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百年风华:李孝式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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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亲的南洋

“祖父不喜欢做生意的,只喜欢吟诗作对,大家都称他‘季濂公’。锦纶泰的生意都是祖母打理,祖父在辛亥革命后曾担任过两广总督……”

李剑桥先生在回忆自己的童年印象时,总是这样形容他的祖父李季濂。只是笔者一直没有找到李季濂曾任过两广总督的相关佐证。

不过,笔者在采访原信宜侨联主席江起林和其他上了年纪的马来西亚归侨的时候,他们都说,在20世纪20年代前后,李季濂的名字在信宜是家喻户晓的,并且备受乡亲们的尊敬和爱戴。他跟那些“猪仔头”对着干,为没有盘缠下南洋的乡亲提供无息贷款和最优惠的船票,以及住宿服务。很多粤西一带的“南洋客”,都是经他的锦纶泰往返南洋。据《信宜县志》记载,那个时期,信宜下南洋的人特别多,而且全部都是到马来亚的。而其他地方下南洋的劳工,到南洋各地比如印尼、泰国、缅甸等地的都有,唯有从信宜出发的“南洋客”都集中在马来亚。

信宜地处山区,并不靠近海洋,却是茂名地区乃至广东省下南洋人数最多的县级市之一,这无疑与李季濂的锡矿和他的锦纶泰有莫大的关系。2010年4月24日,笔者与江起林先生前往拜访现居吉隆坡已年逾96岁的甘尚武博士,甘老2年前出了本书名叫《世纪巨变九十回顾》的自传,笔者就是从那本自传里了解了甘老从陈济棠秘书到执掌大马南顺的几乎称得上波澜壮阔的传奇人生。李家在香港的时候,甘老每年春节都去给他们拜年。他说:“当时,信宜人到马来亚,李季濂的锦纶泰帮助很多,也因为他在这边开有锡矿,又有锦纶泰提供种种方便的关系,信宜人下南洋都是到马来亚。”

信宜的党报《信宜新闻》称李季濂为“信宜籍的爱国侨领”,言及“信宜能成为全国著名的侨乡,李季濂居功至伟”,并详细地记述了当年中国广东时任华南军区司令员、广东省省长叶剑英,亲率调查组往高雷地区摸底时,在高州找到李季濂引种的几株橡胶树的经过(2007年2月16日《信宜新闻报》之《历史人物》)。

李季濂一直记得去马来亚的时候,在豪华游轮上救下张天赐的情景,记得“统舱”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还有那一具具抛到海里的“猪仔”尸体。现在,张天赐已经是他的得力助手了。他从马来亚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专程回广州找到杨永泰,将自己在马来亚的所见所闻、马来亚丰富的自然资源,以及想在那边投资办实业,以支持财政拮据的革命政府的想法告诉他。

此时的杨永泰,已是护法军政府财政部长、广东省省长兼财政厅长。

杨永泰曾被蒋介石称为“当代卧龙”,被后人称为“蒋介石身边的诸葛亮”,为国民党立下过汗马功劳。若非英年早逝成了国民党派系争斗的刀下冤魂,中国后来的历史很可能要改写……杨1880年生于信宜镇隆大路街,先后毕业于广东高等学堂与北京法政专门学校,毕业后曾任《广南报》编辑。早年追随孙中山投身民主革命,1913年加入国民党。次年4月当选为第一届国会参议员。1914年加入中华革命党。1916年5月任肇庆军务院财政厅厅长,次年10月任大元帅府参议。1918年后任广州军政府财政厅厅长、广东省省长。1927年任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议。后在国共内战中向蒋介石提出“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主张,并因此深得蒋的赏识和倚重,先后担任军委会国民党武昌行营秘书长、四川行营秘书长、国民党候补中央执委。1936年10月25日在汉口码头被CC派暗杀。

在中国国民党历史上,杨永泰遇刺案,是继廖仲恺遇刺后第二起重大谋杀案。

李季濂对追随孙中山的杨永泰是言听计从的,杨追随蒋介石之后才渐渐疏远了。

杨永泰对李季濂要往南洋发展的想法持保留意见,但对他在各地广设锦纶泰并扩展旅业和票号业务,为下南洋谋生的乡亲提供各种便利和服务的做法非常赞赏。

清末国势积弱,民不聊生,大量破产农民走投无路,被迫离乡别井,外出谋生。但国内实业未兴,就业无门。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清政府在洋枪洋炮的威逼下签订的几个不平等条约,唯一的“好处”就是解除了海禁。生计无着的农民,正是因为看到海禁开放才兴起向海外求生路的念头。因为大多身无分文兼人地两生,乡亲们只得通过“水客”包办,以“卖猪仔”的形式下南洋(马来亚、新加坡、菲律宾、印尼和暹罗等东南亚国家和地区)谋生。所谓“水客”,就是“猪仔头”或其他带黑社会性质的“堂口”物色的,用来欺骗或强抢无业、失业农民成为“猪仔”的中间人。中国沿海农民下南洋的时候,正好碰上马来亚殖民地政府大兴橡胶、烟草种植业和锡、锌采矿业,需要大批劳动力。种种因素聚在一起,就促成了人类迁徙史上一场持续多年规模空前的跨国大迁徙——华人下南洋。

起初,“猪仔头”为吸引大家下南洋都花言巧语许诺,凡是愿意去南洋的,可以给安家费。但事实上这些安家费都被“猪仔头”私吞了,许多人到马来亚做了多年苦力才把下南洋路上的费用还清。被“猪仔头”骗去南洋的乡亲,有的一辈子都没有赚够回“唐山”的钱。

张天赐在他的一等舱里醒来之后,他曾问天赐“猪仔头”是不是给了他家一百块大洋的安家费。张天赐听后大骂“他们都是一群骗子!”告诉他自己是在街上摆地摊时被打晕后装进麻袋里扛到“铁笼子”里的。张天赐说的“铁笼子”就是“猪仔头”用来专门收容其实是关押“猪仔”的地方,一般设在“猪仔头”盘踞的秘密地点,等凑够了可以装满包下的“统舱”的人数,再集中运到船上去。由于很多下南洋的乡亲到南洋后都杳无音信,很多人已经不相信“猪仔头”和水客的花言巧语了。这样,“猪仔头”就干脆干起来了拦路抢劫甚至当街捉人贩卖“猪仔”的罪恶勾当。每个“猪仔”卖到南洋的橡胶园或锡矿场,可以得到最少100大洋的报酬。而这100大洋,全部要由“猪仔”自己在买家手下干苦力来偿还。这种交易都以契约的方式来保证。“猪仔”与买家签下的契约,等同于最短3年,最长一辈子的卖身契。契约生效期间,“猪仔”在干苦力的地方享受着形同奴隶的待遇:不得与外界联系,没有人身自由,发的工钱要先用来分期偿还那其实是被“猪仔头”吞了的100大洋“安家费”,之后才用来作为干苦力的生活费。连割橡胶挑矿沙运矿泥的工具,他们都得向老板购买,老板这边的理由是只有自己花了钱的东西才会珍惜爱护。因而劳工的工资永远入不敷出……在那里,劳工们已经完全不是人了,而只是替庄园主或锡矿老板干活赚钱的工具,不用加油不用保养的工具。最好连休息都不要,一天24小时干活。

这种惨无人道的盘剥现象,令李季濂非常愤怒,也是促成他在锦纶泰开设旅业和无息贷款,专为下南洋的乡亲服务的最直接原因。他的“横插一手”令“猪仔头”的生意链渐渐萎缩之后,这种盘剥现象才渐渐消失。

信宜地处粤西云开大山之腹地,穷乡僻壤,人多地少,生计尤为艰难,很多人去南洋谋生的线路大多要经过广州湾(后来的湛江)。广州湾为法租界,出入境手续十分繁琐。李季濂就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声望,向法殖民当局建议,取消过境限制,让人们自由进出。这个建议被采纳后,大大方便了高州各地(信宜当时隶属高州府)农民过境。除此之外,他还主动与船运公司联系,取得廉价船票,供出入境的乡亲使用。然后又先后在镇隆、东镇及高州、广州湾、吉隆坡等地增设锦纶泰旅店,与广州香港和新加坡的连成一线,为往返南洋的乡亲提供沿途服务。对乡亲往来南洋的旅费给予优惠照顾,部分困难交不起旅费的,由锦纶泰无息贷款,到南洋就业后再分期偿还。他虽然自己在南洋也开设有锡矿,但从不以提供路费或就业机会为交换条件,跟乡亲签什么契约。“猪仔头”不是要因生活所逼下南洋谋生的乡亲签了契约再上船吗?他就公开宣称,凡经锦纶泰下南洋的,借钱不要利息,进矿场或橡胶园之前不用签合同,愿意签才签,不愿意签的可以干零工,所有劳工都是人身自由的。他锡矿的劳工,全部是自由身。凡此种种举动,为那些无法筹集“水脚”(盘缠)的害怕“被卖到南洋”的乡亲提供了便利和可能,受到乡邻的欢迎和好评,通过锦纶泰下南洋谋生创业的高州人,特别是信宜人络绎不绝。

渐渐地,锦纶泰成了粤西人闯南洋的中转站,成了广大华侨与祖国、家乡之间联系的桥梁和纽带。善于捕捉商机的李季濂在商行业务原来仅经营丝绸和茶叶的基础上,把家乡的土特产销出去,把外面的日用百货运进来,这样商行的生意更加风生水起了。后来,为了方便侨眷侨属,锦纶泰还兼营起侨汇兑现业务,最终将锦纶泰发展成了集商旅、客运、劳务输出及票号于一体,多行业又自成系统的跨国公司了。

李季濂自己呢,也因为竭诚帮助乡亲出洋谋生,渐渐被父老乡亲们视为“民间英雄”。

除了这个贡献之外,李季濂对中国还有另一个特殊贡献——对橡胶树种的引进和试种。

李季濂早在1917年受命继续为革命筹措经费,通过老关系重临南洋的时候,就有意想在这边办些实业来支持革命。当时正赶上马来亚殖民当局大张旗鼓地开发橡胶种植,那时候他看好的也是橡胶种植,觉得那些胶园的地理环境与信宜老家的丘陵地带相似,就突发奇想:信宜、茂名的纬度虽然较高(北纬22度),但北有云开山脉作屏障,冷空气南下时,经粤北之南岭和粤中之云开大山阻隔,与其他气温和纬度相同的地区相比,还是较温暖的,应该同样适宜橡胶树生长。于是从新加坡运了一批橡胶树苗回广东种植。想着若成功了,家乡种上橡胶,众乡亲就不必漂洋过海的跑到南洋来种橡胶了,政府也可以增加收入。为了这个梦想,他把希望寄托在亲戚兼好友吴柳轩身上。吴柳轩是高州城郊西岸村人,时任高州甲种农业学校(高州农校之前身)校长。吴柳轩将种橡胶的地址选在西岸村西北约两公里的风门坳岭坡,把数株李季濂运回的橡胶苗种上。那个地方人迹罕至,不易受人畜践踏和毁坏。在细心的照料下,竟有3棵橡胶树存活下来。从而创下巴西三叶橡胶树在北纬22度成活的新纪录。为后来新中国自力更生发展橡胶种植业打破帝国主义的封锁,提供了有力的参考依据。

在家乡引种橡胶苗虽然成功了,但他觉得橡胶种植周期太长,效益如何也难以预计,就在1923年再次南来的时候,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营利较快的锡矿开采上面了。

李季濂就这样从此结缘南洋,结缘马来亚。直到把自己的儿子也引进了马来亚……

李孝式疲倦地靠在机舱的椅背上,脑子里全是父亲李季濂的故事,眼前浮现出的全是父亲李季濂的身影。

专机机舱内安静极了。代表们都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养神。旁边的东姑已经睡着了。

舷窗外,是空濛的云团,那么的苍茫而缥缈。他的目光穿过无垠的长空,越过父亲的背影,完全是无意识的,让记忆的思绪继续往前,再往前……