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六十七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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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十一 无知

苗瑜琍的住处不在一楼,更不是那个小户型的小区。不用上二楼的平台下来。小区的名字叫做世纪公馆。

锦一把车子开进小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仿佛来过。他甚至还记得停车位,记得那棵树上的一个伤疤。

苗瑜琍住一个大房子,很空旷,飘窗很好看。

锦一看到一个吊在空中的花篮,很复杂的花篮,那是一个吊椅。

锦一看着那吊椅,开始猜测苗瑜琍坐在那个吊椅上看阳光一点一点抹去空气中的灰尘。他看到苗瑜琍的寂寞在椅子上一点一点长出来,像时间和灰尘一样积累在这个房间里。

锦一向苗瑜琍笑笑说,我怎么记得你住在一个叫香桔市的小区里。

苗瑜琍有些惊讶说,我两年前在那里租住过。

锦一有些吃惊,问她,住在一楼吗,是那种要上二楼平台之后再下到一楼的那一种。

苗瑜琍点点头,有些吃惊,问,你怎么知道。

锦一笑着说,我知道。

然后他就看到了卡车。在苗瑜琍的床上。

卡车的一只手扬起来,欢迎锦一,锦一觉得,那是一个告别世界的姿势。

锦一突然觉得找不到第一句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隐隐地觉得这个世界有漏洞。想像中的事情有很多,譬如他多次想过要去西藏,要看那些人长长地磕头。但只是想像,并没有真实地实现。

可是,和苗瑜琍亲吻,并且细细地阅读了她身体里的秘密,则像是他真的做过了一样。锦一挥之不去那些在头脑中的镜头,他甚至看到藏在内心里的欲念,苗瑜琍的胸衣,甚至还有她喘息的声音。

锦一跟着苗瑜琍走进了她的卧室,只有一个沙发,电脑桌子上放着一对小狗造型的布饰音箱。有一个玻璃做的高架衣架在墙角里放着,安静的,透明的,像一场怀旧的戏剧一样。

卡车依旧保持他的那个告别的姿势,卡车没有穿上衣,钻在苗瑜琍的被窝里,那个姿势,是暧昧的全部注解。

电脑桌上放着一撂影蝶,最上面的那个吸引了锦一。仿佛是金基德的电影。

锦一说:金基德的电影?

苗瑜琍说:前些天我们学校组织去韩国旅游时买的。没有中文字幕,连英文字幕也没有。但是却看得懂。我和卡车看了很多遍。对了,格格,哈哈,上次卡车在聚会时胡说的那个故事,就是因为看了这个电影。

锦一忽然进入上次聚会的记忆里。

他坐苗瑜琍的对面,卡车和苗瑜琍离得很远。锦一不记得聚会时自己说过了什么了。只记得苗瑜琍端着一杯咖啡。锦一只记得她端着一杯咖啡,他甚至不记得她的表情了,仿佛是笑着,又不十分确定。

苗瑜琍把手中的塑料袋扔过来,说,吃饼干吧。

锦一接过来,闻了下,有葡萄的气息。

苗瑜琍的墙上,挂着一顶云南风情的手工帽子,锦一觉得好看,取下来看。

苗瑜琍就说:因为上面有一朵花,我很喜欢这朵花,说不出的味道,我买了它。

卡车大概做了一个梦,眼睛里有大团的雾,他揉着眼睛说,我们今天一起吃火锅怎么样。

然后就吃火锅。

边吃边说那个电影,是卡车的声音一直在耳边:有一个只会微笑的女孩叫做撒玛利亚,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拯救别人。她与人做爱,并询问对方的职业。她很享受和对方短暂的相处,并轻易地就爱上对方。她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同班同学。

苗瑜琍在旁边补充说:这个同学的父亲是个警察。

卡车接着讲那电影:这两个要好的女孩,其中一个做援助交际,出卖身体,获得钱财,另一个则是经纪人,负责联系和放风。她们一起计划一次远游,一起洗澡,一起讨论男人的身体。出卖身体的女孩子喜欢和一个作曲的男人做爱,第一次做爱就爱上了他。在和其他男人交易的时候被警察发现,她微笑着从三楼跳下来,死了。她成功地逃避了警察的追问,同时付出了生命。

她临死前,只想见那个作曲的男人,但因为只是卖淫,那个男人并不想见她。于是,她的好朋友,只好用身体换来那个男人与她同行。

只是可惜的是,当他们一起赶到医院的时候,女孩死了。

锦一问:故事完了吗。

卡车说:故事才刚刚开始。

锦一说:这个故事倒是奇怪,一开始就高潮。

卡车说:里面没有女人的高潮。

锦一说:那你和苗瑜琍可以制造一个。

卡车便哈哈地笑。

苗瑜琍不理会两个人的打趣,对锦一补充说:这个电影里有很多价值观值得推敲和质疑,但我最喜欢看里面的女孩的笑,那么单纯,那么诡秘。

锦一说:为什么要笑啊。

苗瑜琍说,不知道,但是,她始终微笑。

然后就继续吃火锅。蔬菜在水里飘起来,被染上心事、微笑和颜色。锦一吃蔬菜的时候胡思乱想,想到蔬菜在火锅里,如果有自己的想法,该如何逃脱。

吃完饭,苗瑜琍洗苹果,然后给卡车和锦一每人一个。

锦一说,原来,如果不知道吃什么时候,最喜欢看影碟,看到里面的男主角吃什么,自己就想办法吃到。

卡车哈哈地笑。

苗瑜琍也跟着笑。

苹果是那种青苹果,有一些酸,很好吃。

锦一说,我最近看一本很无聊的书,叫做《先知》,专门讲道理给别人。无论我们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爱什么,这本书里都会用真理的方式提供营养。

苗瑜琍问:那苹果有什么道理可以讲。

锦一说:他这样说,当你咀嚼一个苹果,心中要对它说,你的种子将活在我的体内,你未来的蓓蕾将在我心中开放,你的芳香将是我的气息,我们将一起欢度四季。

卡车把嘴巴合拢了,说,说得很好啊,不是教谕啊,是诗意。

锦一说,本来就是写诗的。我说的这本《先知》就是一本诗集。

苗瑜琍问,作者是谁啊。

锦一说,很有名啊,叫纪伯伦。

卡车说,我知道,我知道,是纪晓岚的儿子吧。

锦一看着卡车,哈哈地笑,你真是有才啊。

吃完苹果没有事情做,就坐在沙发上发呆。

锦一说,我走吧,你们肯定有事情做,我就不打扰你了。

卡车说,你在不在这里也不影响我们做事情,我根本视而不见。

锦一说,我不存在,那你给我亲苗瑜琍一下,就当我不存在。我看看你的表演。

卡车竟说做就做,跑到苗瑜琍的身后,小声地说了几句,然后竟然当着锦一的面接吻起来,动作激烈,感情也很投入。

锦一僵在那里,想看一下他们继续,他知道卡车在和自己玩笑。

可是,没想到的是,卡车竟然一下扯下了苗瑜琍地披肩,嘴唇和嘴唇长时间纠缠在一起,像一个尚未完全被切开的苹果,怎么掰也掰不开。手抚摸着对方的身体,卡车竟然把苗瑜琍的胸罩,他甚至一转身把自己的上衣也脱了下来。

锦一看着疯狂的他们两个,再也无法继续看下去了。

他说,停,停,你们继续发挥,我走了。

锦一听到身后卡车的放肆而暧昧的笑声,他呯地关上了门。

锦一觉得郁闷,路过紫荆山公园的时候,他把车停在旁边的电影院的停车场里。

公园里的很多,周末的下午,阳光刚刚拨开云彩。秋天的气息从公园里人们的衣服上传过来,长裙和长袖的体恤都来了。

上次坐过的那个椅子上竟然还坐着那个讲故事的女人。锦一认识她,她的上衣是竖格子的,下面的长裙很淑女,她的头发和上次见着的时候一样,束着,有一个束发的绒布上面开着大朵的月季花,也或者是牡丹。

她在看一本杂志,很厚。她的姿势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消磨无聊的周末。

锦一想,除了他之外,一定有不少人听过她的故事。锦一甚至还想过一定有一个男人会喜欢上听她讲故事,每一天都来。

可是,锦一观察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人去坐在她旁边。她显得有些孤独。

锦一犹豫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她身边。他闻到了她身体的气味,和秋天的落叶的气息杂揉在一起。不是香水和化妆品的味道,是她身体里的气味。

锦一默默地想着上次她讲述的故事的开端:

那天你带着我到东城区从没去过的一个公园散步,我们在那里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并肩坐在草坪的边上。这时,我听到公园一角的十字路口停着一辆汽车的鸣叫声,这里从来不停出租车的,但是你说:“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于是我就钻进了车里。

那天是秋天里的一个周末吧,天色向晚,我的穿着一如平时:高跟鞋,配摺裙的套装,绸内衣,我的手上拎着一个小皮包,里面放着一个安全套、粉盒和口红,还有一瓶西红柿酱。

锦一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那个女人却依旧在那里看杂志。

锦一扭过头去看她的杂志,果然看到高跟鞋、配摺裙的套装。还在一管包装好看的口红。那是一页广告。另一页是堆积的文字,像是一个爱情故事。

锦一忽然有了讲故事的欲望,他沉吟了一会儿,对着女人说:

如果有一家人家的窗子,可以让我砸碎,而且他们家里人又对我微笑,那该有多好啊。前提是,我是个普通人。

那个女人抬起眼看了他数秒钟,锦一竟然发现,女人的面孔有些陌生,仿佛并不是上次讲故事的那个人。

锦一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想知道,给一个陌生人讲故事是不是一件很疯狂的事情。

他继续说:

路过植物的时候,和路过人群的时候,耳朵里出现的声音不一样。对了,这是一个女人告诉过我的,我一时间想不出她的名字了。

你知道的,人是不可能会飞翔的。因为,如果人飞翔起来,会看到很多别人的秘密。

秘密。飞翔和秘密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女人的兴趣终于被身边这个陌生而奇怪的男人吸引。

可是锦一并不理会她,只是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第一个喜欢的女人叫细细,我不知道喜欢她哪里,她是一个浙江女孩,嘴唇很薄,这一点我很肯定,因为,我吻过她。

我和她一起去一个寺院玩,躲在一起佛像身边接吻,还发出声音。我们破了寺院的淫戒,于是,那一天,她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做:一戒。

锦一看了一眼那个把杂志抱在怀里安静听故事的陌生女人,觉得,她仿佛真的不是那天那个讲故事的人。

锦一接着讲:

那天,我和细细去求了两个护身符。那个年纪的我们,并不信佛,但却喜欢在脖子里悬挂着一尊佛像。这大概是一个常识,那些信佛的人们并不一定张开口就念佛的。我相信是这样的。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个中年僧人告诉我们,先不要急着戴护身符,最后用活水冲洗一下那玉佛像,然后再戴在身上。

什么是活水呢。我和细细不约而同地问那僧人,他有些不屑回答我们,看着我们,很久,才说,活水就是流动的水。

那天,我们就用自来水冲洗了那玉佛,然后戴在脖子里。

活水冲洗了之后就有了佛性,那么洗干净自己的人也就是佛了。细细笑嘻嘻地对我说。

洗干净自己之后的男人喜欢趴在女人身上,那么,这也是佛热爱做的活动之一了。

我们那天,想到被活水冲洗过的衣服、蔬菜,觉得,人活着,每一天,都有成佛的可能。

锦一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继续讲故事:

细细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她抱着我时候会说,她想回到八岁。她八岁的时候被一个喜欢过的大哥哥抱过一次,后来那个大哥哥死了。这个结局有些俗套,细细讲给我听的时候我也怀疑过,不过细细说,爱情都俗套的。

细细后来不喜欢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态度坚决地告诉我,不喜欢我了,然后她开始我们宿舍里的很多个男生约会,听说还上了床。

我不知道细细到底是怎么了,我一直到毕业也没有弄清楚她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吧。

锦一被自己的回忆打击,觉得有些悲伤。

他沉浸在细细的片断里,他觉得细细一定有她的秘密,但是细细那么单纯,不可能在大学时代设计自己。她的忽然不喜欢自己,一定是因为觉得有一次看电影的时候没有牵她的手,也或者有一次吃大蒜了,然后接吻的时候没有告诉她。总之,锦一突然想细细了。

在初秋这样一个下午,锦一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他竟然对自己喜欢的第一个女孩一无所知。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纹络复杂,像一团被扔掉的纸。

锦一看到自己的手被另外的一只手牵住,锦一看到戒指,看到女人的纹络。锦一看到那个女人的手掌上写着四个字:我叫邵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