去的家。

小莲看见地契就懂了,几日后她搬进了万柳坊的旧宅,她在宅子里种花,偏这宅子土壤特别好,种出的花经久不凋,她成了成都远近闻名的莳花大家,许多人慕名千金求购一花,她却都不肯卖,她说她只种给自己欣赏。

只要得了空,她都会去看看华进的遗孀小玉,给她带礼物,陪她说话,两个还结为姐妹。

小玉问她,怎么对自己这样好?小莲说,我答应了一个人,她如果不在了,我会照顾你。小玉问那个人是谁,小莲笑了笑,她是程莘。

程莘是谁呢,她仿佛在千万人中起舞,又仿佛在千万人中沉默,她在时间之内深刻,她在时间之外消失。

卷尾

三年后的建兴十二年八月,丞相诸葛亮病逝五丈原。

丞相遗命葬于定军山,仅敛以时服,随同下葬的还有一只锦匣,匣上深纹着两朵朱红大花,仿佛两滴浓重的血。

将锦匣陪葬是丞相夫人的意思,她说,让她陪着丞相吧。

那匣里装着两样物事,一样是一条绣着细辛草的手绢,一样是一朵灿金绚烂的大花,便是埋在深寂的坟墓里,也能散发夺目光华。

那像是历经岁月磨砺的一颗纯心,干净、透亮、明澈,并且恒定,漫长的光阴过去了,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她把自己栽种在剧毒的土壤里,每根经络、每瓣花朵都流淌着烈毒,可这毒却哺育出最坚韧的生命力。

世间最烈之毒,是欲等而不可等的失望,是欲爱而不能爱的虚望,是欲求而不堪求的无望,是欲得而不为得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