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看完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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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在最南边的岛上阅读北岛——给北岛的一封信

尊敬的北岛老师。

在手机短信以及微博私信非常丰富的年代,给您写这一封信,觉得除了节约的意义外,还有可展览的价值。

日常生活里,我不擅长和喜欢的作家聊天。

聊什么呢?聊您作品里的某个细节吗?其实作为一个操持文字的人,那些经验,我并不缺乏。写东西多年,大抵也创造过几枚打动人的词句,也有被别人赞美的经验。那,要聊困惑吗?太多了,被遮蔽的,被虚构的,被诱惑的,活着,就是一个将自己的眼睛染灰的过程。

当世界变成黑白灰三种颜色,那么,可说的话自然就多了起来。

黑色。您还记得您让李少君从香港给我带来的那册香港牛津版的《青灯》吗?我一直珍藏着,翻页的时候,都小心。书名字叫作《青灯》,却是黑色的硬皮装,有黑色幽默的比喻感。

此书的大陆版本我曾经购买过二十册送人,尽管您在牛津版里说明了大陆版本的被删节,但是,那个薄薄的册子,还是让我窥到您汉语存折里的密码。

是被您书里的哪个词语击中了呢,大约是漂泊。而漂泊这个词语,也只有一个远离家乡并在某个岛屿上有过生存经验的人,才能遇到。漂泊不止是一种姿势或者状态,是具体的食物和语言,是生存途径中的尴尬和迷失,漂泊基本上距离失意很近,不然,何必自我放逐呢?

当初寄您的书给我的友人,我费尽了神思。为一本好书找到适合的读者,这个中的趣味像是偷窥了一段恋爱一般,有着说不出的愉悦。但是也有审美差异的友人,交流时透露出他的不屑,觉得您的经历那么丰富,而写出来的文字这么平淡,缺少动人的元素。于是,我激动地和他争执,模样幼稚,彼时,我的态度强势,嘲笑他的阅读怪癖是被“党”化教育惯坏了,仿佛阅读任何东西都需要一个高大全的感动中国的人物来,不知道繁华落尽才有真淳来。为此,他又主动出示证据若干,试图扳回一局,奈何被我的审美洁癖压抑。

如此搬弄我对您的赞美,并不是博取好感,而是试图说明阅读需要训练。

那些隔着文字听不到写作者内心跳动声音的读者多数缺少最为基本的阅读训练,他们总是以为饿死在街头的穷人是因为挑食所致。

争执对于审美来说没有药效,我们的一生,即使你拼死努力也不过是只能影响到很少的一部分人。然而,这已经足够。我喜欢出现在你文字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有着让人动容的形象,他们有的虽然已经离世多年,却被你的文字救活,就那样有了声音和笑声。我喜欢《青灯》里的冯亦代先生,《蓝房子》里的艾伦金斯堡,以及《午夜之门》里的行为艺术家X。

自然,更多的时候,北岛老师,您写了你自己,窘迫、不安、焦虑、委屈、挣扎、冷静、旁观、厌倦、欢喜、伤怀、疼痛、忍受……还可以再继续排比下去,借助于您个体的经历,在散文里释放了自己。

无疑,个体经历的复杂可以重构自己的形象,在中国大陆的语境里,“文革”期间被迫害的历史差不多是一个光荣的证书,时不时地翻开来看,就相当于展示自己道德成绩表。也不单单如此,哪怕是到了当下,“祖国的陌生人”这一词也意味着时髦和资本。可是,散文写作里的北岛没有一丝一毫的优越感,有的,却是世事看过的云淡云舒。

在您的新书《城门开》里,我几乎看完了您的前半生。当时,我正在北京东四环的某个院落里小住,周末的时候会在后海附近闲走,有一日,在公交车上看到“三不老胡同”的字样,狠不能大叫着让公交车司机停车。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您的童年,在那个小巷弄里抬着头,看着天上的某块云彩(UFO也说不定),发呆。

从文字进入地理层面,是一个写作者对另一个写作者最为真诚的亲近。不瞒您说,2006年,我曾经做过一件更为荒诞的事情,因为喜欢沈从文,那年的七月,我用了28天的时间,沿着1934年沈从文先生的路线,重新走了一遍湘西。更为疯狂的是,我在那年便在沈从文的凤凰小城买了一套房子。这是文字外的小插曲,但也说明气息如果对了,你在文字里种下的种种不甘和隐忍便都被我发现了。

握在手中的并不是拥有,比如沙粒。号啕大哭的并不是悲伤,比如表演。最为有力的表达有时候是沉默,是减去形容词的白描,是将自己放到低处的回望。生命本来就是这样,最为软弱的往往是最为有力量的。在你的《午夜之门》里,我看到你住在“孤独”里时孤独的模样;在《蓝房子》里,我看到你漂泊时漂泊着的对世界疏远的姿态;在《青灯》里,我看到你听着自己的女儿大声唱那首张柏芝演唱的流行歌曲,而感动不已。

这些有力又简单的感情都被同样漂泊着的我读到,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有时候,我一个人刚喝完酒回到我在海口的住处,有时候,是周末,我一个人到家乐福四楼的电影院看了一场感情残酷的电影。是的,我一个人在海南岛上,总觉得,一阵大风吹过来,就将琼州海峡又吹远了些。这里人的饮食及语言都和国外无疑。

阅读是对自己的另一种找寻,一定是在磁场上有了吸引,才会被不经意的那些语句打动。

《城门开》看完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沉浸在你的往事里。不时地会在国内的报纸上看到对你的批评,那些批评家用规范而洁净的用语来测量你的字词和造句,甚至,还有一些诗人,说你已经不会写作。

我大概理解他们所说的“写作”,他们将写作理解成哄骗女孩子的“技术文字”,以为色泽、浓度、味道以及更为炫耀的陌生感就是写作。然而,没有生命的参与,没有个人的体温和疼痛感,在电脑前风花雪月地乱写一通且才华四溢的写作者比比皆是。我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然而,时间累积,一个人所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对文字的敬畏越来越多,这个时候,我突然厌弃那些储存在内心里的好词好句,厌倦那些生涩又跳跃的抒情诗和比喻句。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读到您的《青灯》、《蓝房子》和《午夜之门》的。

尽管有些文字,我在其他地方看到过,但并没有系统地梳理您的个人史。那些片断如同谜面不全的谜语,让我屡屡猜测不确。好的文字,定然是有着写作者的体温的,这也是我一直持有的观点。虚构要建立在充分熟悉的基础上,不然就是意淫。您的写作带着您自己独特的声音和姿态,坎坷拉伸了您人生的长度,漂泊打开了视野的宽度,而痛苦和永远无法驱除的孤独感则替您挖好了人生的深井,使您的文字在平淡的叙述中有着他者没有的深邃。

是的,深邃。只有经过磨难,并把磨难含在自己的壳里,用时光熬成珍珠的人,才能将自己打磨成一个与时光同在的人。

生活给你磨难,是让你制造文字的珍珠的吧,每每想到这句话,便觉得心安了。

一下子写了这么多赞美,却又不知,你是不是能看到这封信。

其实,我这么不遗余力地讨您的欢心,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那就是,我一直想和您做一个长长的对话。我想通过对话,将您的人生再次阅读一下,好将你的营养彻底地挖掘出来,给需要的人来看。

纸短。赘述,不安。

曼福不尽。

“right”后辈,赵瑜

“right”2012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