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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考察遗址

原来少言寡语,不会无故浪费一点精力的枉贸德说到往事喋喋不休。

这一天接到一个电话。“嗨,高交克……”随着这一声“高交克”,我的精神为之一震,多么熟悉的称呼,犹如丛林人在向我召唤。

电话是老朋友彼特·库克从达尔文打来的,他将组织几个土著老人去阿纳姆丛林考察早期土著人的生活遗址。其中有最早用纸代替树皮的土著画家劳弗帝,一位可爱的丛林老人。彼特希望我能作为画家参加他们的考察队伍。

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渴望回到丛林,那已经不只是为了采风的缘故。丛林里高尚淳朴的人性,人与自然共存的默契,实在令我难以忘怀。我当即放下手上的工作,一周后由墨尔本飞到了达尔文,由这里开车进入阿纳姆原始丛林。

车在向阿纳姆丛林深处进发。阵阵热浪迎面拂来。我把头伸出窗外,闭上眼睛呼吸,感受我所熟悉的丛林气息。每次来阿纳姆丛林,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感,预示着我对这片丛林又将多一些了解,情感更加贴近。这种感觉会保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它会贯穿在我的创作过程中。总有一天,我会将画室搬进丛林。

彼特是一位在北领地土著管理委员会工作的土著问题专家。20世纪80年代初,他就来到阿纳姆丛林为土著人工作。他建立了丛林里第一个土著文化艺术中心,考察当地岩画,请出当地老人解说这些岩画的故事,编辑成书,还收集土著人用于各种法事和宗教仪式的物品。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写下了大量的考察报告。今天,这些都成为非常珍贵的历史文物被澳大利亚各大博物馆收藏。我常常听到土著人说:“彼特是个热心的好人,我们视他为自己的弟兄。”

我从“好人”这个不需修饰的词,感受到淳朴无华的气息,异常亲切。人类由“原始”发展到“文明”的过程中,质朴真诚日趋消失,是进步还是倒退?在捧回许多失落的无价之宝时,我不禁有些惶惑了。

在进入丛林之后的路上,我们带上了几个老人,其中有一位我认识,他总是在我面前或隐或现,他就是上次见过的那一高一矮两个土著老人中的那个高个子老人。我想,他一定没想到还会见到我。这一次他总不会要我出示通行证和限制我在丛林里走动了吧?

“枉贸德!”彼特提着嗓门对劳弗帝喊道,劳弗帝的耳朵有点背。原来他就是枉贸德。虽然我们见过几次面,这还是第一次被正式引见,知道对方的名字。

“这是周小平,也是一位画家。”彼特说。

枉贸德只是朝我瞟了一眼,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和默认了。他的表情如此平淡,好像对于我又出现在这里一点不觉得奇怪,或者他根本就把我忘了。

枉贸德是劳弗帝的土著氏族名字。“劳弗帝”是由“极高的,巍峨的”引伸出的“高傲”的意思。听彼特说,劳弗帝的本名叫巴达尔,劳弗帝应该是他的外号。那是在他年轻时,第一次在白人矿场做劳工,老板见他长得瘦高,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白人给所遇到的土著人都起了个英文名子,便于记忆和发音,以至于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真正的土著丛林名字巴达尔和他的氏族姓名枉贸德。在丛林里,大家还是喜欢叫他枉贸德。

雨季刚过,许多地段被水冲垮。车子辗着别人开辟的道行驶,两旁杂草有一人多高。这是阿纳姆丛林边缘地带,附近有几个土著人居住点。彼特和枉贸德不无感慨这里的环境没有得到当地人的很好照顾,这些杂草多年不烧,如今太茂密,再烧就很容易变成林火,无法控制。大火会影响野生动物的命脉,动物可是大家的食粮啊!

土著人的经验是:每年的五至八月份是烧林的最佳时间,因为雨季刚过,林中的各种草料和易燃气体随着气候逐渐干燥而易燃。八月中旬至十月中旬为炎热气候,由于气温和易燃物都达到一年中最高限度,容易形成难以控制的熊熊烈火。十一月开始进入雨季,逐渐停止大小烧林。当然,最重要的是注意风向,每一次放火尽量控制在较小范围。一般情况下从河边开始,那样容易控制火势。同一地区的放火周期以三至四年一次为宜。因为要考虑到当地的野生动物,烧林也可能将供它们生存的环境一并毁了,在一段时期内,它们可能不再回来。土著人那样放火不是也毁了树木了吗?其实不然,得到控制的火势,只会烧去杂草、小树。已成形的树都会挺过来,而土生土长的一种尤加利树(桉树)通过山火将硬果核烧爆裂,来年长出幼苗。顽强的种子如土著人的生命力一般,在阿纳姆丛林里繁衍成长。

车速在每小时15公里左右,几乎是在左右摇晃着爬行。除了上下颠簸,还要转来绕去,以避开那些被雨水冲垮的路段,大家相互碰来撞去就像罐子里的土豆。过去,每一次进入丛林总是直接坐飞机,然后再换汽车。1995年的一次,我乘坐的七座小飞机的引擎在空中出了故障,当时机上的三个土著姑娘吓得抱成一团。那回差一点要了我的命,所以,只要条件许可,我宁可自己开车或徒步跋涉。

车开得很慢,但在前进。借此机会,几个土著人向我介绍林中的花草树石。一种看上去非常漂亮的黄花,大家给它起了一个土著名字“诱死花”。土著人说越是漂亮的东西,越是要小心对待。此花带有毒性,小心地摘下一朵,放在手心里搓碎撒进河里,能把鱼毒死。如果鱼中毒很深,人吃了鱼也会受害。如何使分量恰到好处,可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

我们的车常常是开在45度角倾斜的坡路上,许多树倒在地面,要人去搬开,有时,树太大人搬不动,只有锯断它们。周围的树、草长得很高,不时有树枝打在车身上,伸进车窗打在我们身上。

突然,我惊叫:“停车!”大家被我一声惊叫弄得不知所措。我自己也说不清,只觉有无数的虫子在我衣服下爬行,并向肉里钻。车一停,我就急着跳出车外,脱下衣服,往身上拍打。枉贸德也惊奇地凑上来,戴上眼镜,伸手在我身上抓了一把:“绿蚂蚁!”然后满不在乎地走开了。

原来是一根爬满蚂蚁的树枝,伸进车窗打在我身上。这可不是一般的蚂蚁,它又肥又大像螳螂,身体是绿色的,爬在树枝上很难区别。

我在身上乱抓一气,手臂上发起一个个红斑点,像是出疹子,加上几天没洗澡,这一抓,痒得想扒皮。过了一会儿,枉贸德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片爬满绿蚂蚁的树叶,他像个孩子,把它们凑到我面前。然后,他用点燃的一把枯草烧这片绿叶,只见这些绿蚂蚁被烟熏得个个蜷成一团。他把蚂蚁倒在手上,抓住我的手臂,将搓成团的蚂蚁抹在上面。我感觉一阵热辣之后是清凉,原来熏死的蚂蚁的汁可以止痒、消炎。枉贸德又随手在身边一棵树上摘下几片叶子给我,并解释:“放在水里煮了喝汤,是清凉消火的良药。”这样的丛林生活常识,对丛林人非常重要。土著人用的草药和中国草药异曲同工。记得有一次为追赶一只袋鼠,我的脚被割破,伤口受感染,发烧十天,把我烧得迷迷糊糊,我不断地加大退烧药的用量,但每一次只管一两个小时。后来有人找来草药让我内服外敷,没几天我就落地走路了。

一路上,大家向我传授了许多丛林生活小常识。过了一会儿,有人在听到枉贸德嘀咕几句土语之后说,可以停车吗?

”怎么了?”彼特问。

”枉贸德想撒尿。”

”到前面的河边,我们将在那里休息一下。”

只听老人一脸严肃劲儿,又咕噜几句什么。几个土著人捂着嘴笑“。他说,他憋不住,要尿裤子了。”小伙子的话把大家逗乐了。

”那就尿裤子吧!”

”你不信摸摸我的裤裆,已湿了一片!”枉贸德忍不住地对彼特说。

”唉,别尿!我这就停车。”彼特说着,车已停在了河道前。

下车后,枉贸德和另外几个土著人不声不响地向林中走去。不一会儿大家回来,手上都拿着几根枯树枝,丢在一起,点起了一堆篝火,将盛有半罐水的铁罐架在篝火上。这时才见枉贸德晃晃悠悠地哼着小调,向大伙儿慢慢走过来。

”要喝茶吗?″我问枉贸德。

”唔。”他仍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别喝得太多,否则你又要我摸你的裤裆了。”

彼特从车上拿出几只杯子,一包茶叶,一瓶白糖。老人没有吭声,自顾自地躺下,等着大家把茶水和吃的东西送到他的手上。

红茶泡好。我早已把糖瓶子拿在手上分别向各人杯子里放了两大匙白糖。“多一点。”老人要我在他的杯子里多加一匙。

“吃多了,对你没好处。”我话是这么说,还是照着老人的意愿去做了。老人伸出他的粗黑的手指在杯子里搅和了几下,然后眯着眼,非常得意地呷了一口,他们就是那么地容易满足。

“晚上打算在哪里安营?”我问彼特。

“去前面一个居点。”他看一眼手表,又说,“现在已经快5点了,需要赶夜路才能到那里。”

“不 如明天早起赶路,天气也凉快一点。”我建议。颠了一天,真想平稳地像枉贸德那样躺一会儿。

“是啊,这里也挺不错。好好地洗个澡。离天黑还有一会儿,你可以为大家做几 样 好 吃的。”他半开着玩笑鼓动我。

“有米饭吗?”不知什么时候,枉贸德坐起了身子,眯着眼问,“你会做得和上次一样好吃吗?”原来他不但没有忘记我,而且还记得那顿连我都无法忘记的丛林里的“中国晚餐”呢。

“当然有。没米饭,叫什么中国餐呵。”

“唔,再来一点。”老人举着杯子,他说话尽量省字儿。

我拎起铁罐,向他的杯子倒满茶水,并关心地说:“你不能吃太多的糖。”

“好吧,听你一回。主要是晚上有好吃的。”老人说着话又慢慢地躺下去。

“哎,这些人吃糖和盐,就像吃面粉似的。”彼特摇头叹息地说,“所以他们得糖尿病的人很多,死于心脏病的人更多。”

“既然大家知道,为什么不加注意节制呢?”我问。

“注意、节制、保养,这些都是我们的词。想一想,一个一辈子生活在丛林里的人,能有多少节制力呢?”我再一想,其实又有多少可供他们选择的呢?

老人仍然是一只手支头,闭着眼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似乎睡着了,也许在细听我们的谈话呢。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早,大家都还在熟睡,一个接着一个的鼾声在刚苏醒的丛林间一起一伏。如果静静地听,声音中还伴有涓涓的流水声、枝叶落地声和偶尔远处传来的袋鼠叹气声。

我从河里拎上一罐水,顺便拾点枝子回来,架在篝火上。枉贸德躺着的身边还有一堆小篝火,他身上只有薄薄的一条毛毯,全靠篝火取暖和驱蚊虫。

我拿出速写本,打算写点笔记,但落笔却出现了枉贸德熟睡的姿态。枉贸德除了身材瘦高,他的牙齿已基本脱落,所以鼻子以下人中很短,看上去他的嘴总是闭得很紧,脖子上挂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后来我发现他在睡觉时也不摘下来。

听彼特介绍:枉贸德大约1926年在阿纳姆丛林利物甫河东部的库克罗曼尔地区出生。小时候,他听说有一个矿场招人,老板管吃饭,生活条件好,他和伙伴步行二百多公里来到玛桉伯地区。1913年那里就被白人强占成为一个锡矿场。土著人承担全部既危险又沉重的苦力,包括砍树、运输、采矿、修路等等,所付出的血汗只换得有限的三餐,如果老板开恩,会赏一点烟叶或白糖。

后来,枉贸德被转送到一个军营。在二战期间,这是一个后方供给军营,征招到这里的土著人来自澳洲各地,说着十六种不同的语言。土著人同样承担最苦最累的工作,大家想跑,但跑不了。枉贸德多次逃跑,都被抓回。他说:“自从碰上这些胡子官(白人当时都留着一脸络腮胡子),我也开始长出一把胡子。瞧我这些白发,都是那时愁出来的。”经过多次的尝试,他终于逃回了老家丛林。从此,学会讲英语的枉贸德再也没有离开过老家。

1969年开始,枉贸德开始画画,换取有限的食物和烟叶等。之前,他在父亲指导下,画了许多岩画。澳洲岩画既有几千年前的遗作,也有像枉贸德和他的父亲这一代人的杰作,这种现象还在延续,新的岩画在不断地产生,它们记录了不同时期的历史和文化。所以,阿纳姆丛林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丛林艺术馆”。在当今世界各民族中,这种现象独一无二。

罐里的水开了,我为自己冲了一杯茶。不一会儿,周围人陆续醒来,枉贸德也盘腿坐起,两手撑在地上,耸着高高的肩,头几乎缩在肩膀里了“。高交克,茶!”他只简短地向我说了两个单词。

“哟。”我回答得更短。昨晚当我把一盘吃的端到枉贸德面前时,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按照大家叫他枉贸德的习惯我报上土著名字,他显得有些吃惊,“呵,你是我妻子的兄弟,我的内弟。”然后点点头,表示对我的肯定。

”面包”他又开口说了一个单词。

我仍然一声不响递过去几片面包。有意思的是,后来当我们吃完了早餐,收拾完准备上路,所有的人都各就各位,唯独枉贸德还耸肩侧头兀坐不动。

彼特把车开出七八米,停在枉贸德身边,打开车门:“请上车。”枉贸德缓慢地站起身,一本正经地说:“谢谢!”彼特开玩笑地说:“枉贸德不会浪费一点精力。”

枉贸德说话、行为举动常常令人费解。但是,在我所遇的许多土著人中,他又是非常有趣可爱的一个老人。

我们又上路了。可是没一会儿,枉贸德又大叫“停车”!有人开玩笑地说:“你又要人摸你的裤裆?”

枉贸德没有搭理,嘴里仍然叽里咕噜。从早晨上路,他的嘴就没闲着,好像他要把过去几天省下的话都倒出来。他显得异常兴奋,神情严肃地告诉大家全部下车,包括开车的彼特。我猜想,这里可能就是我们考察计划中的第一站了。

”你们现在双脚接触的土地是我父亲的家乡。这里,过去从来没有白人来过。我要先征得它(精灵)同意大家才能继续走。”然后老人转过身,用土语对着眼前的一片荒林发出一阵喊叫,渐渐地喊叫变成了吟唱。我到过丛林几次,对当地土语也能听懂一些,他的大意是:我回来了,又踏上家乡的土地,太高兴了!我还带回来一些白人朋友,他们是可以信任的朋友。我希望他们同样会喜欢这里的一切。

老人又转过身来,用英语夹着土语对我们说:“它(精灵)欢迎你们,因为你们是我带来的。”停了一下,他又转回身去喊道:“我还把几个孙子外孙子带回来了。我没有常常回来,你会原谅我吗?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的。”枉贸德在说这些话时,是面对大地、丛林、山石、草木、天空,他是在和只有老人自己相信是存在的精灵沟通,并传达给我们。

在得到精灵的认可之后,枉贸德吩咐我们可以随便步行。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林中一片开阔地,这里有一片巨大的岩石,它们和周围基本形成一个平面。紧挨着是条小溪,据说,很久以前,它曾是一条大河,每年雨季,河水上涨,淹没周围大片丛林,鳄鱼乘水而来,给土著人造成很大的威胁,从而迫使当地人背井离乡。眼下看不出任何前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它们和丛林里其他地方并没有区别,显得十分荒凉,但在枉贸德眼里却大不一样。他深情地抚摸一块横卧着的平整的巨石,上面还有童年玩耍留下的印记。原来少言寡语,不会无故浪费一点精力的枉贸德说到往事喋喋不休。小时候他和同伴常在这里捉迷藏,他对周围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他经常放堆火,烤了猎物,坐在眼前这块石头上吃饱了回去,有时也会睡在石头上过夜。

枉贸德说:“有一天,我睡在这块石头上,夜里被一个声音吵醒。我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一老一少两个人坐在黑暗里。我听到了老人对少年说这块石头的来历。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它是由一个人变的。他生前曾被一条毒蛇所害,所以死后变成了这块巨石把毒蛇压在了身下。”说到这里,大家都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巨石。我仿佛是触摸在一个冰冷的肉体上,令人有点恐惧。

“在我醒来之前,老人最后交待少年,不可把这块石头的来历讲给任何人听。”大家顺着枉贸德手指着的方向,果然远处有一座山,山头上有一大一小两块奇特的石头,仔细看,真有点像祖孙两个人相对而坐。

枉贸德一边向我们介绍一边激动地来回走动。眼见这里的一草一树,触摸这里的一石一土,又吸呼到祖祖辈辈生存的气息,说着说着,枉贸德激动地哭了,这种乡情和大地的精神维系,深深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从我们来到这里,枉贸德始终没有停止与周围精灵的对话,请求原谅,因我们的到来而打扰了它们平静的生活。最后,他来到河边,慢慢地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浇在自己头上和身上,又喝了几口,来到几个孩子面前,伸起脖子将嘴里的水喷在孩子们的身上,然后又分别对准我和彼特脸上各喷上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